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黑与白(15)
冯胜利心里有底,是掐着钟点进去了。走进食堂时,厂长正在全厂职工面前表扬冯胜利呢。厂长说:冯胜利是个好同志,他向厂领导建议应该让老职工先抓阄,这很好吗,这是无产阶级觉悟的具体表现,是风尚。厂领导从善如流,决定由请四十岁以上的老职工先抓阄。同事反应不一,岁数大些的向冯胜利鼓掌致意,年轻人则冲他的影子淬了几口唾沫,冯胜利本人傻呆呆地站在当地,满脸的无可奈何。原来冯胜利那年才三十八岁,四十岁以上的职工先抓阄,原来没自己什么事啊!冯胜利那一刻的心情,简直是船底版的烂木头,糟透了。
老同志们率先扑上去了,食堂里顿时混乱起来。而混乱也如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分钟的功夫就烟消云散了。厂长马上宣布,大家拿着自己的号,不要打开,现在请年轻的同志再抓。这一来冯胜利不敢怠慢了,一低头就钻进去了,首先接触票箱的部位是他的脑袋。冯胜利舍死忘生地抱住火盆般的票箱,拼命地抓挠。奇怪呀,他竟然发现了七八个带蓝点的纸团,难道电视票有富余吗?此时后面的人海浪一样涌了过来,冯胜利管不了许多了,随便在火盆里抓走了一个带蓝点的纸团,却无法从容走开了,所有的去路都给封死了。冯胜利大叫道:“让我出去,我出去。”众人起哄般地一起抬腿,冯胜利第一个冲了进去,又第一个被大家踢了出来。
抓阄完毕。
厂长走到食堂卖饭的窗口前,笑容璀璨地说:“大家看好自己的票。现在打开,看仔细了。所有抓到83号的同志进行第二次抓阄,其他的同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工作,下次还有机会。”
冯胜利展开纸条一看,居然真是83号,厂长果然是说话算数的。
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此刻大家终于明白过来了,刚才进行的仅仅是初级淘汰赛,是预演。真格的比赛还没开始呢。被淘汰的同事大多于心不甘,但在所有厂领导的拼死劝说下,众人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现场。大家离开时,食堂地面来满了纸团,跟雪花似的。
现在食堂里只剩下三十多人了,冯胜利也在场。
肖家的电视机胜利地熬过了十年动乱,如今已经是老态龙钟了。对于人来说,衰老就是病,电视机老了,结果也差不多。肖家电视有点小毛病但谁也找不到原因,原来电视荧屏上的画面缩小了四分之一。本来是12寸的电视机,现在自动变成9寸的了。肖家人也说不清毛病是几时出现的,大约去年就有这个迹象。他本想抱去修理修理,但无线电小组的骨干肖战却认为,电器这玩意大多怕打,每当电视画面出现了缩水情况,肖战就例行公事般地照电视壳上狠拍一掌,于是画面抖动几下,便好了。肖从觉得儿子去无线电小组收获不小,逢人边说:肖战将来能做工程师。
有一次冯胜利在他家看电视,机器犯了同样的毛病。肖战凶神恶煞般地伸出大手要拍,冯胜利惊慌失措,扭脸便跑出去了。肖从一问才弄明白,五大爷曾经用过这一招差点把整条街都送到天上去。他这叫气呀,肖战把科学当成了耳边风,学起五大爷的旁门左道来倒是得心应手。他当下就要揍肖战的屁股,肖战却指着电视说:“好了没有?您看看,好了吧?”电视画面果然又恢复了,肖从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任由儿子折腾。
最近一段时间,肖战的土办法失灵了,荧屏的画面越来越小,越来越暗,几乎都看不清楚了。无论肖战怎么拍打,画面恢复的概率越来越低了,基本上需要拍四五十下。这几天肖战已经快气疯了,他把电视砸了的心都有,屋里总是乒乒乓乓地乱响。一旦电视发作了,肖妈和肖唯一都不得不跑到外面去,算是避难。
肖从觉得这样下去电视早晚要报销,他们家已经劳力不开电视了。出于工作需要,肖妈每天晚上都看英文节目,肖役则是离开电视就成傻子了,只要电视上没人影他立刻就能哭出来。肖从真是糟心,二儿子的眼窝子也太浅了,但为了儿子和老婆,电视现在还不能退休。这天下午,他向邻居借了辆三轮车,好不容易把电视装上,运到了修理部。
修理部的师傅看见这台电视,眼睛都直了。“我的天,这是爷爷辈儿的,快成古董了吧?”
肖从说:“差不多,得有十来年了。”
师傅摇头晃屁股,浑身洋溢着感慨。“这么大岁数的电视,我是头一回修呢。我要是博物馆的,我就把它收藏了。”
肖从笑着说:“又不是革命文物,谁能要啊。”
师傅诚惶诚恐地打开机器后盖,边看边啧啧称奇。“苏联的东西真足实!……我的天,这零件这么大呀!……这电视壳是整块木头扣出来的?这……”突然师傅瞪着肖从道:“你们家电视是不是从唐山搬回来的?”
