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渡客(4)
对公众的说明当然就完全是另一套了,没有秘密隔间,没有杂交混种。砸死类人猿的帆桁非常之大,还干掉一只紫麝鼠、两只侏儒鸵鸟和一对扁尾土豚。弗的奇怪颜色是上帝的神迹。不过,其寓意人们当时是无法猜透的。后来,它的意义明白了:这是谕示航海之旅已经过半。这么说来,弗是受主保佑的孩子,没有理由惧怕和受罚。挪亚自己也这么说。上帝托梦到他身边,叫他不要伤害那婴孩,挪亚这个自称正直的人就按上帝讲的做了。
不用我来告诉你,动物们对该听谁的也有很多分歧。譬如,有一种说法认为,那只公的红发绿眼类人猿兴许跟含的老婆有亲密的肉体关系,而这在哺乳类动物是无法接受的。尽管我们无从知道哪怕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但哺乳类动物却敢起誓,要有这样的事,它们就不是哺乳类动物。它们自称太了解那公猿了,可以担保它的高风亮节。它们暗示,那公猿甚至还有点势利眼。就算——只是假设——他想稍稍放纵一下,有的是更诱人的尤物,哪里轮得上含的老婆。干嘛不找一只小小可爱的黄尾猴,只要给一小团肉豆蔻泥谁都可以搞到手的。
我要揭示的真相到此差不多说完了。这些都是出于好意,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你如果认为我这是故意挑起争端,那很可能是因为你们这一族武断得不可救药——但愿你不会在意我这么说。你们只相信你们愿意相信的,然后就一直相信下去。想想也不奇怪,你们都有挪亚的基因。毫无疑问,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常常出奇地漫不经心,不想刨根究底。譬如,你们对自己的早期历史从来不问一句:那只乌鸦后来怎么样了?
方舟停在山顶后(事情当然要比这复杂,但我们暂且放过细节),挪亚放出一只乌鸦和一只鸽子,看看洪水是否已从地球表面消退。按你们现在传下来的说法,乌鸦没做多少事;他只是飞来飞去,没啥作用,你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与此相反,鸽子的三次飞行则被渲染成英雄壮举。我们为她无处歇脚而伤心流泪;我们为她衔橄榄枝飞回方舟而兴高采烈。我知道,你们是抬高这只鸟,赋予她象征价值。所以,让我挑明这一点:乌鸦坚持说是他发现了橄榄树,是他把橄榄叶带回了方舟,可是挪亚认定应该说是鸽子发现的才“更加合适”。以我自己而论,我一直相信乌鸦。不说别的,乌鸦的空中飞行能力比鸽子强得多。而且,在动物中挑拨离间正是像挪亚这种人做的事(又是学他那上帝的榜样)。挪亚传言乌鸦没有一看到退了水的陆地就立即返回,而是诈病,甚至看到他(谁看到了?就是有心向上爬的鸽子也不至于这样缺德,这样无中生有去诬蔑)津津有味地吃腐肉。不用我来说,面对这种对历史的随意篡改,乌鸦感到被伤害,被出卖。有的说(是那些耳力比我好的这么说),直到今天你还可以从他的鸣叫中听出声声哀怨。那鸽子正好相反,打我们下船的时候就开始沾沾自喜地叫着,真让人受不了。她已经想到自己的形象会印在邮票和信笺头上。
放下跳板前,“海军上将”对他方舟上的动物们训话,他的话再传达到我们这些在其他船上的动物。他感谢我们的合作,对有时食品定量不足表示歉意。他还许诺,既然我们这头没有爽约,他会在下面几轮谈判中向上帝讨回最佳报酬。我们当中有一些听了有点怀疑地笑笑:我们还记得驴子从船底下拖过、医护船的丢失、杀光杂交动物的政策,还有独角兽之死……我们看得很清楚,挪亚装出一副好人样,因为他知道头脑清楚的动物一踏上陆地会做什么:直奔森林山野。很明显,他是想用甜言蜜语把我们留在挪亚新宫殿周围。他同时宣布要兴建这个新宫殿。宫殿提供的福利将包括为动物免费供水和严冬增加饲料。