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风(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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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琉璃之远

{最重的报复,就是你以为那些值得回忆的深情厚谊,其实都是虚情假意。}

我十岁前,还住在潮云巷。有一次过年前夕,老宋因为送一个孕妇去医院,一路上闯了五六个红灯,最后被罚了两万天价,而且不交钱就拿不回车。车是老宋东借西凑才赎回来的,欠的钱这些年也还得差不多了。当初为了拿回车,老宋不得不将身上所有积蓄拿去交罚款。但去拿车时,有关人员却说快过年了,办手续的人回老家了,只能等过完年再来拿了。

所以,到了过年的时候,老宋全身上下就只剩八块七毛钱了。

老宋买了两块钱五斤的面,一块钱的青菜,又去肉摊上用五块钱买了十斤人家不要的肉皮,剩下七毛钱给我买了一小袋麦芽糖。

老宋好烟,因为没钱,就暂时断了烟。烟瘾犯了实在难受时,老宋就生个小炭炉子,把肉皮串在上面烤,烤得揪成一片后,肉皮松软好吃,一片能嚼很久。

我和老宋就坐在小炭炉前,一人抱着碗青菜肉皮面,看春晚。

放广告的间隙,老宋去洗碗,我去上厕所,那时候不像现在,家家都有独立厕所,整个潮云巷,就只有巷子尾的一个公共厕所,屋顶还是破的。

雪下的特别大,也特别冷,我几乎是跑着去,五颜六色的烟火映得雪地特美,我蹲在厕所里,望着飞雪盘旋间的烟火,听着遥远的欢呼声夹杂着鞭炮声,其实心里是很羡慕的。因为家里条件不充裕,也只能看着其他小孩玩烟火。

从厕所出来时,刚才光着屁股上厕所时已经习惯了外边的寒气,所以我放慢了脚步,也就因此注意到了巷子前的道里铺着一身细雪的颤抖身影。

不用细看,我都知道那是兰西,更不用想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一定又是被他爸赶出来了。

走近看时,我听见他在小声啜泣,他察觉到动静,候迅速抹了把脸,对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的左眼乌青泛着血丝,眯成一条缝,嘴角也破了一大块,脸上的巴掌印红彤彤的,有些滑稽。

我看见他鞋子都没穿,光着脚丫踩在雪地里,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我带他回家,老宋一看他的样子,也心疼得不行,连忙去给他烧热水,又从箱里翻出我的衣服,给兰西换下被雪透湿的衣服。兰西因为营养不良偏瘦,我的衣服他着正好合身,我俩穿着相似的衣服,坐在一块儿跟姐妹似的。老宋给他洗脚的时候,我才看见他的脚被冻裂了好几道口子,脓血结了好几块,他难为情地瑟缩了一下,说要自己来洗。

老宋红着眼说:“今天你就是我儿子,老爸给自己儿子洗脚,是天经地义。”

听老宋的声音都要哭出来了,兰西便不再挣扎,他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一直在抽泣。

我知道老宋也在默默流泪,给兰西洗完脚,老宋又去下了一碗面。兰西可能是饿疯了,胡乱扒了几口就吃完了。

那天晚上兰西留在我家过夜,半夜竟发起了高烧,冰天雪地里,老宋背着他去医院,直到天快亮才回来。打了吊针的兰西虽然好了些,但还是很虚弱,老宋就让他暂时住在家里,嘱咐我及时给兰西换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转眼他就出门了。

中午的时候,老宋回来了,满面风霜,嘴唇冻得发白,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大袋子,里面有烧鸡、酱肘子、红糖、小米,还有鸡蛋。老宋给我和兰西做了顿丰盛的大餐,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老宋咧着嘴在笑,自己却没吃几口。

兰西在我家待了五天,他父亲一次都没来找过他。走的时候,兰西红着眼拉过老宋的手,轻轻叫了声“宋爸爸”。老宋一边应着一边笑得跟朵花似的。

后来我听老宋和王阿姨吵架时才知道,我和兰西那一顿大餐,是老宋去变卖了金饰换来的。我一直没把这事告诉兰西,他若是知道了,也许会很内疚吧。

如今想起这一茬,我就越发难受。

因为这是第一个,没有老宋的团圆年。

我是那样的不习惯。

公司宣布放年假时,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只有我耸拉着脸干笑了几声。

下班的时候我在座位上磨蹭了许久,为了避开人潮向我问东问西。好不容易等人都走光了,我准备去锁大门,而本该已经离开的安杰拉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拍着胸口说:“你干嘛呢!”

