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我们的四十年》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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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与白(16)

肖战冷笑着从鞋根里拎出条黝黑黝黑老根儿(所谓拔根,就是找一条杨树叶子的茎,双方以自己的茎勾住对方的茎,谁的茎谁就输了)。肖战道:“这条根儿,我在鞋窠里放了一整天啦,你输定了。”

冯都说:“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我的小人书,你随便挑。”肖战很大方,他不相信冯都能赢了他。

冯都笑着说:“你的书我都有,我不稀罕。”

肖战道:“那你总不能把我们家电视搬走吧?”

冯都说:“你舍得吗?”

肖战大笑道:“给你就给你,反正你也赢不了。”

冯都赌着气道:“行,说话不算数的是小狗。”

肖战叫道:“你的根儿呢?”冯都从口袋里拿条树根,是青绿色的,显然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肖战大笑道:“冲这条根你就输定啦,来吧。”说着,他高高把树根举了起来。

二人把树根套住,同时骂了一声:“拔!”

“啪”的一声,肖战腾腾倒退几步,差点坐在地上。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输了,大叫道:“你耍歼了,你保证耍歼了。”

冯都立刻将树根藏进口袋里,笑着说:“急了吧?输不起吧?”

肖战叫道:“保证耍奸了,我这条根不会输的。”

冯都说:“你怎么知道我耍奸了?你也没有检查过,别瞎说啊。赶紧把你们家电视搬来,要不你就是小狗。”

“你保证耍歼了,你肯定耍歼了。”肖战挥着双手,气急败坏地冲了上来。冯都并没有反抗,反而张开双手。肖战一手探进冯都的口袋,马上就楞住了。天哪!冯都口袋里足足有一百条树根。肖战战战兢兢地拿出手来,这些树根的模样都差不多,根本分不出来了。即使冯都耍了歼,他肖战也很难找到证据了。肖战知道,自己又让冯都这小子玩儿了。他愤恨不已地将满手的树根摔在脚下。“你耍歼,你耍奸!”

冯都假装无辜地说:“你凭什么说我耍奸?赶紧把你们家电视搬到我们去,认赌服输!”旁边的同学见常胜将军输得毫无颜面,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不少人已经开始起哄了。

肖战原地跳了三尺多高,嘴里大叫:“不给,就不给。”说完,他跑了。

冯都哈哈笑了几声,背着书包继续往家里,同学们一哄而散。冯都已经乐开花了,肖战输掉拔根比赛又无端耍赖的消息,明天就会传遍全校,这个面子他一时是找不回来了。其实大家心里全明白,冯都绝对是耍奸了,但没有当场抓住的案情往往是臆测。冯都也清楚这一点,良民的定义就是:没有被当场抓住的犯法之徒,这话是冯胜利说的。

肖战是个趾高气扬的人,特别是他取得了一定成功后,那股别人全该死的劲头儿着实让人讨厌。冯都早就想教训教训这小子了。这几天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对付肖战的办法。今天早晨冯都找了个废旧的漆包线,抽出一条细如绒毛的铜丝来,然后耐心而细心地穿到一条新树根里,于是肖战惨败的一幕就上演了。当然冯都心思缜密,他几乎把一切情况都预料到了,肖战明明知道自己上当了却抓不到任何证据。

至于输掉电视的事纯粹是闹着玩儿,这一点谁都明白,即使把肖战的手指头剁下来,他也不敢把他们电视输出去。

大获全胜的冯都班师还朝了。

如今冯都再不是前两年那个笨小子了,他的成绩连续一个学期在班里名列前茅,彻底巩固了尖子生的位置。数学老师也不得不到处放话说:“我的教学水平怎么样?连冯都那样的孩子,我都能把他教育成优等生。”冯都不仅成绩上去了,也不再满足于看看小人书了,他觉得小人书再好看也不如电视精彩,可惜家里没电视,冯都只好开始看字书了。最近他刚刚看了《水浒》,一门心思地想去梁山。但他一想到冯胜利就别扭,武松他爸爸应该是特英武的,自己的爸爸不成。

刚刚走到大杂院门口,冯都迎面就碰上了冯胜利。冯胜利慌慌张张地往出跑,差点把儿子撞出一个跟头。冯都正要询问原因,就见冯胜利突然单手扶住院墙,脑袋顶在墙体上,大嘴一张,“哇”的一声,他的嘴巴竟然爆炸了。冯胜利的嘴与墙面之间多出了一道彩虹,红的、黄的、绿的,甚至还有蓝的,一泻而出!

如今胡同里都是人,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冯胜利表演喷泉游戏,有人叫道:“大冯,肠子都出来啦。”有人笑着说:“留神,墙要倒了!”还有老年女人嘟嘟囔囔地哼哼着:“真恶心,那么大人了,一点脸都不要。”

冯胜利闷头苦吐,什么都没听见。冯都的脸却顷刻间就成了大红布,他低头往大杂院里钻,生怕大伙知道自己是那个酒鬼的儿子。冯都心道:人家武松喝多了能打老虎,我爸爸喝多了只能丢人。

冯都钻进院子,老妈拎着条毛巾,迎面跑了出来。见到冯都便叫道:“看见你爸没有?”

