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漂泊:台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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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序曲(1)

1 紧急简讯

“哥:爸病危,需开刀,妈不敢签字,请速回。阿清”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日下午两点二十分。

黄昏的时候,高铁列车慢慢驶向台中乌日站。列车放缓了速度,滑过家乡宽广平坦的田野,逐渐驶入车站。一轮火红的夕阳,在远远西海岸的方向,像一盏灯笼般,挂在黄澄澄的天空。

我坐在干净灰白的车厢里,重新把简讯看一遍,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到简讯的时候,我正在开会。会议室有人做简报,幽暗中,我悄悄看了简讯,顿时心中一沉,立即离开会议室,去外面打电话。

小妹中午接到妈妈电话。妈妈说,上午看父亲神情呆滞,右半边几乎都不能动,手臂也抬不起来,她感觉怪怪的,就叫一辆救护车,带父亲去医院检查,发现脑后有一个血块,可能是上次跌倒时受的伤,造成脑部神经压迫,医生说,其实就是中风。如果不开刀,原本罹患阿兹海默症的父亲,会有生命危险。但开刀也可能有后遗症,老人容易感染,因此要妈妈签下手术同意书。

“妈妈很害怕,哥,你一定要回去!这件事,只能由大哥来负责了。”小妹说。

“啊,好的,我尽量想办法。”我悄声回答。

“哥,那要不要通知二哥和姐姐回来?”小妹问。

“暂时先不要吧!免得他们紧张。”我想了想说。

“可是,如果爸爸怎么样了,他们没见到最后一面,会不会很难过?”小妹直接问。

“晚一点,我们看过以后再决定。如果有危险,再找他们一起回来吧。”

小妹今年四十来岁,跟我一样在台北上班,只有利用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作为最小的女儿,她的个性和长相像极妈妈,两人特别亲近,父亲生病的事,妈妈都是先找她商量帮忙。

我们兄妹四人,弟弟差我三岁,继承了爸爸锅炉工厂的生意,转去越南开工厂,现在人还在越南。大妹与我年龄相差八岁,小妹差十一岁,她们小的时候,我曾经帮妈妈背过她们。她们成长的过程中,我已经上了高中大学,“长兄如父”在她们的眼中,特别明显。大妹在上海工作,一时回不来,只有小妹同在台北,总是比较容易有个照应。

爸爸罹患阿兹海默症已经有好几年,无论用什么药,做哪一种复健运动,都无法抵抗那致命的退化。我们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的智力、他的认知、他的行动能力,一点一滴消失。最可怕的是记忆,像水一样,一滴一滴流失,一寸一寸蒸发,到后来,甚至无法辨认自己曾画过的锅炉设计图。那一张花了他一生最多时间的制图桌,布满了灰尘。日本制的专业铅笔,静静等待他回来。有一天,当他看着我,却喊着叔叔名字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连我们,这么亲近的孩子,也像电影的“fade out”一样,从他的脑海中淡出了。

许多时候,我真想问他脑海里,到底还剩下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如果没有了记忆,最后会剩下什么?

然而,他已无法说出来。

现在,最艰难的时刻来临了,除了直接面对,还能如何?

2 空无回音

高铁到站后,人潮如流,往出口走去。

我不想和人争着出站,在月台上打电话。奇怪的是:家中的电话一直响,却没人接。

老家在乌日高铁站附近,约莫二三公里的路程,开车走捷径,不用五分钟就到。平时回台中不必事先通知,只要快到站再打电话就好。

第二次拨,电话依旧没人接。

列车要继续向南方开动,车门逐一关上,穿堂风卷动起来,仿佛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显得空空荡荡,我独自站在月台,听着老家的电话嘟嘟嘟空响,只觉着一种异样的寂寞。

“奇怪?明明要我快一点回来,现在怎么反而找不到人了?”

像很多中南部的中小企业一样,是住家兼工厂。一片四五百坪[1]左右的工厂,前面有货车进出的大门,大门入口的右边,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每层四十几坪。一楼作办公室兼厨房,二三楼是住家。而小楼外面的土地,就是生产的工厂。

父亲开锅炉工厂近四十年,现在由我弟弟经营。虽然主要业务外移去越南,但生产基地仍在台湾,工厂仍正常营运,只是常常招不到年轻工人,只能靠着老工人维持,办公室里也还有四五个职员。无论如何,以前只要打电话回家,妈妈交代一下,职员就会开着车来高铁站接人。现在才刚刚过了下班时间,应该不至于没人啊?

“或许他们是去工厂区收拾,或者在外头把车子开进来吧!”我心中想。每到下工的时候,职员总是要把公用车开进厂里,这是一个收工程序。我挂上电话,茫茫地想:“但妈妈呢?她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医院照顾爸爸?”

