自由及其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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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导论(1)

我要考察的这六位思想家,都是法国大革命前后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探讨的问题属于政治哲学中长久以来的问题,正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政治哲学才是道德的分支,同时也是道德哲学的分支。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都是过于笼统的主题,在此我不想分析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可以略带夸张和简单化,把这些问题只归结为一个问题,那就足够了:“为什么某一个体应该服从其他个体?为什么每一位个体都要服从其他个体或个体构成的群体和整体?”当然还存在大量的其他问题,例如,“人们在什么情况下服从?”以及“他们什么时候不再服从?”,还有其他与服从无关的问题,诸如国家、社会、个体、法律的意义问题。但是,为了达到政治哲学的目的——它的目的与描述性的政治理论或社会学的目的正相反,在我看来,核心问题恰恰是“为什么任何人都要服从其他人?”

我所关注的这六位思想家——爱尔维修、卢梭、费希特、黑格尔、圣西门和迈斯特都处理过这些问题。他们生活的时代相距不远。爱尔维修死于1771年,黑格尔死于1831年;这不过是半个世纪左右的时间。这六位思想家还有某些共同的特性,因此,探讨他们不失为一件趣事。首先,他们都出生于我们所在的这个时期的所谓黎明阶段。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这一时期——它经常被称为自由民主制时期或中产阶级上升时期。不管怎么说,他们诞生于一个时期的起点,而我们或许正生活在它的终点。但是,无论这一时期是否正在消逝,就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显而易见,他们是最早的一批在言语方式上与我们直接相似的思想家。毫无疑问,他们之前固然有伟大的思想家,那些人可能比他们更有原创性。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和圣奥古斯丁、但丁和马基雅维里、格劳修斯和胡克、霍布斯和洛克。与我要探讨的这些思想家的思想相比,他们阐述的思想在某些方面更深刻、更有创见、更大胆以及更有影响。可历史却把他们与我们隔断,我们无法轻而易举或驾轻就熟地阅读他们的著作,我们无法直接领悟他们的著作。我们无疑能够看出,我们的思想源于这些早期思想家,可我们的思想与他们的思想不是一回事儿,而我更愿意认为,这六位思想家使用的语言还是直接针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爱尔维修谴责无知、残酷、不公正和蒙昧主义;卢梭义愤填膺地痛斥艺术和科学以及知识分子,替(或自以为在替)简朴的人类灵魂张目;黑格尔和费希特赞美组织有序的庞大整体,也就是他们所从属的国家组织,而且还谈到奉献、使命和民族义务,以及在执行共同的任务当中与他人认同所获得的快乐;圣西门谈到,生产者将来会生活在消除一切争执的社会里,在这个社会,工人和资本家都团结在某一合理的制度之下,我们所有的经济顽症以及由此产生的其他苦难,将一劳永逸地获得解决;最后,迈斯特将生活描述为植物、动物和人类之间不断的斗争,让人不寒而栗,在这个浸透鲜血的战场上,弱小、无力和邪恶的人类彼此厮杀不停,除非动用最严格和最有力的禁律才能震慑住,人只是偶尔才能超越自身,应对自我奉献或自我牺牲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当这六位思想家阐述这些思想的时候,针对的是我们和我们所在的时代。这是上述思想家另一个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尽管他们生活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与他们看似相关的那种形势,他们好像已经心知肚明,而且运用了不同寻常的见解加以描述,那种形势通常既是19世纪的特色,又是20世纪的特色。他们以惊人的远见和技巧加以分析的,似乎正是我们所在的时代。这也是他们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

当我说他们具有这些令人称奇的预言本领的时候,我倒愿意说他们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预言家。伯特兰·罗素曾经说过,读大哲学家的理论(不是读数学家或逻辑学家著作,他们处理的是符号,而非经验事实或人类特征),需要着重考虑的是,他们都拥有某种核心的生活观,拥有生活为何物,以及应当如何生活的观念;并在阐发自己的体系时透露出灵巧、微妙和明晰,偶尔还体现出深刻,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体系,在人类重要哲学家的著作里出现的所有的伟大思想机器,通常只是内在堡垒的外围工事——对抗袭击的武器,对反对意见的反对、对驳斥的驳斥,试图预先阻止和反击针对他们的观点和理论的批评——实际和可能的批评;除非我们穿过这一层由防御性武器构成的火力网,深入那个核心的、和谐一致的内部观念,否则,我们便无从了解他们究竟想说什么。那种核心的观念通常不是精致和复杂的,而是简单、和谐的,而且容易被视为一个整体。

这六位思想家都有这种观念。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把它与他们的门徒、读者甚至一些对手联结在一起。一位哲学家或思想家在某一方面显得伟大正是因为做到了这一点。差不多可以这样说,思想家可分两类。第一种思想家回答先前提出的问题,此前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他们的回答有一定程度的见解、洞察力和天才,这样一来,这些特定的问题就无需再次提出,至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提出。例如,牛顿就属于这类思想家,他解决了此前一直令许多人困惑的问题;他的回答简洁清晰,他的答案极具说服力和严密性。贝克莱和休谟,以及严格说来算不上职业哲学家的思想家,例如托克维尔,或者托尔斯泰这样的小说家,都可称得上是这类思想家。他们都属于回答古人提出的问题的人,那些问题已经让人类困惑了许多世纪,至少在某些人看来,他们的回答似乎就是最终答案。

可是,还有一些思想家,他们的伟大体现在另一方面:他们不是回答以前提出的问题,而是改变了问题自身的性质,变换了那些问题之所以成其为问题的视角;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是强烈影响了他们的谈话对象,让谈话对象“换一种眼光”来看待事物,按照当前的眼光,以前的不解之谜和问题不复出现,或者说,至少不再作为相当紧迫的问题出现。并且,如果问题变了,问题的答案似乎变得多余。修改问题的人篡改了范畴本身,篡改了我们看待事物所依据的框架。这种篡改当然是很危险的,它对人类既可以产生积极影响,又可以产生消极影响。我想到的是诸如柏拉图和帕斯卡、康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类思想家,就某种特殊意义而言,他们被认为是比其他天才人物“更深沉”、“更深刻”的思想家,因为他们达到了足以改变人们整个生活观的境界,这样一来,可以说人们几乎最终改变了信仰,好像经历了改宗似的。

我不想替这六位思想家说话,声称他们都是或几乎都是这种不同寻常意义上的天才人物、危险的天才人物。他们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那些接受他们观点的人,那些受他们影响的人,受到的并不是某个具体论点的影响,也没有将这类思想家仅仅视为一个漫长的、精深细致的思想时代的终点,这个时代还有其他思想家,他们只是那些思想家的领袖,或只是在某方面比那些人高出一筹。相反,人们在这六位思想家那里受到的影响,就好像有人置身于不同以往的关系之中,突然改变自己的视角,从而受到影响一样。在这方面,这六位思想家也都完全值得我们密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