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人泪(2)
“传说眀夷的先祖是喝了天帝的血才不老不死的。因为永恒,所以悖逆。”
“可是我也不会老,你也不会老。其他七个国家也是一样,生活在王宫中的人都不会衰老。即使不住在自己的王宫了,就像来自宫国的凌主祭姐姐,她也不会老。还有朝中的公卿百官们,他们的名字被写在抚国的《鸳行鹭序簿》之后,就可以向神借命,年华常葆。再有就是那些法力高强的萨兰教术士,他们的生命也可以长达千年。”
“我们是仙,仙人的寿命是向神借来的,只要是借的就终要归还。即便是萨兰教的得道者,他们的生命犹有竟时。而眀人的长生却是索取来的,因为僭越,所以罪孽。”
将自己的尘念摒弃,从神明那里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一类不被生老病死所累的人被称为“仙”。说来玄妙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将‘三魂七魄’中的‘七魄’溶入自己的血液中,以精神的力量强化躯壳。
君王在继承王权的同时享有社稷神赐予的长生。然而君权并非永恒,无论是君王亦或高官,一旦丧失神祇的庇佑,就会如凡人一样恢复生老病死。就如抚国之前的肃王,便是因其荒淫与暴虐而被抚国的社稷神遗弃,之后不足三年便病老在床榻之上。
人类终究不可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就像人类无法向神权发出挑战。
但是,除了一类人。
万载之前,他们饮下天帝之血而享有永生,他们是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的后嗣,取“日月明易”之意而自称为“明人”,是辗转人间的神族。然而正因为此,他们也被天枢大帝崇宣蔑称为“明夷”,以其长生有悖于天道,故贬为贱民。
护爱染道:“有时想想,我之所以能住在王宫里,只是因为贺主祭说爸爸是贺王,而君王被认为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可是真得是这样吗?如果父王是社稷神,那么我又是谁?其实我什么能耐都没有,我只不过是爸爸和妈妈所生的女儿,于是就跟着他们住在了王宫里。可是这样真得对吗?父亲是君王,女儿就变成了公主。祖先僭越了,后代就变成了罪人?”
“这个……”尚濂川有些语迟,“我也说不好。”
“不是真的吧。就算先祖是大英雄,后代也可能是大坏蛋。穆国的左丞相姓‘洛’,是天枢大帝的直系后裔。然而他先是弑兄后是逼宫,就是个十足的大恶人!可是我真不明白,父王为什么那么敬重他,硬是让我穿穆国的衣装,学穆国的礼仪,对了,再过几天,戟天城中还要庆祝穆国的节日!”爱染很不平地说道,“明明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的人才是最下贱的!”
“您能这么想真让人欣慰。可是世上的多数人却没有这份大度,世人对眀夷的敌意太多,明人对世人的怨恨也太深,这份仇怨积攒了万年,终于在八百年前爆发了!其实点燃舍身神殿的不是那个叫觉苒的明人,而是万年的积怨。”不知不觉间,尚濂川已经开始讲述八百年前的那个故事。
“那场大火还烧着吗?”
“火焰熄灭了,但是仇恨还烧着,一直烧到了今日!”
“讲给我!”
尚濂川再无法拒绝,只得慢慢地颔首,将往事娓娓道来:“在世界的北方,八百多年前,更确切地说是慧国交王在位的第七十三年,潭姬公主被从慧国西部的凝州接回,居住在位于慧国国都临濮的霜辽宫中。”
“接回?”
“是的,‘接回’!因为潭姬公主是个‘寤生’。所谓的‘寤生’,本意是指‘倒着出生’,而现今所谓的‘寤生’,是指仙人所生的子息。原本父母享有仙命之时,已在世的子女也可追随,可是一旦为仙就应摒弃尘缘,不应该再孕育子嗣,若执意逆天理而为之,如此降生的孩子不但无法在本国登仙,还会被世俗讥嘲。潭姬公主就是这样,生下来就被贵为君主的父亲抛弃,流落市景,只好与母亲相依为命。”
“可是交王后来还是将她接回霜辽宫了,一定是交王觉得她太可怜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嘛!”
“当时确实是这样对外宣称,但后世的眼睛终究是无法蒙蔽的,交王接她回去其实是另有目。北方的慧国与东北的庄国,两国国土相连,从前一直有商贸往来。其实所谓商贸,也可以说是慧觊觎庄的良田,庄垂涎慧的瑶池。”至此,尚濂川的嘴角突然露出些许鄙夷。
“通商和接人有什么关系?”
“公主有所不知,那时慧国和庄国在彼此交换‘飞地’,也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内却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土地。慧国拥有瑶池,是世界上唯一有拥有瑶池的国度。公主听说过瑶池吗?”