很明显,他害怕两条腿、四条腿或者不管多少条腿的动物们一走,他就不能像在方舟上吃惯了的那样顿顿有荤,挪亚一家又要以浆果和坚果为生了。令人惊奇的是,有些动物认为,挪亚提出的条件不赖:它们说,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把我们都吃了,他大概只剔去那些老弱病残。于是,它们中间有一些(说起来都不是最聪明的)留下来等着宫殿盖好,等着水似酒一般流淌。有猪,有牛,有羊,一些比较蠢的山羊,还有鸡……我们警告过它们,至少是努力了。我们曾经嘲笑说:“小火煨还是大火煮啊?”但没有用。我说过,它们脑子不灵,多半还害怕再回野生世界;它们已离不开囚牢和看守了。接下去几代发生的事情就不难推算了:它们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是徒有其表了。你今天看到四下里走动着的猪和羊,跟它们在方舟上活灵活现的祖先相比简直是行尸走肉。它们的身子里面已经被掏空了。它们当中有些,譬如火鸡,还得忍受更多的屈辱,掏空身子还要再塞进填料,然后才拿去煨或煮。
说实在的,挪亚和上帝订立的赫赫有名的上岸条约有些什么实际内容呢?他的氏族诸多牺牲,一片忠诚(且不提动物王国做出的更大牺牲),他又换回些什么呢?上帝说——这是挪亚在往最好处解释——他许诺不再发洪水,并立彩虹为记。彩虹!哈!当然很漂亮,上帝为我们造的第一条彩虹,一个五彩缤纷的半圆,边上还有一条色彩淡些的姐妹虹,在湛蓝天空中比翼生辉。我们当中有很多不由自主地停止吃草,仰天观望。你可以看出这其中的意思:雨渐止而日复出,这绚烂夺目的象征每一次都提示我们,这雨不会下个不停而泛滥成洪水。就算是这样吧。也没什么了不起。法律上能强制执行吗?叫彩虹到法庭上去对质试试看。
精明些的动物们看透了挪亚半包伙食的把戏,它们走向山林中,依靠自己的技能获取水和过冬食物。我们不免注意到,驯鹿是最早离开的,急急忙忙逃离“海军上将”和他所有的子孙后代,仍旧怀着神秘的不祥预感。顺带说一句,你们把逃离的动物(按挪亚的说法是忘恩负义的叛徒)看做是比较高贵的物种,这是有道理的。猪能算高贵?羊呢?鸡呢?要是你见过那独角兽……这是挪亚上岸后演说的另一个可以争议的方面。他对还在栏圈边流连的动物说,上帝给我们彩虹,实际上是许诺让世上的万般奇迹登峰造极。如果我没听错,这明明白白是针对航海之旅中从挪亚的船上扔下海或被他一家吞下肚去的几十种原始神奇动物。用彩虹来替代独角兽?上帝干嘛不干脆让独角兽起死回生?那样我们动物们还更高兴。不要雨一停,天上就来个大大的标记,暗示上帝恩泽浩荡。
我想我对你们讲过,出方舟不见得比登方舟容易。唉,入选动物中也有告密的。所以,挪亚不可能就这么放下跳板,大喊一声“平安靠岸”。每个动物都要经过严格搜身才能放行,有些还要在有焦油味的水盆里浸一浸。有几只母兽抱怨,闪硬要给它们做体内检查。他们还抓到好几个偷渡客:一些过于显眼的甲虫,几只不太明智地在航行中贪吃以致太胖的老鼠,还有一两条蛇。我们下船时——我想这没有必要再保密了——是躲在公羊角的空心顶端里。这头公羊体型高大,性情乖戾,一身反骨,我们过去三年在海上有意识地跟它套近乎。它根本不服挪亚的管,所以乐得帮我们在登陆时骗过他。
我们七个从山羊角里爬出来后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偷渡,幸存,逃脱——全没有和上帝或挪亚订什么靠不住的契约。我们自己干。我们觉得自己成了崇高的一族。你也许会觉得这很好笑,但我们确实感觉自己崇高。那次航海使我们学到很多东西你也看到了,其中主要一条是:比起动物来,人的进化非常落后。我们当然不否认你们的聪明和可观的潜力。可是,你们现在还只处于初期发展阶段。举个例说吧,我们从来都有自我:已经进化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知道应该是什么。