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离人泪(3)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人相信了,并赠予侍月‘妖刀’之称,还把侍月归入了‘八大渊器’。不过多数人还是不信吧,至少当时庄国的臣民不信,他们坚信是慧国的公主杀死了他们的君王,誓与慧国不共戴天,两国的战鼓正式擂响,同一时间天下大乱。各国对此录述不一,后世以穆国《玉牒》为正统,以地舆倾覆作为比喻,史称‘倾舆之乱’。祸端庄与慧的征战八百年后依旧持续,至今慧国的君主更迭十七任,庄国的君主十三任,烽烟却从未停息。”
“那他们两个呢?”护爱染追问。虽然兵书已学习了近半年,虽然觉苒八百年前舍身台血祭使得远在世界另一极的南方三国也不免兵燹,不过清摇公主生于抚国的和平年代,她的父王从小便给了她一个安澜太平的国度,战争的残酷只是书本上不痛不痒的描述,她无法理解八百年来那些饱受战火硝烟摧残的土地上的遗民对觉苒和潭姬的怨毒,比起战争成败、国家荣辱,情史远比正史更撩拨她心弦。
“觉苒愧对同族亡魂,无颜独活于世,他用自己的灵魂做出了最后也是最狠毒的诅咒——他用自己全部的太阳神之血,在天枢大帝的舍身台上血祭。饱含怨与怒的血液化为漫天厉火,舍身台之上为八国修好而建立起的舍身神殿在火光中坍圮,舍身台也被毁损,如今只剩下坍塌了半边的一座空台基,就这样,觉苒将天枢帝为八国立下的和平契约付之一炬——既然你们热爱征战,那就继续自相残杀下去!而潭姬公主,她逃出了庄国却也无家可归,慧国不在乎她的生死,庄国一定不要她活。心如槁木死灰,她最终来到了舍身台,在那里她见到了气数将尽的神子。之后就在舍身台上,漫天的火光中,潭姬原谅了觉苒所作所为。两个被遗弃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觉苒流干最后一滴血液,潭姬也在怨火中化为焦黑的灰烬,之后……”
“好了,不要再讲了……”护爱染忽然将脸颊埋在十指间。
“公主大人,对不起,也许不该给您讲这些血腥的事……”看到护爱染的肩头无力地颤抖了一下,尚濂川忽然觉得心口什么地方有种被针刺的感觉。
许久,爱染从自己的手掌间抬起头,直视着尚濂川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流露出一计涩涩的苦笑,“老师您知道吗?其实,我忽然有点羡慕潭姬公主。”
“羡慕?公主可真是说笑了!潭姬已经被诟骂了八百年!她被认为和宫国那个亡夫败国的含莎是一样的祸害!而且……”尚濂川不由得叹息,低声说道,“公主您是没经历过乱离才这样讲的,若当真经历过国破家亡,您可能也会迁怒觉苒、迁怒明人的。”
“这个我知道。”话虽如此,护爱染的脸上却浮现出迷梦一般的神情,“可是死在心爱的人的怀中,死在把天空都点亮的火光里,一生能有这样一个瞬间多令人神往呀!”
“公主可不要这么想,您太单纯,有些事不明白。‘凄美’这个词汇其实就像是伤痕上的刺青,留给外人无限谈资,留给自己的只是创痛而已。”
护爱染没有理睬,只是低眉凝思,良久之后,喃喃低语起来,“他利用了她,还毁了她的国家,他应该是她的敌人吧?”
“是,敌人。”
“可是潭姬公主依然爱他,觉苒应该也很爱她的,所以在死亡的那一刻,她还是选择回到他的身边。就在生命的最后,不再理会任何人的非议,那是一生中最任性的一次!不管生来是何种身份,尊贵的公主亦或是悲寒的贱奴,任性一次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有吧?所以,为什么要迁怒觉苒?为什么要迁怒明人呢?”护爱染看着尚濂川,很认真地问道,“老师,如果有机会,你会这样任性一次吗?”