安杰拉摸摸鼻子,干咳了一声:“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年假有没有空?我家离福川比较近,清水村,虽然是乡下,但你放心,绝对没有电视上那些偏远山村那么恐怖。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跟我过去一起玩。”

我顿时心里暖暖的,感动得一塌糊涂,别看安杰拉是一介粗人,但谁能想到他竟看出我的低落,我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见我半天没回答,安杰拉拍手道:“看看我说的都是些啥呢,过年嘛,你当然会早有打算,我……”

“我想去。”我连忙打断他。

“真的?”他立马眉开眼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联系好车,再打电话给你。”

后来我才知道安杰拉不知从哪得知我的微博,偷偷关注了,知道我无父无母的事后,猜想我过年必定会一个人孤零零。

可是他预料错了,一听到我要去乡下过年,从没去过乡下的苏荷立马就两眼放光了,硬要跟我一起去。而就在二十八号那天晚上,本该在苏梅岛拍戏的兰西也突然回来了。他同Carry请了假,特意赶回来陪我过年。他这么诚心的想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也不好把他晾在福川,便邀请他加入清水村过年的团队里。

二十九号一大早,当我们一行三人出现在约定好的地点时,安杰拉的表情顿时呆了。我难为情地试探道:“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苏荷立马踩了我一脚,天啊,她穿的可是高跟靴啊,我疼得脸都扭曲了。

估计是我扭曲的表情吓到了安杰拉,他连忙一拉小面包的车门,说:“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小慈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人多才热闹,哈哈哈。”

我听得心里一颤,他不是一直喊我“小宋”吗?什么时候也开始叫我“小慈”了?

小车在柏油路上开起来,从车窗看出去,许多带着红袖章小红帽的人在路边扫雪。今年雪下得特别大,比往年都要大,据说是五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新闻上天天都是受灾专题,我们这一代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什么“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八十年不遇的大水”、“一百年不遇都地震”都给赶上了,多丰富的人生阅历啊,将来给孙辈们讲故事,开口就可以来这么一段开场白:“那可是一场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啊……”

我在幻想给孙辈们讲故事的时候睡着了,昨晚和兰西秉烛夜谈聊得太晚,他跟我说了许多娱乐圈的八卦,我听得可兴奋了,后半夜睡不着,折腾了许久,早上差点起不来。

车子忽然一个急刹车,我整个人飞了出去,头撞到前座后背,发出“哎哟”一声惨叫。

苏荷扶着我问:“怎么了?”

安杰拉回头道:“追尾了。”然后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一听“追尾”,我就彻底醒了,跟着苏荷跳了下车。车子堵在了一条特别窄的乡间小路上,而停在我们车前的是一辆黑色宾利,它撞上了路边一棵树,车尾撞凹进去了一大块,保险杠也掉了。

我当时一拍额头,心想完蛋了,安杰拉怎么这么瞎,追什么不好追一辆宾利?就是把自己栽雪坑里,也不能栽宾利上啊!就这惨烈程度来看,这下有他赔的了。

苏荷轻啧了两声,摸着下巴说:“咦,这车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还没说话,宾利的驾驶座就走下了一个人,我定睛一看,傻眼了:“阿辙?”