“这个我知道。”护爱染道,“老师之前不是讲过《步耕明理论》吗?还有陆少师讲过的《博物志》中也提到了。瑶池之水本来是浅红色的,经过三个月的曝晒就逐渐变成了血红色,将血红色的水放在箱中密封,三年后,就化成了大块碧玉,叫做‘化碧’。”
“您记得很对。”尚濂川点头,说道,“化碧价值连城,北方人又视玉如命,号称‘君无故玉不去身’,所以有些时候一座瑶池甚至可以换来庄国五个郡的良田。然而那个时候,两国之间的贸易却出现了矛盾,为了弥补嫌隙,他们决定交换公主。所以交王才要寻回潭姬公主,因为她有价值。”
“这就有些冷酷了!”
“的确!”
“那么潭姬呢?她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想她不会不明白,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为什么?我若是她,我才不要同意!”
“由不得潭姬不同意。”
“有什么由得由不得的!就是不去!”护爱染忽然动了气,气呼呼地说。
尚濂川苦笑一下,道:“想必主上一定希望您成为一个单纯快乐的人,所以一切国事从不必公主挂怀。但是公主您知道吗,您对自己的国家负有责任呀!”
“嗯?”护爱染有些迷茫。
“所以公主大人,如果有人胆敢背叛您的国家,请您如论如何手刃他!因为这是您身为公主的责任,您明白吗?即使不理解也没关系,您接受就好。”
护爱染忽然感到了隐隐不安,似乎觉得尚濂川话外有音。“老师?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些?”
尚濂川却不再多言,只道:“且不说这些,继续说潭姬公主。潭姬知道如若自己不去,慧国就得不到粮食,慧的百姓就会饱受饥馑。”
护爱染撇嘴,讷讷低语,“冷酷……”
尚濂川仍是苦笑,说道:“虽然我不是她,但我大胆猜想也许与她是否是公主无关。她可能自始至终就没有把自己视为公主,她那么做仅仅是因为她是慧国人。庶民的女儿也好,君王的女儿也罢,每一个人从出生之日起便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圣人曾说‘以直报怨’,不知道潭姬公主是否见过这句话,但她就是这么做的。潭姬公主被接回霜辽宫,在那里学习作为公主,或者说作为‘人质’的礼仪,等待一年后前往异乡。那一年,她十六岁。”
“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觉苒?”护爱染问道,“具体是怎么认识的?”
“其实具体情况下官也说不太好,时间太过久远。”尚濂川道,“只知道觉苒是明夷的‘神子’,太阳神羲和的嫡系后裔,身体里流淌着太阳神的血液,却在霜辽宫终被当做‘血奴’。公主知道‘血奴’吗?明人的先祖饮过天帝之血,因此他们的血液具有神性,血奴就是专门用来采血的明人,之后用他们的神血铸造‘渊器’。渊器其实有很多种,重霄宫中有可以将醅酒直接净化成醇酒的酒尊,还有您的直项琵琶上那种具有安神功效的琴弦,神奇之处不可一概而论,都是因为其中所含的神血所致。不过这些都只是玩物,更多的时候,血奴的血是被拿来制造威力无比的兵器。那时候潭姬公主得到了用觉苒血液铸造的兵刃,于是他们就认识了。”
“那把渊器现在还在吗?叫什么?”护爱染不觉凑身上前,竟有些神往。
“觉苒血祭之后就失踪了,是一柄短刀,据说名叫‘侍月’。”尚濂川继续讲道,“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登程之日,潭姬公主希望将觉苒一并带出霜辽宫,使他摆脱了血奴的厄运。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于是她的父王同意了。在潭姬作为人质前往庄国之前,觉苒获得了自由。后来潭姬公主孤身去往庄国,而庄国也履约送出了他们的公主毓秀。”
“那潭姬公主不想把觉苒留在身边吗?若是我,我可能会希望……”护爱染抬起头看着尚濂川,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热,又急忙低垂下去。
“可能对于觉苒而言,自由才是他最渴望的,而潭姬公主所能给予的却只有束缚而已。潭姬大概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挽留……”
“那潭姬公主知道觉苒是神子吗?”护爱染追问。
“想来不知道。若是知道,也许她不会给觉苒自由。”
“啊?”护爱染像是受了打击一般,“那觉苒岂不是欺骗了她?”