尚濂川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回答呀?”护爱染翕动唇吻微笑,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女的侧脸,唇边的一点光亮明净而柔和,像是清晨蝉翼上一滴清透的露水。
尚濂川的神情不觉凝滞,沉默着思考了许久,他终于无力地牵动嘴角,低声说道:“我想会,但是,只在最后的最后……”
夜深了,屋子中却没有掌灯。
黑暗之中,一个女孩站在面东而开在券窗前。和重霄宫中其他女子不同,这个女孩并没有穿戴扎染绸裙和小花帽,墨黑长发也不曾依抚国姑娘的样子编成发辫。她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玄色杂裾,纯正的黑色相映衬,她的面色看上去如瓷釉般透白,深红色的双眸嵌在清秀的眉骨下,犹如落在冰雪中的两枚红玉髓,瀑布一样的墨色长发光泽柔亮,梳理整齐之后不加束缚,随意披散在肩头。
这是抚国人不欣赏的着装,在他们看来,宽大的袖口和不经束缚的长发虽然优雅飘逸,却实在无法适应掖门沙漠的风沙。南方三国之中,就只有一个国度的气候条件允许国人推行褒衣博带——阳天之下的宫国。
透过券窗向极远处眺望,今夜的天空明净空澈。夜风的梳齿轻轻一划,将天边的浮云梳得零散,绯红色的月光滤过薄云再滤过窗纱,带着犹如闺中少女一般的羞涩。月光倾泻在她的长发和黑衣上,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淡淡的光晕,模糊了她与夜的界限,她便如同一团朦胧的影子,仿佛能融化在浓稠的夜色里。
女孩就叫做“夜”。
姓氏“乔杉”,名讳为“夜”,乃宫国凌王定鼎阳天时钦赐。
她是宫国的主祭。
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知是那位宫人吹响了尺八,声音时作时止,如泣如咽。清韵随着夜风的波浪荡出宫墙,仿佛风中一只渐飞渐远的白鹤。主祭被白鹤的姿态吸引,目光追随着它孤寂的尾翼,倏忽之间也飘向了很远很远。
然而她终究目力有限,视线的尽头,东方的那片土地一片昏沉。她心有不甘,竭力撑开瞳仁,今夜的星辰懈怠而散漫,可就是这些疏懒的星光,却足以羞煞泊州大地上黯淡的灯火。乔杉夜不觉咬紧下唇,对着东方那片幽暗的大地黯然低语,“陛下……”。
来自天际的罡风拨弄起长发和衣衫,风中的她犹如暗夜中一只影影绰绰的孤魂。
“这样昏暗的屋子真是吓人呢!”
人语声骤然响起,让乔杉夜回眸一惊。只见一个师氏走进她的房内,低声抱怨着:“您也真是呢,这样幽暗的房间,万一不小心绊倒了,贺王陛下可是要怪罪我们这些下人的。”师氏未经她同意,径自替她点燃了错金烛台。
凌主祭认识这位年轻的师氏,高鼻深目的抚国美人,名叫侵晨,是贺主祭护冷白的近身,平时贺王与贺主祭若有什么事,也总是她来代为传达。
豁然的光亮将黑暗撕破,凌主祭虽然心有不悦,却心知无法责怒。“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当然是我们的主祭大人喽!”侵晨示意手中一只精致的黑漆食笥,说道:“她听说您吃不惯三勒浆和羊油抓饭,所以命我送些特质的点心。有羊汤和栗片熬制的金玉羹,还有特意为您做的青团,可是从宫国来的师傅做的。您也知道战事的原因,您的国人对我们抱有些想法,请一位宫国的青团师傅可真不是那么容易。喏,这些可都是精心做的,您若是再辜负,主祭大人真的会生气的,那样我们也会很为难。”
“知道,我吃就是了,不让你们受夹板气。”乔杉夜冷淡地回答。
师氏抿着嘴笑笑,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才是谁在吹尺八?我听过这曲子。”乔杉夜问道。
“也不知道是谁吹的。”侵晨道,“您当然听过,这首曲子叫《葭莩调》,是抚国的名曲。不过这个人吹得不好,好几个地方吹错了。怎么,您也喜欢尺八吗?”侵晨走近她身边,看似是想将攀谈继续下去,她兴奋地一合掌,说道,“鲛尾尺八是我们抚国人最引以为傲的乐器,每到节日庆典,一定会有鲛尾演奏,比如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
乔杉夜听着,微微蹙眉。
鲛尾尺八的竹管长一尺八寸,末端形似鱼尾鳍故而得名,音色苍凉辽阔、空灵恬静。然而鲛尾绝非“他们抚国人”的乐器,尺八最早是东方宫廷雅乐之一,后随着商旅逐渐传至大漠,并在异乡流行开来。
在凌主祭的国度,洞箫逐渐取代了尺八的地位,时至今日,宫国的大型演奏中已难觅尺八一席之地。反倒是在抚国,尺八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时日一久,竟使人忽略了尺八的策源。
凌主祭心有不悦,讽刺道:“元夕灯会是穆国的传统节日,相传起源于远古时期的火把驱邪。帮穆国人庆祝节日,你们贺王倒是殷勤。”
侵晨不恼不怒,很有礼貌地回道:“穆国人的节日也好,抚国人的节日也罢,节日带来的欢愉没有国别差异,正因为如此,贺王及贺主祭想邀请您参加本月十五的元夕灯会。主祭大人说,这次陛下不吝重金,特别从穆国请来有‘北方第一舞伎’之美誉的苏流缨来重霄宫中献舞。相传她可以在铺满四五寸厚的茶芜香屑上起舞而弥日无迹,还传闻她不食人间五谷,每日只以荔枝、榧子和龙脑香作为食物,长此以往,冬季无需穿着棉衣,夏季肌肤则清凉无汗。”
“怎么可能不远万里从南方往北国输运荔枝,还是每天?”乔杉夜不以为然,道,“夸诞罢了。”
“许是夸诞不假,不过越是有夸诞流传,越让人遐想其美艳,不是吗?”侵晨道,“何况苏流缨的美貌绝不是虚夸,因为据说她长得像穆国沛主祭洛有齐。沛主祭的令名您总有所耳闻吧?”