“宋小姐!”袁北辙一见我就笑,一点都不像被追尾的受害者,宾利后座的门被推开,下一秒,穿着驼色长风衣的程靖夕从里面钻了出来。

苏荷这下脸色都不好了。

程靖夕直接无视她,淡淡扫了我一眼,对袁北辙道:“去看看车。”

安杰拉连忙上前递去一根烟,说:“真对不起啊,兄弟,路太滑,我刹车了,结果还是撞过去了。”

他一递烟我就想完了,程靖夕一向不抽烟,也讨厌别人给他递烟。我曾见过无数次,每逢别人给他递烟,他都能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把人瞪得自动缩回手去,然后有求于他的人肯定就没戏了。

所以当我看见程靖夕接过烟,并放到外套口袋里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震惊得差点摔在地上。

他说:“没事,也是因为我们先急刹车,你才撞上来的。”

“程靖夕终于肯吃药了?”苏荷凑我耳边问。

不止苏荷,兰西都震惊了,跟我来了个“难以置信”的对视。

只是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上大学时,我追程靖夕那会儿,为了能揣摩透男神的心意,去听过一个关于男性心理学的讲座,那个其貌不扬的教授说,男人性情一般会有两个大转变期,一个是青春期,另一个是当了爸爸以后。

几个月前,在医院与他和闻澜的偶遇,我还历历在目,而程靖夕此刻正处于这第二个转变期,想想他现在的转变,其实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想到程靖夕的转变是因为别人,我内心还是免不了刺痛了一下。

当然了,闻澜怀孕这事我也没告诉苏荷和兰西。过去我被闻澜欺压成那样,最后她不仅没得到一点报应,还成功上位,怀了孩子。也幸亏我是个当事人,息事宁人才是我最想看见的,要换做局外人的话,但凡是知道点内情的都想上去给她两个耳刮子,再叹一声“老天没眼”。

检查完车况的袁北撤从车厢冒出个头来,皱着眉说:“程先生,发动机撞坏了,走不了了。”

程靖夕蹙眉:“和那边说好的时间是几点?”

袁北辙说:“下午三点。”

程靖夕抬起手腕看了眼,眉头皱得更深。

安杰拉平时在公司察言观色惯了,看出程靖夕这一皱眉的玄机,立马凑上去问:“兄弟赶着去哪里?”

“去江州呢,有个会议。”袁北辙从车厢处走过来,又挠着头道,“这下怎么办呢,喊人来接车估计赶不上了,可这荒郊野岭的,别说车少,就是拦下来也没人愿意帮这个忙。”

不待我开口插话,安杰拉就抢先道:“兄弟,你看这样成么?刚好我家在清水村,离江州也不远,我可以送你过去。但这也快到中午了,我得先把朋友们送回家。我看你们和小慈也都认识,不如先上我家吃个午饭,然后我再送你们去江洲?”

苏荷小声冷哼:“程靖夕会让他尊贵的屁股沾上这种小面包车?”

我望了眼安杰拉开来的面包车,估计是平时拿来装广告油漆的,又脏又破,换作以前,程靖夕宁愿走路都不会坐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程靖夕竟在众目睽睽下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又对袁北辙道,“打电话叫人来拖车。”

说完他就径直往车里钻,坐到了最后一排,他这个动作惊醒了石化中的苏荷和兰西,苏荷反应过来后,身手矫健地窜到副驾驶座,“砰”一声关上车门,一副“任你千军万马都攻不下座位”的架势。

这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那边兰西也窜进后座唯一的两人座位上,我正要往他旁边身边的空位坐,袁北辙突然一个箭步上了后座,然后坐在了兰西旁边,那速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我看了看全车唯一仅剩的座位——程靖夕身旁的椅子。程靖夕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转头对袁北辙笑了笑:“阿辙,我们能不能换个座位?”

袁北辙一脸抱歉地说:“宋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刚才被撞得头有些晕,坐后排太颠簸了,我怕我会晕车吐出来。”

再望一眼兰西,他直接闭上眼装睡,我顿时无语。只有硬着头皮钻到后座,好在后座是三人座,我和程靖夕还能保持一张座位的距离。

所有人都坐定后,车又发动起来,我跟着车一边晃一边想,程靖夕做人做到这份上也够失败的,兰西和苏荷都不愿坐在他身旁,虽然他们这个不愿意绝大部分原因在于我。

不过,我估计程靖夕是真的不习惯坐面包车,车子还没开出一段距离,我就瞧见他那张俊脸白了一片,手紧紧抓着车把手,紧抿着唇,身子绷得老直。

看他那样,说实话我还是很心疼的,几乎想伸手过去给他抚胸口顺气了。可手刚一从口袋里拿出来,还是拐了个弯伸进包里,翻出袋九制柚子皮,放到我俩中间的空座位上,轻轻叫了声:“吃这个会好一些。”