肖从说:“没有啊,一直在北京。”
师傅说:“您自己看看,所有的螺丝都震松了,这里面的东西都快散架了。”
肖从立刻就恨上肖战了,这个小败家子。“毛病大吗?”
“修吧,零件倒是不用换,想换咱也没有。这就是力气活儿,您等着。”说着,师傅在肖从的帮助下拾掇起来。
这台苏联电视的分量太重了,零件也重得出奇,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子就从二人脸上滚下来了。师傅大汗淋漓地干了两个钟头,电视果然大好了。肖从付了钱,然后千恩万谢与师傅联手把电视装上车,准备拉回家。
走在街上肖从有点发愁了,刚才搬电视的时候,他几乎动员了大杂院的所有劳力,除了冯胜利。过一会儿还要把玩意搬回屋去,估计还得花费不少气力,苏联人为什么要把机器造这么重呢?正走着,肖从见路边聚集了四五个人,大家围着个物件,似乎在商量什么。此时有人看见他了,于是叫道:“嘿,那不是大冯的邻居吗?”其他人点头应和着:“没错。”
肖从还没听明白呢,率先说话的人走到近前了。“您是冯胜利的邻居吧?”
肖从说:“是啊。”
这人大喜,高叫道:“那太好了,您帮个忙,把大冯拉回去。这小子喝多了。”
肖从的视线终于转移到地面上了,冯胜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呢。
肖从惊道:“他——他怎么了?嘴角还有血,不会是……”
同事们看出肖从有点紧张过度,立刻道:“您放心。没事,他就是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没别的事,多喝了两口,找不着北了。”肖从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冯胜利身边,伸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还好,有气。周围人道:“您放心吧,刚才他还打人呢,现在就睡过去了。我们也喝酒了,累坏了,实在走不动了。你帮个忙把他拉回去,跟他们家人说一声。”
肖从惊奇地问:“怎么喝成这样了?”
周围人道:“我们倒想多喝点儿呢,轮不上我们啊。”说完,众人一哄而散,全没影了。
那天冯胜利获得了第二次抓阄的资格,但心里却把厂长的八辈祖宗都骂成了大鼻涕。他清楚,这三十多号人全让厂长给涮了,当然了谁也不能说人家没给你帮忙,带蓝点的纸团的确有猫腻,可离电视票还远着呢。如今食堂里还剩下三十多人,一瓶茅台酒总算是换来了公平竞争的机会。冯胜利心疼自家的祖传之物,眼珠子不断地向厂长发射流弹。而厂长就跟没这回事一样,神态坦然,面如桃花。他心情沮丧地四下看了几眼,只见所有参加第二次抓阄的同事都没闲着,他们在嘴角在同一个频道上抽动着。冯胜利看出来了,那是骂人的口型,估计被骂的对象一定是厂长。
第二轮抓阄开始了,冯胜利第五个出场。他走到票箱前一看,箱子里的纸团都是带蓝点的。他暗地里骂了几声娘,在箱子中胡乱抓了一把,爹死娘嫁人,听天由命吧。
抓阄完毕,厂长退居二线了。工会主席站了出来,他要求大家把手里的纸团打开。冯胜利竟发现纸条上赫然写着:12寸,牡丹电视机一台,下面盖着厂里的公章。他嗓子里呕了一声,随即便坐地上了。
冯胜利居然抓中了!
抓中电视票的只有三个人。这一来同事们全不干了,纷纷要求抓中的三人请客喝酒。无奈三人只好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在食堂里请大家吃了一顿。同事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几个幸运儿,敬酒的比默哀的还多呢。据说那两个同事后来喝得胃出血了,冯胜利还算是好的,不过才闹了个不醒人事。
大家本想把冯胜利送回家去,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倒霉的肖从,千斤重担总算是推出去了。肖从不知道这顿喝酒的背景如此复杂,他只好把冯胜利平放在三轮车的尾巴上。三轮车已经骑不动了,他只好推着走。
虽然冯胜利他们是中午喝的酒,但天气并不热。肖从今天是卖了真力气了,他觉得太阳如一只500瓦的大灯泡,在头顶上烘烤着,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肖从非常郁闷,电视机的分量就够让人心寒的了,居然在半路上拣了个冯胜利,这家伙的分量比电视机还重呢。到了家就有热闹看了,怎么弄进去呀。肖从总算是进胡同了,他看见冯都他妈正站在胡同口翘首张望呢。肖从赶紧挥手道:“嫂子,帮忙推一把。”
老妈跑了上来,先是看到了冯胜利,然后眼睛便落在电视机上了。她大惊道:“他都买回来啦,手脚够麻利的!”