“当然,传说中世间第一美人。”
“都说苏流缨是穆国左丞相的红人,就连北方的王公贵族们都罕有一面缘。”
“是吗?那可真是辛苦了贺王,不但将穆国的传统节日当做辞岁大典一样庆祝,对左丞相袖管里的人物也趋之若鹜。贺王陛下可是攻下宫国之后乐不可支了?还是宫国的土地太过富饶,让一向节衣缩食的你们忽然暴发,有了闲财来怡情悦性?”
侵晨礼节性的微笑依旧贴在脸上,只是渐渐冷却。乔杉夜的眼神中堆满鄙弃,想收回却已然来不及。一时间四目相对,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
乔杉夜无法忘记抚军攻破国都长良的那一日,忘不了姬水上被鲜血染红的一池白莲,忘不了撞车冲破城门的洪天巨响,忘不了五德舫上凌王看她最后一眼时悲痛欲绝的眼神……多少次午夜梦回,这些景象就在她眼前一幕幕重现,犹如在一道经久不愈的伤口上一次次撒盐。
“如果您心中确有不满,下官也可以代为传达……”侵晨的语气终于变得冷硬,“但是您言词间的犀利非臣下所能效仿,如若贺王陛下质疑您此番言辞,到那时,还请您亲自向陛下澄清!”侵晨不顾身份尊卑直视她,眼神中有直白的威胁。
“对呀。”凌主祭冷笑,“贺王陛下没有取凌王的性命,没有鱼肉宫国的百姓,没有虐待重霄宫中的作为战俘的我,甚至知道我绝食,就抓来宫国的师傅做青团给我。他是仁君呐,仁君想弭平我国人心中之恨,想展现自己善待战俘的高风亮节,我是多应该感恩戴德地予以配合。回去禀报贺主祭吧,我会准时。也恭喜侵晨师氏,邀请我是个艰难的任务,而你顺利完成了。”
侵晨再度微笑,“抚国人最喜欢直白,您若爽快,侵晨的回禀也会简短,一切还请凌主祭放心。”
“那我真应该感激你,感激你还叫我一声‘主祭’。”
“哪里哪里,主祭是神职,我辈岂敢怠慢。”侵晨施礼后退,微笑着说道,“凌主祭同意去,贺主祭大人会倍感欣慰的!”她再度行礼,微笑的唇边衔着一点似有若无的得意,因为“贺主祭大人”五个字她咬字比其它音节都重。
乔杉夜胸膛中含着一团恶气,她吐不出来也吞咽不下去。侵晨走远后,尺八之声也渐不可闻,她用指尖掐灭烛火,又一次回到黑夜的怀抱中,她终于获得一点难得的安详。她觉得夜的臂弯静谧而安恬,就像凌王曾经给予她的怀抱一样,若是在这种温暖中陷得再深一些,她记得凌王身上总有浅淡的芸草香。
夜色昏沉,昏沉深处,终于回荡起一声低沉的太息。
“余与侬”——叹息之声尚未飘远,不自觉地,她的指尖已在桌面上勾勒出这三个字迹,凌主祭怔怔地望着桌面良久,心中忽然闪过一点灵光。她于是匆忙寻来三枚青蚨币,趁着心中那点灵光未灭,在凌王的名字上掷了一卦。
三枚铜币叮呤当啷地响过六次,占得一个下艮上乾,天山“遁”卦。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遁。”天山遁卦承接雷风恒卦,寓意恒定之后有所改变,是下下卦。
乔杉夜将铜币丢开一旁,登时觉得心冷半边。转念一想,既然自己手气不济,给贺王也丢一个下下之卦算了。心知这是鬼蜮伎俩,却还是忍不住在桌上描出“护季崖”三个字。铜币五次抛弃,又五次应声落下: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阴爻;
三正,阴爻;
一正两反,阴爻;
三正,又是阴爻……
五爻之后,只差最后一爻上九或者上六。凌主祭心中思量,究竟会是“山地剥”还是“地地坤”,两者是大相径庭的结局。她拾起铜币方要丢出最后一次,刚刚抬起的手臂却陡然静止在半空。
岑寂的黑暗中,她听见簌簌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向她的住所匆匆而来。
声音很小,几乎是微不可闻,然而自幼耳聪目明的她听得准确无误。这不是师氏或者内侍们来回走动时安闲的步履,脚步声稳健而略带急促,每一步落地时的轻重缓急一致。一般的宫人不可能有这般武艺,而身怀绝技的禁军首领们只守在寝宫的外围,轻易不会接近她的居室。
是谁?可以逃过禁军的缉查与阻拦直逼她的住所?
凌主祭细细分辨着那踏莎一般的脚步声,同时体内的灵力一阵喷张,瞬时间,她在自己的四周张开了一道“界”,“界”所及之处,她可以感应到四境之内的任何草动风吹,一旦出现不测,她也可以及时有所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