程靖夕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动作如同电影的慢镜头,然后他又望向那袋柚子皮,手覆上去摩挲了一会。抬起头时,他露出一张更惨白的脸,我想他是真的晕车了。

程靖夕机械地往嘴里塞柚子皮,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袋。我心想是闻澜怀孕,又不是他怀孕,怎么那么好酸呢,我连忙又拿了瓶水放在身旁的座位,他看都没看,凭着感觉摸过去,拿起水瓶就喝了个底朝天。

这一折腾,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我也总算放心了,戴上耳机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车突然停了下来,刚停稳,程靖夕就往外钻了,他动作太快,碰巧我也从座位上直起身来看情况,我俩一下靠得太近,他的脸几乎贴着我的唇擦过,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白檀味,晃神中,就听程靖夕“呕——”一声,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吐了起来。

其他人陆续下了车,袁北辙跑到程靖夕身边,一手拿纸巾一手给他拍背。

我站车旁看着他好像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似的,兰西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轻声问:“心疼了?”

我像被抓到的现行犯,连忙拨高音反驳:“怎么可能!”

兰西笑笑:“呵呵,在我这个专业演员面前,你还装?我就装个真善美的观众给你骗一骗,反正心疼的是你,不是我。”说完他就和安杰拉一起去搬行李了。

我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兰西真是狠,说话都不拐个弯,直击要害。

我怎么会不心疼呢?

我怎么能不心疼……

我的心,从老宋被抓走的那天,就一直疼到现在。

那是我跟程靖夕交往的一年零三个月,那个时候我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一直以离公司近为由借住在苏荷家,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宁愿去外面租房子也不愿住苏荷家的原因。那会让我触景生情,从前的快乐,是现在不愿触碰的伤疤。

彼时,我以为自己两方隐瞒得很好,但如今想来,那都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老宋被抓进去的那天,他的秘书秦叔叔打电话给我,让我赶紧出国。我不肯走,他被逼问后,才断断续续地讲出事件的真相。

老宋的公司被司法部门立案查处,收走了公司所有的文件和电脑,老宋也被带去调查。秦叔叔说:“是被威旭集团的案子牵连的。威旭老总被人检举行贿受贿,贪污逃税,不知怎么牵扯出曾利用上海一家包装公司洗白逃税的资产,而宋总当时就是那间包装公司的法人代表。小慈啊,我觉得这事可能真的跟宋总有关,不然他不会一看检察院的人来就叫我从后门走,安排你出国。”

我当时就怔住了,因为包装公司是确有其事,而当时,我也讶异于一家小小的包装公司能如此赚钱,更让我无法平静的是老宋的反应,他能安排秦叔叔让我出国,就一定和这事脱不了干系。冷静下来后,我马上就想到了程靖夕,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如今唯一能依靠的人。

我赶到程靖夕的住处时,已是华灯初上,我站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手放在门铃上,一直不敢按下去,因为我知道,要求程靖夕帮忙,就等于要袒白我的身份。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门“咔嚓”一声开了,袁北辙略微有些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后,他望着因为他的出现而呆住的我,说:“宋小姐,程先生在书房等你。”

我心里猛然间漏跳了几拍,隐隐觉得事情的发展好像不太一般,尤其是袁北辙低下头不敢看我的动作,更让我心慌。

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那个我曾去过多次的书房,朱褐色的门大敞着,房间里很安静,书柜、办公桌、灯光,都是冷色调的,一如坐在办公桌后注视着我的那个人。