远远的天空飘浮着大朵大朵的云,那白色,饱满得像要溢出来的泡沫,外围的云边被夕阳晕染得微微泛红,还镶着一层金橘色的光。这黄昏明亮的辉煌,映满了整个西边的天空,照得田野上芦苇的影子,闪动着一层红光,且飘动得更为萧瑟了。

然而,这空旷,这辉煌,这明亮,这茫茫的大地,这高铁,这无人的月台的寂寞,却这样的陌生。

“这是我的家乡吗?”我如是问自己。

“没有父母的孩子,是不是要成为‘孤儿’?……”我轻声地问自己。

3 妈妈在哪里

我转而打妈妈的手机,但回音却是“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我边走边打,心中逐渐着急起来。大约是第五次吧,终于有人来接听。

一个东南亚年轻女子的口音说:“哦,阿嬷,阿嬷不在,不在。”声音很陌生,我都怀疑是不是打错电话。

“阿嬷不在。她去哪里了?”我用英文问。随后我想起来了,上一任的菲律宾女佣离开后,妈妈一直在找接替的外佣,但申请的人还没到,只能暂时请中介公司帮忙找一个印尼的女佣来帮忙,所以英语也不通。我赶紧改口用国语说:“阿嬷不在,她在哪里?”

“不知道,不知道。”她的声音短促,四声不分。

“阿嬷去哪里?阿嬷去哪里?”我重复说着。

“不知道,不知道。”她只是这样回答。我只好放弃了。

还有谁知道妈妈的去处呢?

我继续打电话给弟媳妇。她和弟弟共同分担越南工厂的经营与管理,二人轮流往来。

弟媳妇在手机里说:“医生说爸爸要开刀,要妈签字。妈叫我来医院,和医生商量。可是我来了,也没看到,她可能非常害怕,自己先坐车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也找不到。”

“哦,妈妈!”我在心中轻呼。瘦小的妈妈,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她会去哪里?

我完全可以了解她的恐惧。以前祖父就是因为牙龈生了一个小肿瘤,远赴台北台大医院开刀。刀一开,癌细胞扩散,就一去不回,死亡方归。自此我们家族都非常害怕住院开刀,仿佛刀一开,就再也回不了家。祖母晚年也是这样,骨骼老化疏松,她宁可承受痛苦,也不愿意住院治疗,直到最后,在父亲的怀中过世。父亲也有一样的观念。妈妈怎么敢下这个决定去签字呢?

不管如何,先找到妈妈再说。我决定走路回家。

我想起读大学的时代,从台北回到台中时,父亲常常在台中火车站等着接我。台中火车站是日据时代的建筑,那种浓厚的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格,红白相间的正面,典雅的对称色泽,有一种庄重的气质。车站的月台,总是飘着煤油和蒸气的白雾;穿过长长的检票口,出了车站,外面老排着一条长龙似的出租车;出租车之后,才是等候家人的自用车。我看见父亲倚在车子旁边,斜靠着车子,抽着香烟,遥遥地挥一挥手,口中仿佛还哼着日本的演歌。

见了面,他常常问一声:“吃饭了没?”

“有啊,吃了便当。”我说。

“很久没回来了,要不要去吃台中肉圆?”爸爸总是这样问。

台中肉圆离车站很近,转个弯就到了。我还没回答,爸爸就自己说:“去买几个回去吧!你阿嬷也喜欢吃。”阿嬷年纪大了,肉圆软软的,她吃得动。

飘着老火车站的气味、台中肉圆的香味、爸爸等候的身影、老“长寿”牌带一点呛鼻的烟味,仿佛构成了我回乡的记忆。

想不到走路出高铁,是如此曲折。我先下到一楼,再从等候区的中间穿过,在车群之间,还是找不到通往外面的人行步道。最后,我只好趁着空档,直接穿越,才走出高铁站的建筑,来到天空下的马路上。

我步上一座天桥,望着一大片广阔的平野,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些被财团买下的土地,现在还未开发,全部用来当停车场。这是我第一次用徒步的方式,近距离感受着高铁和家乡的关系。它更像是一个被围起来的孤岛,荒凉而有几分寂寞。

“真奇怪,家乡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我有一种仿佛置身异乡的陌生。

4 空寂之屋

“妈妈,你在哪里?”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地点。她曾在夜半走荒凉的田埂路去巡视水田;曾逃亡几个月躲避警察的通缉;曾独自支撑工厂财务让爸爸再站起来;她可以调动几十个工人,重建工厂;她可以当媒婆,帮工人成家。她一生好强,从不喜欢麻烦别人。现在的她,应该不会去找亲戚帮忙,她和父亲最熟悉的郑添兴医师也老了,不再看诊,她不会去找他询问。最可能的地方,只有朝天宫妈祖庙。

那是父亲中年后投入最多心力的地方。他担任寺庙主委二三十年,出钱出力,一砖一瓦,石雕神像,烧香金炉,都是自己去台南、鹿港、泉州、厦门找木匠、石材师傅定做来的。这是父亲毕生心血所在,也是妈妈信仰的依托。

现在的她,会不会正拿着香,双手合十,在靠近乌溪的妈祖庙,在黄昏无人的暗暗幽幽香火中,独自跪着祈求妈祖的保佑,祈求妈祖的指引?

比起台北,台中的气候有些热了,我把西装外套脱下来,一手勾着,披在肩膀上,慢慢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