冯都没好气地说:“在外面丢人呢?”

老妈瞪了他一眼,顾不上说别的,三步两步地就跑了出去。

冯都跑回家,一进门竟看到冯青正端坐在堂屋里看电视呢,奶奶拄着拐棍,眯着眼睛站在荧屏前,指着茶水博士,慢悠悠地说:“这老头是谁呀?为什么脑袋两边都有电风扇呢?”冯青刚上一年级,看电视只是看个热闹。她当下就转向冯都道:“哥,奶问你。”

冯都说:“奶奶,他叫茶水博士,是阿童木的制造者。那不是电风扇,是头发,卷花头一秃顶就成这样了。”

奶奶若有所思地说:“制造者?那就是他爸爸啦。”

冯都使劲摇晃脑袋:“不是,不是,阿童木有爸爸,这是他的制造者,是他把阿童造出来的。”

老太太怒道:“胡说,有造机器的,还有造小孩的。”

冯都说:“阿童木就是机器人。”

老太太的脑子真快,立刻反驳道:“那他为什么还有爸爸呢?”

这事说来话长了,冯都一时有点语塞。他努力回忆着阿童木认爸爸的经过,但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不对呀,这是肖战家的电视啊?它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堂屋里呢?难道肖战输了,就真把电视搬来啦?那可就真对不起肖叔叔了。自己和肖战不过是玩玩儿而已,怎么能当真呢?

冯都赶紧揪住冯青问:“这不是肖叔叔家的电视吗?”

冯青自顾自地说:“咱爸说了,这是他抓阄抓回来的。”

冯都大惊啊,抓阄?抓阄为什么要抓肖家的电视呢?难道又闹运动啦?

十九

冯都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看电视,那种感觉简直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他正要向冯青打听这事的来龙去脉,忽然见肖役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地推门闯了进来。肖役有主意,进门后二话不说,坐在马扎上就哭,别提多伤心了。奶奶看到肖役的样子,好心眼立刻就变成了关切:“肖家老二啊,你这是怎么啦?”

肖役放声大哭道:“奶奶,我哥说我们家电视让都子哥哥赢走啦,他不敢回家啦,啊……,我爸爸要把我们打死啦!”说着,肖役一把抱住奶奶的大腿,哭得没了人形了。

奶奶瞪着冯都道:“你怎么能欺负人家啦?你看看!孩子多可怜。”

冯都气得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大叫道:“我欺负他?他一直就这样。”

“你还敢顶嘴?”奶奶把拐棍往地上一戳,咚的一声,冯都马上老实了。

原来肖战放学回了家,当下就发现家里的电视没影了。偏巧肖从和肖妈带着肖唯一出去买菜了,家里只有肖役。肖战向他打听电视的去向,肖役说:在冯家。肖战一听就傻眼了,他以为冯都赢了拔根比赛,就伙同冯胜利真把他们家电视搬跑了。肖战惊得七魂出壳,八魄飞天,最后他灵机一动想出个主意来,让肖役到冯家来要电视。肖战知道弟弟是须臾也离不开电视的,而且号啕的本事天下少有,便告诉他:冯家把电视搬走了,不还了,到了冯家就使劲哭,就说爸爸妈妈要把咱们全打死,他们自然就把电视搬回来了。肖役真是个老实孩子,想起自此再也看不上电视了,走到石榴树下就哭起来了。

老太太本来便不知道电视怎么到的自家,冯都更是做贼心虚,而冯青压根就没动过这个脑筋。所以肖役一哭,大家竟束手无策了。最后冯都只好安慰他说:“你放心,等你冯大爷回来,我们就把电视搬回去。”

冯都话音未落,一声闷雷似的呐喊便在众人耳边炸开了。

“谁说的?”冯胜利叉着腰站在门口,牛铃般的大眼里充满了血丝,满嘴的牙都眦出来了。

肖役从没见刚如此凶残的面容,吓得躲到奶奶身后,连哭都忘了。

冯胜利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电视是我自己抓回来的,谁也别想要走。谁要是敢搬我的电视,我就跟他拼了我!”

奶奶奇怪地说:“这不是老肖家的电视吗?怎么成你抓的了?”

冯胜利真是没少喝,折腾了一下午居然糊涂得更厉害了。他狞笑道:“凭什么他们家能有电视啊?他们家不就是平了反了吗?不就是补发工资了吗?有什么可牛的呀?要是再闹运动,他们家还是右派。”

此时老妈出现在门口,她照冯胜利后背上打了一巴掌:“你胡说什么呀?都闹了二十多年了,你还没闹够啊?”

冯胜利指着肖役道:“听说你爸你妈补了一万多块钱的工资呢,有这事吗?”