从书房门口到办公桌前的那一路,不知为什么,我走得特别艰难,隐约觉得路的尽头好像有着不太好的东西在等着我。我走得极慢,但再慢,仍有终时。

我站在书桌前,企图从程靖夕那常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但遗憾的是,他从来就不是个能轻易被读懂的人。

我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说:“有件事,我要坦白,我是宋亦夫的女儿。”

他双手交握,搭在书桌上,淡淡看了我一会,一摊手,说:“游戏结束了。”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疑惑地偏过头,正要发问,他指了指摆在面前的一个厚厚文件袋,对我说:“打开看看。”

我依言拿起,当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时,脑中一阵嗡鸣,全部都是我和老宋的照片。我大一时在学校读书的样子,我和苏荷并肩谈笑的样子,我坐在老宋车里喂他吃红薯的样子,我在兰西的影迷见面会上疯狂的样子,我在他家附近咖啡店托腮静坐的样子,我在SOHA总部上下班的样子……近百张的照片,那是近四年来我生活的点滴,那么长的时光被定格在这些相片之中,而我仅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看完了。

我攥着那些相片,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一直派人跟踪我?你为什么不戳穿我?”

“戳穿你?那就不好玩了。猫抓到老鼠后,都要先把玩一阵才会吃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站了起来,双手撑在书桌上,身体微微向前,冷冷地注视着我,“杀父仇人的脸,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凛冽,“说到跟踪,你也是个中好手,跟踪我那么久,宋初慈,你以为我没有察觉?”

我全身都在发抖,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觉得我还是当年什么都做不了的程靖夕吗?跟狡猾的狐狸做对手,就得变成比狐狸更狡猾的猎人。”他盯着我的脸,一瞬都没有离开,“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不就是怕我会对你们不利吗?你还以为你被学校安排到SOHA总部是巧合?那只不过是我将计就计,顺了你们父女俩的心意。宋亦夫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为了自己的前程,居然还搭上自己的女儿,我只有配合你们演好这场戏,好让他放松警惕。”

这一番话,仿佛晴天霹雳,震得我眼前一片眩晕,我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演戏?”

他的唇间逸出一声冷笑:“你不也一样在演戏,我们俩,不过是半斤八两,各怀鬼胎罢了。”

眼泪迅速从眼角落下来,我摇着头,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你要现在戳穿,为什么不假装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我……”

突然,我想到老宋,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我几步走上前,拽着他的胳膊:“我爸被抓的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点了点头:“嗯,你还算聪明,可以想到这一点,是我做的,是我收集证据举报李威旭,顺便,也将宋亦夫偷漏税的账单一起寄了。”

“可撞你爸爸的人不是我爸啊,我爸只是顶罪,我爸……”

“我知道。”他扬手打断我的话,“所以先倒霉的是李威旭,你爸是一丘之貉,错事没少干,李威旭落马,他也逃不了。”

我紧绷无措的神经,因为他这句话而彻底断了,我的情绪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紧紧抓着他的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程靖夕,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爸。求求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救救我爸。”

“情分?”他似听到什么笑话般大笑起来,又蓦然止住笑声,阴郁地看着我,勾着嘴角,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有过情分吗?”

我愣住了,有什么东西迅速地从身体剥离殆尽,我突然间就没了力气,眼看整个身子就要的滑下去时,他突然伸手抱起了我。

他还是一贯冷清的模样,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像一尊雕刻千年的古像,他的手一寸一寸地从我的发上抚过,最后停留在我的脖颈间,稍稍用力,我听见他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室内。他说:“这样的结局,不是你一开始就该预料到的吗?还是,没有按照你的剧本演,让你失望了?”他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就在我快要喘不上气时,他猛然间松开了手,没了支撑的我重重跌倒在地,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大步走出书房,边走边吩咐站在门外的袁北辙:“锁上书房门,看好她,在我回来前,不许她踏出去一步。”

“程先生,这样对宋小姐是不是有些过分……”

“什么时候你也敢质疑我的话了?”