你不会指望猫突然开始狗叫,或者猪突然开始哞哞牛叫,是不是?但是,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些方舟航海过来的已经学会怎么看你们这一族。你们一会狗叫,一会猫叫;一会想变得狂野,一会又想变得温顺。只有在这一方面我们知道和挪亚在一起我们处于什么状况: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你们这一族也不太会说真话。你们老是健忘,或者假装健忘。法拉第和他的方舟失踪了,有谁提起过?我知道这样视而不见可能有它好的一面:不去理会坏事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是,不理会坏事,到头来你们就以为坏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有坏事出现,你们就大吃一惊。枪炮杀人,金钱腐蚀,冬天下雪,你们都大惊小怪。唉,这样天真幼稚会很讨人喜欢,但也会有灭顶之灾。
再譬如,你们甚至不承认挪亚的真正本性,他是你们的元祖,虔诚的父王,坚定的保护主义者。我得知,你们的早期希伯来神话里说,挪亚看到山羊吃了发酵的葡萄以后醉了,这样才知道醉酒是怎么回事。这样变着法地把责任全推到动物身上,也太厚颜无耻了;要命的是,这还成了一种模式。堕落归罪于蛇;诚实的乌鸦变成好吃懒做;山羊诱使挪亚变成酒鬼。听着:你听我的不会错,挪亚不需要分趾动物告诉他怎样发现葡萄酿酒的秘密。
你们的第一本能总是怪罪别人。如果不能怪罪别人,就说这问题本来就不是个问题。重定规矩,修改目标。有些终生研究《圣经》的学者甚至试图验证,方舟上的挪亚和那个酗酒裸身、名声不佳的挪亚本不是同一个人。上帝怎么可能选一个酒鬼呢?所以,你看,他不是个酒鬼。不是那个挪亚。很简单,别人搞错了。没问题了。
上帝怎么可能选一个酒鬼呢?我已经告诉你了——因为其他所有的候选人都更不入眼。挪亚实在是在矮个子当中挑出的将军。要说他的嗜酒:实话告诉你,是那次航海把他拉下水的。登舟之前的日子里,老挪亚就总爱喝上几盅好酒:谁不是这样?可是,航海之旅使他变成了酒鬼。他就担不了这么重大的责任。他在导航决策上犯了错误,八条船丢了四条,委托给他的动物也丢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他本该送军事法庭的,问题是找不到人开庭。尽管咋咋唬唬,他丢了一半船队心里总不好受。不好受,不成熟,一直硬撑着做你无法胜任的事——合起来实在够呛,你们这一族再有谁来也一样会被拖垮的。我想,你甚至可以说,是上帝逼挪亚喝酒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那些学者迫不及待地要把两个挪亚区分开:结果是不伦不类。可这“第二个”挪亚的故事——酩酊大醉,不知羞耻,随意处罚孝顺儿子——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奇怪,我们了解方舟上的“第一个”挪亚。恕我直言,这纯属酗酒堕落,叫人沮丧,但也不出所料。
我前面说过,我们出方舟时欣喜万分。别的先不说,我们吃下去的歌斐木就足够我们享用一辈子了。这就又多出一个理由要挪亚设计船队时别那么邪门:我们当中有一些本来可以换换胃口的。当然啦,挪亚才不会管那么多,因为本来就没有安排我们上船。几千年后再回头看,把我们排斥在外的这种做法显得比当年更严酷。我们一共七个偷渡客,如果当时把我们当做可以漂洋过海的物种,那也只会发两张登船卡,我们也只有认了。说真的,挪亚那时也无法料定航海之旅会持续多长时间。但是,想想我们七个在五年半时间里才吃那么一点点,就是放我们两个上船实在也没什么大关系。说到底,生为木蠹,不是我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