肖役揪着奶奶的后襟,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老妈怒道:“那事跟你有关系吗?人家补发工资,你眼红什么?”

冯胜利怒气冲冲,大手在空中一挥,囫囵地嚷嚷道:“我早就看不惯他们家的样子了,凭什么他们家六几年就能有电视呀?凭什么他们两口子补了一万多块钱?要穷大家一块儿穷。当年我就是没到革委会给他们使坏去,我要是使了坏,他们家早就大西北修理地球去啦。放心,七八年折腾一回,他们家早晚还要倒霉。我眼红?可我抓着了,我是凭本事抓的。怎么着?我抓了台电视,他们全眼红啦?红死他们!”

奶奶真是个爽朗的老太太,她见冯胜利实在太不象话了,于是抄起拐棍,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去。“你个脏心烂肺的东西,人家惹你啦?人家招你啦?你个下三滥儿!”

高举拐棍的奶奶顷刻间就回到了三十多岁,英姿飒爽,脚步如飞。她追着冯胜利一棍狠似一棍地往下打,没脑袋带屁股地往下打。一开始,冯胜利是毫无防备,头上、肩膀上、后背上被雨点般的拐棍击中了。几秒钟后,冯胜利终于觉出疼来了,他转身就往外跑,老太太的拐棍似乎长了眼睛,一直在他后脑勺上转悠。老妈见丈夫冲着自己来了,张手拦住他的去路。冯胜利四面楚歌,一着急,脑袋竟结结实实地撞在门框上了。“砰”的一声,冯胜利轰然摔倒,鼻子里还发出嘤嘤的声音。老太太依然不解气,照他肚子上又给了几下。后来她在老妈的搀扶下,拄着拐棍大口喘气,可回眼一找,肖役居然不知去向了,堂屋里只剩下冯都了。

原来肖役怕闹出人命来,瞅了个空子就跑了。冯青先是惊慌地叫了几声,随后便躲到里屋去了。冯都攥着拳头,没动地方,他真想给奶奶叫几声好。现在老妈开始后怕了,她握住老太太的拐棍:“妈,是不是把他打坏了?”

“没事,他皮实着呢。”奶奶气得嘴唇直哆嗦,她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喝了两口猫尿,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瞧他这德行。”

冯胜利躺在门口,一动不动。老妈真担心了,不得不伏下身去观察。

奶奶道:“他没事,你看,他还流哈喇子呢,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说完奶奶手指冯都,嘱咐道:“把电视关上,别把人家看坏喽。”说完,老太太横眉立目地进了里屋。

冯都鄙夷地看了看地上的冯胜利,父亲全然是一副安详的睡态,丝毫看不出刚刚被遭受了一翻痛打。老妈拎着冯胜利的胳膊想把他拖起来,但抬了几下,没抬起来,她回头冲冯都道:“帮我把你爸爸弄床上去。”

冯都几下就跳到门口了,不忿地说:“就让他在地上睡吧,万一醒了怎么办?”说完,冯都没理会老妈的喝骂,转身便跑了。

这是冯都是头一回看见爸爸挨打,心房里的狗尾巴花都怒放了,奶奶这是给自己报仇呢,谁让你冯胜利老打我的?他跑出院子,刚进胡同就站住了。

肖战手拎一把擀面杖,气势汹汹地站在大门对面,正瞪着自己呢。冯都心道:难道肖战拔根输了,恼羞成怒啦?他从来不怎么把肖战放在心上,索性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肖战挥着擀面杖,叫板似的挑着眉毛。“你真没劲,你耍奸,你还敢搬我们家电视?今天你要是不把电视还回去,我就花了你。”

冯都奇怪地说:“谁搬你们家电视了?”

肖战嚷道:“那我们家电视呢?是不是在你们家屋里?”

关于这一点冯都也是摸不清头脑,是啊!平白无故的,肖家的电视怎么跑到自己家去了?他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我回家的时候电视就在呢。”

肖战不信任他,哼了一声道:“你们家人就会耍奸,谁知道你是怎么搬出来的?我告诉你,你们把我们家电视搬走了,我爸爸就饶不了我,他要是跟我没完,我就把你们家一把火烧喽。”

冯都嘿嘿笑了两声,刚要挖苦他几句。忽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肖战,你长本事啦?你怎么敢放火呢?”

二人扭脸一看,只见肖从、肖妈和肖唯一拎着一袋子蔬菜,从另一个胡同里走了过来。肖唯一发现哥哥拎着擀面杖,大是惊奇地跑到冯都身边:“都子哥,我哥哥为什么要拿做面条的棍子呀?”

冯都说:“我也不知道。”

肖战大叫道:“肖唯一,不许你和他在一起。你要是和他在一起,你就是叛徒,我连你一起打。”

肖妈沉着脸说:“你还敢打架?”

肖从却开怀大笑:“我儿子这是要干什么呀?又是要放火,又是要打人,你再闹下去,打狗队就该收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