“是,程先生。”

厚重的实木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像砸在我心上,我躺在冰凉的地面,从小声啜泣变成撕心裂肺地大哭,又从大哭变成抽泣,我恍恍惚惚,不知道哭了多久,只觉得自己似乎是置身于黑暗寒冷的荒野之中。保护我的大山已倒下,狂风骤雨侵袭着我,我又冷又痛,当真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书房的门开了,我掀开眼皮,看见光亮中有模糊晃动的身影,有人拉起了我,扶我坐在沙发上,拍着我的脸,像隔着很远的距离叫我“宋小姐”,又似乎往我嘴里喂了些什么,又过了一会,眼前一切才清晰起来。

首先看见的是袁北辙焦急的脸,然后是程靖夕,他看着我,眼神微微闪了闪,避了过去。

袁北辙说:“宋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已经两天没进食了,都怪我,我应该回来看看的。”

已经两天了?

我已经浪费了两天,老宋现在只有我能救,我怎么能为自己的感情创伤在这里悲伤。

我着急地拉住袁北辙的手,大约是哭了太久,我的嗓音听起来沙哑得可怕:“阿辙,你能不能送我去苏荷家。”苏伯伯人脉那么广,一定有办法。我一边想,一边扶着沙发背想要站起来。

“你不用去找了。”一直没说话的程靖夕开口了,他默了一会,躲着我的视线,继续道,“宋亦夫……在看守所自杀了。”

轰地一声,像地动山摇,脚下的大地轰然倒塌,我的眼前一片白,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尖啸。持续了很久,我的头很痛,像要裂开,可我还是忍住痛,问他:“程靖夕,你没有骗我?”

他没有说话,已是答案。

意外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历过了大悲大痛,在得知全世界最爱我的那个人离开后,我竟然没有哭,也哭不出来。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头看他,像从未认识过他那样:“什么都可以做假,可是感情假不了。我对你的感情,你竟从未用心去感受过,你没有爱过我,那样也好。”

我从手上摘下他送给我订婚戒指,放在沙发上,迈出步子时,我支撑不住地晃了晃,袁北辙扶住了我,我推开了他,转头对程靖夕道:“程靖夕,我们宋家,我,真的再也不欠你什么了。”这一句话,我说得极为缓慢,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自己和他的心上。

他始终没有说话。

我走出去时,天已大白,阳光很刺眼,我却没有感到不适应,我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天空,突然没有比此刻更孤独。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一瓣雪花掉在脸上,我才从彻凉的触觉中恍惚回神。伸手去抹,却触到一片湿意,原来并不是我没有哭,而是这眼泪变得悄无声息。

原来,在痛极的那刻,是连哭,都没有声音的。

那是2010年的第一场雪,它在刺眼的阳光中来临,细碎的雪花飘在我脸上,转瞬即融,凉意透过肌肤的纹理蔓延全身,我冷得发抖,也更清醒。

原来这个世上,万物皆有规有律,不管欠了什么都是要还的,谁都逃不掉。

欠了别人的恩要还,欠了别人的债也是要还的。

那些仇恨,程靖夕一直没有忘,他将自己的尖爪利齿隐藏在温柔乡里,为的是在最后给予仇人最致命的一击。

可对我来说,最重的报复,就是你以为那些值得回忆的深情厚谊,其实都是虚情假意。

来到安杰拉家的路上我还沉浸在回忆里,一转过路口,我就听到震天响的爆竹声,一惊一乍,吓得我寒毛直竖。

不止是我,除安杰拉和程靖夕外的其他人,都吓得不轻。

苏荷拍着胸口说:“哎呀,这什么阵仗啊。”

安杰拉兴奋地鼓掌,我还没反应过来,呛人的烟雾里就走来一个穿花棉袄的老太太,伸手就把我拉进怀里,一边拉一边对安杰拉说:“哎呀,乖孙,这就是咱孙媳妇啊?长得可比照片上美多了,来给奶奶仔细瞧瞧。”

孙、孙媳妇?