肖从已经累得不行了,摇着头说:“您快帮我把冯大哥弄回去。”
老妈叫道:“没问题,没问题,肖老师,真是麻烦你了。诶?小都子他爸这是怎么了?”老妈这才发现,冯胜利正满嘴流口水呢。
肖从一把把地将头上的汗珠子抓下来,甩在地上,喘息着说:“他喝多了。”
老妈诧异地望着肖从:“肖老师,您平时不喝酒啊?蔫人出豹子,一喝就把我们家老头子灌多了。”
肖从一愣,立刻就明白了,赶紧解释道:“冯大哥是和同事一起喝多的,我是半路碰上的。”
老妈这才释然。肖从虽然也喝点酒但从没喝多过,冯胜利在他家喝过酒,还嘟囔过呢:不尽兴,没劲,知识分子就是不成。此时冯胜利忽然睁眼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灰色荧屏,捶着拳头大声叫道:“电视!电视已经拉回来啦!媳妇,搬咱们家去。”
老妈“啊”了一声,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这明明是肖老师家的电视机,冯胜利难道是喝糊涂了?老妈叫道:“这是肖老师的电视。”
冯胜利翻身从三轮车上坐了起来,斜眼望着肖从,口齿含糊地说:“肖老师家里有电视,人家早就有了。咱们家没有,这是我抓票抓回来的。”
老妈惊喜地说:“你真抓着啦?”
冯胜利牛烘烘地说:“还有我抓不着的东西?我一出手,大熊猫都能抓回几只来。”
肖从上前把他从车上搀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冯大哥,我们家的电视出了点毛病,刚从修理部运回来。”
冯胜利大笑着推开肖从,手指在空中胡乱甩着。“肖老师,我不是董存瑞,蒙鬼子的事你可蒙不了我。你们家电视,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就是天线让我们小都子藏起来了。这话都是糊弄革委会的,别跟我说这个。哈哈,这电视是我们家的,您看看,板新板新的。”说着,冯胜利张开双臂,老鹰扑小鸡似的扑向了电视。但他明显是喝多了,一下竟扑在车把上,撞得直翻白眼。
老妈抓住丈夫的后心,冲着他的耳朵怒吼:“瞧你这点儿出息?喝得都没人模样了,这肖老师家的电视。”
“肖老师家里有电视。”冯胜利急了,一把将老妈推出四五米远,扎着膀子说:“谁说我没出息?谁说的?我们厂有三百多号人呢,就三张电视票。我冯胜利是老太太醒鼻涕,我手拿把攥,一抓我就给抓回来了,我怎么没出息啦?”
老妈想到电视梦马上就要梦想成真了,立刻忘却被推搡出去的耻辱。大喜道:“这么说厂长真帮咱们啦,够意思!”
冯胜利腆着胸脯,双手在肚子拍得啪啪直响:“那怎么着?他敢不帮着咱们吗?一把就抓出来啦!奶奶的,我容易吗我?他们想让我请他们喝酒,我就请,我喝死他们,我喝得他们满地找牙。他奶奶的。”说着,他又盯上那台苏联电视机了,欣慰地说:“没想到啊,我冯胜利也有电视啦,和肖老师他们家的电视一模样。小都子他妈,咱这电视在这条街上是第几台呀?”
老妈掐着手指头:“第四台。要不就第三,不知道四婶家的电视拉回来没有。”
冯胜利高兴地说:“只要不是最后一台,咱们就算牛逼啦!老婆,来帮个忙把电视搬屋里去,让咱妈看看,让小都子看看,他爸爸是好样的。”
老妈叫道:“咱还没去商场呢,这是肖老师家的电视。”
冯胜利狠狠一跺脚:“凭什么他们家能有,咱们家就不能有啊?他爸爸不就是江西的吗?我爸爸是北京的。”
老妈还要说什么,肖从赶紧伸手制止:“嫂子,咱们先把电视搬你们家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老妈感激得浑身痒痒:“肖老师,他喝多了。”
肖从使劲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十八
肖战最近迷上拔根儿了,而且在年级里赢得了不败的名号。他利用这项技能赢了三十多本小人本,几乎要把一整套《三国演义》凑全了,人也有点飘飘然了。那天上课时,他发现冯都正偷偷地看一本新小人书——《定军山》。他知道,那《三国演义》的第三十本,据说是刚刚出版的。肖战贪心很大,当下就动了巧取豪夺的心思。
放学时,肖战拉着冯都道:“《定军山》是你买的吗?”
冯都说:“昨天我去新华书店了,排了一个钟头的队才买到。”
肖战一拍巴掌,大叫道:“咱俩拔根吧,谁赢了就是谁的。”肖战非常了解冯都的为人,这小子属于宁折不弯的主儿,即使输掉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他照样会舍死忘生地冲上去。此时旁边的几个同学纷纷怂恿起来,这一来肖战更来劲了,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冯都轻蔑地说:“你能赢别人,不见得能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