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章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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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渡客(3)

航海途中,除了被当做午餐吃掉,还有别的危险。就拿我们这一族来说吧。我们上了船,安顿停当之后,感觉还挺得意。你要知道,那时根本没有灌满苯酚酒精溶液的喷药枪,没有杂酚油,没有金属环烷酸盐,没有五氯苯酚,没有苯,没有聚二氯苯,没有邻二氯苯,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有的。我们命大福大,没有撞上郭公虫科,或者蒲螨科的螨,或者茧蜂科的寄生黄蜂。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个敌人,非常耐心的敌人:时间。时间一拖,我们非得变,这可怎么办?

有那么一天,我们认识到时间和自然对我们的近亲报死窃蠹[4]发生了什么作用,我们算得到一次严重警告。可把我们吓得不轻。那是航海之旅后期,海面也算平静,我们无所事事,消磨日子,等待上帝心情变好。半夜里,方舟上一片宁静——很难得、很凝重的那种静,所有动物都屏息凝听,这一来,就静得更加深沉——我们很惊奇地听到报死窃蠹发出的咔嗒声。四五下尖锐的咔嗒声,停一会,远处传来一声回应。我们这些卑贱、懦弱、不起眼但很识相的家居窃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卵变成幼虫,幼虫变成蛹,蛹再变成成虫,这是我们一成不变的自然法则:化蛹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但是,我们的近亲在变成成虫之后,什么时候不行,偏要在这一刻做出种种求爱的表示,几乎难以置信。我们正漂流海上,生死未卜,朝不保夕,而报死窃蠹却一门心思只想着性爱。想必是因为害怕灭绝什么的而引起的神经质的反应。就算如此吧……

挪亚的一个儿子听见响声过来察看,我们那些傻乎乎的近亲真是不可救药,只顾沉湎于性爱表白,一个劲地用上下颔敲击洞穴的墙壁。好在“海军上将”的后代对由他们托管的动物王国不甚了了,他把有规律的咔嗒声听成是船木在吱嘎作响。不久,风又大起来了,报死窃蠹可以太太平平地幽会了。家居窃蠹以全部七票赞成通过决议,只要还没上岸就不化蛹。

不得不说,不管雨天还是晴天,挪亚都不是什么航海能手。选上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虔诚,而不是航海技能。风暴来了他就犯傻,海浪平静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我还是报道鸟儿们说的——鸟儿们可以在空中一呆就是几个星期,可以从地球的一头飞到另一头,它们的导航系统跟你们发明的一样精巧。鸟儿们说,挪亚不懂行,他只会咋唬和祈祷。他做的那些事有什么难的?暴风雨一来,他就避风头苟且偷生;风平浪静时,他确保我们不漂离原定的地图标记太远,不致最后流落到类似撒哈拉那样的没法居住的地方。如果要替挪亚说好话,最多就是他历经风雨而大难不死(不过,他不用操心礁石和海岸线,这就省心多了);还有,待大水最后退走,我们没有因为什么过错而处于某个大洋的正中。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还要在海上再呆多久了。

当然,鸟儿们也说挪亚可以随时利用它们的专长,但他太傲慢了。他看不上鸟类的专业技能,只分派它们几项简单的侦察任务——观察漩涡和旋风。他又叫一些没有这方面能力的物种在恶劣天气里高空飞行,让它们白白送死。鹅叫起来确实不好听,特别在你想睡觉时。挪亚却指派它向九级大风进发,饱经暴风雨考验的海燕自告奋勇去代替鹅,却横遭拒绝。这样一来,鹅完蛋了。

好吧,好吧,挪亚也有他的功德。他是幸存者,而且不局限于航海这层意义。他还破解了长寿之谜,但后来失传,你们已一无所知了。可是,他不是个好人。你知道那次他把驴子放到船底下去拖的事吗?你们的档案里有记载吗?那是第二个年头,规矩稍微放松了些,允许入选旅行的动物们杂交。可是,挪亚撞见那驴子正往母马背上骑。他暴跳如雷,大骂这种交配绝没有好结果(这倒验证了我们关于他惧怕杂交的说法),扬言要拿这家伙开刀,杀一儆百。于是,他们把它的四蹄绑在一起,在汹涌的波涛中吊下船去,拖过船底,在船的另一侧再吊起来。我们中的大多数认定这是出于性嫉妒,就这么简单。叫人吃惊的倒是那驴子怎么看这件事。那帮家伙很清楚驴的耐力。他们把驴拉上船时,它已不成样子了。耳朵破破烂烂,像海藻叶片,尾巴像一段烂湿的绳子。有些动物到这时已不太买挪亚的账,它们向驴子围拢过来,我记得是山羊轻轻顶它的身侧,看它是否还活着。那驴子睁开一只眼,眼珠转了一圈,瞅一下四周神情关切的动物们,然后说了句:“我现在知道做海狮是什么滋味了。”情况还不错是吧?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你们差一点又失去了一个物种。

我想这也不全是挪亚的不是。我是说,他那上帝就是个十分霸道的榜样。挪亚不管做什么都得先盘算一下上帝会怎么想。这可没法过日子。一天到晚掉过头来看别人的脸色,这还像个大人吗?挪亚也不能以年轻作为借口。按你们的标准推算,他已六百多岁了。活了六百年,脑子总该有点灵活性,总该看到问题的两方面了。没那么回事。就拿建造方舟来说吧。他干些什么?他用歌斐木造方舟。歌斐木?连闪都反对,但不行,他要用歌斐木,而且必须用歌斐木。附近没长多少歌斐木,他才不管呢。毫无疑问,他只是按照他榜样的指示办;但即便如此,也不行。只要懂一点木材的——在这方面,我的话可是带点权威的——都会告诉他,还有其他几十个树种都一样可以用,即便不算更好;再说,船上的所有部件都用一种木材做,这种想法很荒唐。选材应根据用途,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老挪亚就是这个样子——脑子顽固不化。只看问题的一个方面。歌斐木浴室用具——你听说过比这更荒唐的吗?