我震惊极了,瞪大眼望向安杰拉,他红着脸,对我挤眼弄眼,似乎是在给我使什么眼色,但遗憾的是,他之前也没给我打过招呼,我实在很难揣摩他这个眼神的意味,便急着向面前这个老太太解释道:“那个,奶奶啊,我想你误会了,我是安杰拉的同事,不是他女朋友。”

“什么?不是女朋友?”老太太笑容一垮,捂着脑袋一脸沉痛,“你这个不孝子,居然连奶奶都骗,哎哟,我的头,我的头。”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老太太刚才还健步如飞呢,怎么才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变成病骨头了?眼看老太太就要倒下去了,本来还站着看热闹的大伙连忙过来搀扶,生怕老太太摔了磕了,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要倒下去,这年还要不要过了啊。

一伙人簇拥着老太太往院里走去,安杰拉一边喊着“奶奶,你小心”一边拉着我退到人群后边,低声道:“过来下。”

跟他往墙根走时,眼风扫到程靖夕似乎在看我,好奇望过去时,他竟真的盯着我看。见我望过来,他默默收回视线,跟着人群走进去了。

我愣愣地转过头,问安杰拉:“什么情况?你奶奶一见我就喊孙媳妇!”

安杰拉摸着鼻子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是什么大事。哎,你看我都这个年纪了,家里催得急,我奶奶又病得厉害,今年我奶奶就说,我过年要是不带个媳妇回来,就别回来了,反正她也等不到那天了,所以……”

“所以你就把我骗来当你女朋友?”我替他把话说完,亏我当初还感动得一塌糊涂呢。

安杰拉腆着脸狡辩:“说‘骗’多伤感情啊,我只是忘了告诉你嘛。帮帮忙啦,小慈,顶过年关,我一定给你封大红包。”

我怎么从前就没瞧出他一肚子坏水呢?我抬腿给了他一脚,恶狠狠道:“下不为例!”

安杰拉头点得像捣蒜:“我用人格担保,绝对没有下次。”

我心想你那点人格能值几毛钱啊,但面上还是做出配合的样子,走到门口时,还和他手挽手地走进去。

我俩刚进门,几道视线就射了过来,我对着苏荷和兰西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又做出娇羞状,对躺在沙发上的老太太笑。

安杰拉拉着我往沙发前一站,说:“奶奶,刚才人多,小慈是害羞才那样说的,我俩谈恋爱这么久了,一直没敢对外说,现在城里都禁止办公室恋情呢。”

老太太扶着额掀开一边眼皮问:“真的?”

我笑着配合地点了点头,脚下却踩在安杰拉的鞋子,狠狠地碾了几圈。

老太太掀开两边眼皮,对我扬了扬下巴:“你是我孙媳妇了啊。”

我犹豫了一下,安杰拉就往我背后掐了一把,我忍住痛,扯出个笑容,点头道:“是的,奶奶。”

老太太一听,一下就从沙发上蹦起来了。奔去给我们张罗饭菜,门槛都是直接跳过去的,动作矫健得连刘翔都比不上,看得我目瞪口呆,这哪里像个病怏怏的老太太,简直就是天山童姥再现人间啊!

午饭我们吃得很愉快,饭是大锅烧的,特别香,都是纯天然农家菜,馋得我们恨不能连盘子都吞下去。尤其是苏荷,大概是觉得在小乡村没有苏氏集团大小姐的身份束缚,也不顾形象地大吃起来。要是让苏伯伯看到这一幕,一定得吓晕过去,毕竟苏荷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淑女代言人啊。

程靖夕看起来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几口汤就放下筷子走出去了。我出去添饭时,看见他站在院子的石磨旁边抽烟,低头看着石磨旁摇尾巴的小狗。

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小狗看见我,汪汪叫了起来,他顺着望过来,烟雾从他口鼻间散开,眼神被烟熏得迷离,像刚从梦中醒来。

“添饭啊?”