“我想,神子也是迫不得已吧。一个陷入孤立深渊中的人忽然发现一根绳索,他所能做的唯有拼命抓住。那是命运之神写在《两世书》中的一笔转折,与善还是恶、信任还是背叛无关。我并不是想为觉苒开解什么,只是如果换做我,也许最终我也会选择那么做。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种族抱有责任,哪怕为之牺牲的是挚爱。”
“老师……”
“抱歉,有点偏题了。”尚濂川歉疚地笑笑,继续讲道,“再后来不知怎的,庄国得知了觉苒的身份。于是庄国的越王开始怂恿觉苒,希望他带领明人反抗慧国,其实就是庄国借助明人之手,向慧国开战。在讲述庄国和慧国的战役前,要先提一下‘舍身台’。”
“这个我知道!”护爱染急忙说道,“天枢帝崇宣生活在距今一万两千年前,是穆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国君。那个年代八国之间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天枢帝无奈唯有以暴制暴,他率领军队戡平八荒,重新划分穆、慧、庄、白、宫、抚、怀、龄这八个国度,还均分天空中九野,将天空分为中央明族钧天、东方白国苍天、东北庄国变天、北方慧国玄天、西北穆国幽天、西方龄国颢天、西南怀国朱天、南方抚国炎天与东南宫国阳天,而现在各国的国脉之鼎就是分别以九野的名字命名。在那之后,天枢帝便在北方的慧国修筑了‘舍身台’,台上建立起‘舍身神殿’,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祭八国社稷神,向神祇借力,约定八国之间万世修好的唐棣之盟,使八国之间永无战乱。之后天枢帝的灵魂便飞到了天上,成为保佑八国国祚的神明。关于这些,《天枢志·未亡书》和《穆乘·天枢帝本纪》中都有载,这段历史被称为‘归神’。”
“是的,传说是这样不假。所以在潭姬和觉苒的年代,八国间彼此举兵是不被神明允许的,一旦向他国宣战,社稷神为了惩罚君王必然降下异灾。庄国越王想发兵慧国,便只好借明族之手,并向觉苒承诺一定会全力襄助。为了慧国被囚禁的不可胜数的同族,觉苒唯有俯首听命。可是慧国交王很快识破了庄国的阴谋,便以卫国为由对庄开战。舍身台之盟虽然可以看做人与神的和平约契,然而‘反击’二字却是这场外强中干的盟约中极大的疏漏。天枢帝归神的万年之后,人们发现了神的漏洞,又或许从创世之初,神祇便不屑于无懈可击。那个时候,慧国的军力在庄国之上,庄国越王形迹败露而心生畏惧,他反复申明自己与明人并无半点牵连,并委婉地提示慧国,自己手中握有他们的潭姬公主。但是,不久之后……”忽然,尚濂川迟疑了。
“不久什么?没关系,讲下去!”护爱染急不可耐地催促。
“不久,焦虑中的庄国越王得到了慧国的答复——毓秀公主的项上人头!”
“啊!”果如尚濂川所料,护爱染惊骇地尖叫起来。
“事已至此,两国交战在所难免。庄国阴谋败露自知理亏,而气盛的慧国根本不在乎对方手中握有自己的公主——交王并不介意潭姬的生死!那时的情况,庄国偷盗出引燃烽烟的火种,而慧国在一旁不惜余力地扇风!昔日牢不可破的唐棣盟约脆弱得不比海风中的蜃景,天枢帝八国安澜的奢愿终于化为一厢情愿的泡影。北方玄天的天幕下,顷刻之间烽烟雄起,八国的目光齐聚辐轮海西北方的土地。看热闹者不乏,伺机而动者兼有,时值慧国交王、庄国越王、白国芮王、宫国岐王、抚国襄王、怀国祝王、龄国幽王、穆国兆王,每一个国家都在暗结兵力,箭都扣在弦上,只是彼此猜不破谁只是虚引,谁意在实发。似乎是有势力从中作梗,致使那一段的史料格外凌乱,仅有的几部传世之作中,彼此的说辞也是相互龃龉。理不清八王之间如何倾轧,只知道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慧国濮江的堤堰被炸开,濮江决水,掀天的洪水直逼慧国国都临濮,四万明族义军就此葬身鱼腹!”霎时间,护爱染看到尚濂川湛蓝的眼眸闪过冷厉的寒光,像一只出鞘的利剑,剑颖处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是谁?是哪个国家做的?”护爱染被尚濂川的神情吓到了,陡然脸色苍白,她不觉抓住自己的袖口,手心中沁出冷汗。
“不知道!慧国说是庄国放水淹没自己的土地,庄国说是慧国为加剧战争故意寻隙。他们的说辞都不无道理,可是八百年了,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两国互相指摘对方,任谁都不肯承认!”
“先生!先生?”护爱染注意到,尚濂川神色骤变。
“没事,下官接着讲!”尚濂川按了按自己起伏的心口,语气渐渐恢复平稳,“话题回到潭姬公主。慧国不计一切只求开战,痛失爱女的庄国越王若不亲手将她碎尸万段岂能消心头之恨?然而潭姬并没有死,没人知道究竟为什么,相反,死的是越王,被一刀直取心脏。所以后来世间有一个传闻,说杀死越王的其实是那把‘侍月’,潭姬并没有武功傍身,生死一线之时,是‘侍月’救了她。”
“刀真能救人?”护爱染感到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