要我说,他这是从他的榜样那儿学来的。上帝会怎么想?他嘴里老是这么个问题。挪亚对上帝的忠心有点邪恶:叫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他肯定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我想,一个人要是被上帝指定为受宠的幸存者,知道地球上只会剩下他这个王朝,免不了要头脑发昏的,是不是?说到他的儿子们——含、闪,还有那个以J打头的,这对他们的个人心态也没什么好处。在甲板上趾高气扬,俨然皇室一家。

对了,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是关于这方舟的使命。你们多半还以为,不管挪亚有哪些不是,本质上说,他是个早期的保护主义者,他把动物搜集起来是不想让它们死光,他不能忍受再也见不着一只长颈鹿,他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把我们搜罗到一起是因为他的榜样要他这么做,也是出于他的自身利益,甚至是因为玩世不恭才这么做。他想着在洪水退走后得有东西吃。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水里淹了五年半之后,菜园大多数冲光了,只有水稻长得很旺。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在挪亚眼里,我们不管是两条腿,四条腿,还是多少条腿,都是日后的美餐。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不是我们,就是我们的后代。这种感觉很不好,你可以想象得到。挪亚的方舟上笼罩着偏执和恐怖的气氛。下一次,他会找我们中的哪一个?你今天得罪了含的老婆,明天晚上说不定就成了酱汁肉丁。命运如此捉摸不定,便导致最反常的行为。我记得有一对旅鼠在准备跳船时被逮住——它们说,它们想一了百了,这么拖着受不了。可是,闪正好逮到它们,把它们关在装货箱里。在他觉得无聊时,他时常打开箱盖,拿把大刀在箱里乱舞。他觉得这是逗趣。可是,这样做没叫整个物种遭受精神创伤才怪呢。

航海一结束,上帝自然就正式授予挪亚以进餐权。一路顺从的回报是,挪亚从此以后想吃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全由他挑。这是他们两个拼凑的协议或叫立约的一部分。要叫我说,这是个空洞的契约。说到底,地球上别的人都灭绝了,就剩下这一家拜神的,上帝也只好将就了,不是吗?总不能说,不行,你也不够格。挪亚多半意识到了,他可以摆布上帝(发了这场大水之后,如果迫不得已又废黜第一家庭,岂不是承认失败);我们思量,有没有这立约,他都会把我们吃了。在这个所谓的立约中除了我们的死刑宣判书绝对没有我们的好处。哦,对了,也给了我们一点小意思——挪亚和他那一帮不能吃已经怀胎的母兽。这么个空子,在已靠上海滩的方舟周围掀起一阵忙乱,还带来一些奇特的心理副作用。你有没有想过毫无控制地怀孕的起源是什么?

这倒让我想起含的老婆那件事。他们说那全是谣言,你由此可知,这类谣言是怎么开始的。含的老婆在方舟上不算是最受欢迎的;我已经说过,医护船的丢失一般都认为跟她有关。她仍很有风韵——发大水时她才一百五十岁,但她任性急躁。可怜的含肯定全得听她的。好了,下面是事情的真相。含和他的老婆有两个小孩——也就是两个男孩,他们就是这么算的,名叫古实和麦西。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弗是在方舟上生的,第四个儿子迦南是登陆后生的。挪亚和他老婆长着深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含和他老婆也一样;要说起来,闪、法拉第,还有那个以J打头的都是如此。闪、法拉第以及那个以J打头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深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古实、麦西和迦南也一样。可是,方舟上生的那个弗却是红头发。红头发,绿眼睛。这些都是事实。

现在,我们要离开事实的港湾而进入谣言的公海(顺带一句,挪亚就是这样讲话的)。我自己不在含的方舟上,所以我只是不带感情色彩地报告鸟儿们带来的消息。主要的有两种说法,你自己决定相信哪一种。你还记得有个工匠在储藏船上为自己凿了个藏身洞?据说——但未经正式确认——他们在搜查含的老婆的住宿区时发现一个无人知晓的隔间。平面图上肯定没有标。含的老婆一口咬定说不知道,但好像在那儿的挂钩上发现挂着她的一件牦牛皮贴身内衣,再仔细检查地板,又发现木板缝中夹有几根红头发。

第二种说法——我还是只报道而不加评论——涉及的是更隐秘的事了。可是,既然这直接关系到你们这一族中的很大部分,我不得不说出来。在含的方舟上有一对绝顶漂亮圆滑的类人猿。个个都说它们智力非同寻常,仪表无可指摘,你会发誓它们生动多变的脸好像随时都会说话。它们也有柔顺的红毛皮和绿眼睛。这一物种已不复存在:它没能活到航海结束,在船上的详细死因也没搞清楚。掉下一根帆桁之类的……但我们总觉得这也太巧了,一根帆桁掉下来就正好把这种特别灵活的动物一下砸死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