本来打算就这么闷头走掉的,他突然一开口,我就刹住了脚步,愣了一下,回道:“嗯。”

他弹了弹烟灰:“我记得过去你吃得挺少的。”

我看向他夹在指间的烟,说:“我记得过去你不抽烟的。”

他怔了怔,烟火明灭间,淡淡道:“过去哪会知道有今天。”他手一松,剩下的半截烟掉在雪地里,他踩上去,碾了几脚,转身走进屋里。

程靖夕走的时候,我没去送车,和苏荷、兰西在房间里玩手机游戏,他俩在用俄罗斯方块较量,我就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悠闲地吃零嘴,一边当裁判。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袁北辙在门外喊:“宋小姐。”

我动都懒得动,隔空喊道:“阿辙,什么事?进来说吧。”

袁北辙推开门,并未走进来,站在门口对我说:“我和程先生要走了。”

我点点头,对他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他一愣,嘴巴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半天才开口道:“宋小姐,你们玩得开心点。”然后就告辞了,还贴心地关上门。

车子发动声在外面响起,然后越来越小,直至听不见,我的心也慢慢沉下来,兰西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不玩了。”

苏荷大叫一声:“小慈你看见啦,他认输了,我第一!”

我白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是,你第一,兰西第二。真不明白就两人的比赛,拿了第一至于高兴成这样么?”

她不服气道:“反正我就是赢了。”

兰西爬上床,从我手里抢了把瓜子,我一把盖住手,喝道:“你自己去拿,为什么抢我的!”

他往嘴里丢了一颗瓜子,嘎嘣一声咬开,风马牛不相及道:“刚才我看袁北辙那表情,似乎是想让你去送车。”

我眨了眨眼:“哦?”

他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说:“你们有没有发现,程靖夕变了?”

苏荷连忙抢答:“我都说他终于吃药了,变正常了。”

我啐了她一口:“说得好像别人过去就没正常过似的。”

“你少为他说话,正常人会那样对你?”苏荷不爽道。

我被她一呛,就乖乖闭上了嘴。客观地说,程靖夕对我,还算是个正常人,虽然他报复人的方式有些过分,但并不代表其他人能像我一样通情达理。不过几句话而已,苏荷又义愤填膺起来,开始对程靖夕展开人身攻击,数落累了就把我往床里一推,躺上来继续吐槽,我就在苏荷的叨念中睡着了。

一觉睡醒后,我睁开眼,看见旁边的兰西和苏荷还在睡,为了不惊醒他们,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准备出去洗把脸。

刚好走到客厅,沙发上的袁北辙站起来兴奋地对我招了招手:“宋小姐。”

我那打到一半的哈欠突然接不下去了,硬生生地结束,别提多难受了。程靖夕靠在沙发上,好像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一样,出神地盯着电视。

我说:“你们不是走了?”

袁北辙喜笑颜开地解释:“真是太不巧了,雪下得太大,去江州的路封了,我们只好回来了。”看他的样子,嘴都乐得合不拢了,我怎么觉得路封了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到底江州开的是什么会议,他竟然这么不想去?我可真好奇。

老太太正好抱着篓玉米粒从外面走进来,听见我们的对话,说道:“我就说你们年轻人啊,太粗心,昨天新闻上不是才说了封路的消息呢。”

袁北辙说:“奶奶啊,现在像我们这么大的,哪里还会看新闻啊……”然后就和老太太聊起时下年轻人喜欢的电视节目。

我心里哀号,程靖夕这也未免变得太多了吧!

袁北辙不看新闻就算了,可我分明记得程靖夕唯一会看的电视节目就只有新闻,他说新闻里有很多商机,还给我举了个例子,说当年新闻报道哪地干旱造成甘蔗枯死,这就代表经销商要开始屯糖了。虽然我是没有看出商机在哪里,甚至还没坚持到最后,就在主播没有什么起伏的催眠声中睡着了。

再瞄一眼电视屏幕,我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居然在看《喜羊羊与灰太狼》!过去我沉迷被平底锅打压之下的灰太狼时,就跟祥林嫂似的到处拉人一起看,深受其害的就是程靖夕。还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这么幼稚的东西,我幼儿园就不看了!”还把我鄙视了一遍。可看看他现在,这是逆龄成长回娘胎的节奏吗?

洗完脸后,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心想程靖夕大概是在熟悉动画片,好为他即将出世的孩子做准备。

不知道他的孩子,是长得像他多一写,还是像闻澜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