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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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志怪

南山顽石

海昌陈秀才某,祷梦于肃愍庙。梦肃愍开正门延之,秀才逡巡。肃愍曰:“汝异日我门生也,礼应正门入。”坐未定,侍者启:“汤溪县城隍禀见。”随见一神峨冠来,肃愍命陈与抗礼,曰:“渠[1]属吏,汝门生,汝宜上坐。”秀才惶恐而坐,闻城隍神与肃愍语甚细,不可辨,但闻“死在广西,中在汤溪,南山顽石,一活万年”十六字。城隍告退,肃愍命陈送之。至门,城隍曰:“向与于公之言,君颇闻乎?”曰:“但闻十六字。”神曰:“志之,异日当有验也。”入见肃愍,言亦如之。惊而醒,以梦语人,莫解其故。

陈家贫,有表弟李姓者,选广西某府通判,欲与同行。陈不可,曰:“梦中神言‘死在广西’,若同行,恐不祥。”通判解之曰:“神言‘始在广西’,乃始终之始,非死生之死也。若既死在广西矣,又安得‘中在汤溪’乎?”陈以为然,偕至广西。

通判署中西厢房,封锁甚秘,人莫敢开。陈开之,中有园亭花石,遂移榻焉,月余无恙。八月中秋,在园醉歌曰:“月明如水照楼台。”闻空中有人拊掌笑曰:“‘月明如水浸楼台’,易‘照’字便不佳。”陈大骇,仰视之,有一老翁,白藤帽,葛衣,坐梧桐枝上。陈悸,急趋卧内,老翁落地,以手持之曰:“无怖,世有风雅之鬼如我者乎?”问:“翁何神?”曰:“勿言,吾且与汝论诗。”陈见其须眉古朴,不异常人,意渐解。入室内,互相唱和。老翁所作字,皆蝌蚪形,不能尽识。问之,曰:“吾少年时,俗尚此种笔画,今颇欲以楷法易之,缘手熟,一时未能骤改。”所云少年时,乃娲皇前也。

自此每夜辄来,情甚狎[2]。通判家僮常见陈持杯向空处对饮,急白通判。通判亦觉陈神气恍惚,责曰:“汝染邪气,恐‘死在广西’之言验矣。”陈大悟,与通判谋归家避之。甫登舟,老翁先在,旁人俱莫见也。路过江西,老翁谓曰:“明日将入浙境,吾与汝缘尽矣,不得不倾吐一言。吾修道一万年,未成正果,为少檀香三千斤刻一玄女像耳。今向汝乞之,否则将借汝之心肺。”陈大惊,问翁修何道。曰:“斤车大道。”陈悟“斤车”二字合成一“斩”字,愈骇,曰:“俟归家商之。”

同至海昌,告其亲友,皆曰:“肃愍所谓‘南山顽石’者,得毋此怪耶?”次日老翁至,陈曰:“翁家可住南山乎?”翁变色,骂曰:“此非汝所能言,必有恶人教汝。”陈以其语语友,友曰:“然则拉此怪入肃愍庙可也。”如其言,将至庙,老翁失色反走。陈两手夹持之,强掖以入,老翁长啸一声,冲天去。自此怪遂绝。后陈生冒籍汤溪,竟成进士,会试房师,乃状元于振也。

赵大将军刺皮脸怪

赵大将军良栋,平三藩后,路过四川成都。川抚迎之,授馆于民家。将军嫌其隘,意欲宿城西察院衙门。抚军曰:“闻此中关锁百余年,颇有怪,不敢为公备。”将军笑曰:“吾荡平寇贼,杀人无算,妖鬼有灵,亦当畏我。”即遣丁役扫除,置眷属于内室,而己独占正房,枕军中所用长戟而寝。

至二鼓,帐钩声铿然,有长身而白衣者,垂大腹障床面,烛光青冷。将军起,厉声喝之。怪退行三步,烛光为之一明,照见头面,俨然俗所画方相神也。将军拔戟刺之,怪闪身于梁,再刺,再走,逐入一夹道中,隐不复见。将军还房,觉有尾之者,回目之,此怪微笑蹑其后。将军大怒,骂曰:“世那得有此皮脸怪耶!”众家丁起,各持兵仗来。怪复退走,过夹道,入一空房。见沙飞尘起,簇簇有声,似其丑类共来格斗者。

怪至中堂,挺然立,作负嵎状。家丁相视,无敢前。将军愈怒,手刺以戟,正中其腹,膨亨有声,其身面不复见矣。但有两金眼在壁上,大如铜盘,光睒睒射人。众家丁各以刀击之,化为满房火星,初大后小,以至于灭。东方已明,将军次日上马行,以所见语阖城文武,咸为咋舌,终不知何怪。

蝴蝶怪

京师叶某,与易州王四相善。王以七月七日为六旬寿期,叶骑驴往祝。过房山,天将暮矣。一伟丈夫跃马至,问将何往,叶告以故。丈夫喜曰:“王四吾中表也。吾将往祝,盍同行乎?”叶大喜,与之偕行。丈夫屡蹑其背,叶固让前行,伪许而仍落后。叶疑为盗,屡回顾之。时天已黑,不甚辨其状貌,但见电光所烛,丈夫悬首马下,以两脚踏空而行。一路雷与之俱,丈夫口吐黑气,与雷相触,舌长丈余,色如朱砂。叶大骇,卒无奈何,且隐忍之,疾驱至王四家。王出与相见,欢然置酒。叶私问与路上丈夫何亲,曰:“此吾中表张某也。现居京师绳匠胡同,以镕银为业。”叶稍自安,且疑路上所见眼花耳。

酒毕,叶就寝,心悸不肯与同宿,丈夫固要之,不得已,请一苍头伴焉。叶彻夜不寐,而苍头酣寝矣。三鼓灯灭,丈夫起坐,复吐其舌,一室光明,以鼻嗅叶之帐,涎流不已,伸两手,持苍头啖之,骨星星坠地。叶素奉关神,急呼曰:“伏魔大帝何在?”忽訇然[3]有钟鼓声,关帝持巨刃排梁而下,直击此怪。怪化一蝴蝶,大如车轮,张翅拒刃。盘旋片时,又霹雳一震,蝴蝶与关神俱无所见。

叶昏晕仆地,日午不起。王四启门视之,具道所以。地有鲜血数斗,床上失一张某与一苍头矣,所骑马宛然在厩。急遣人至绳匠胡同踪迹张某,张方踞炉烧银,并无往易州祝寿之事。

不倒翁

蒋生某,往河南,过巩县,宿焉。店家有西楼,洒扫极净,蒋爱之,以行李往。店主笑曰:“公胆大否?此楼不甚安。”蒋曰:“椒山自有胆[4]。”秉烛坐。至夜深,闻几下如竹桶泛水声,有跃出者,青衣皂冠,长三寸许,类世间差役状,睨蒋许久,叱叱而退。

少顷,数短人舁一官至,旗帜车马之类,历历如豆。官乌纱冠危坐,指蒋大詈,声细如蜂虿[5]。蒋无怖色。官愈怒,小手拍地,麾众短人拘蒋。众短人牵鞋扯袜,竟不能动。官嫌其无勇,攘臂自起。蒋以手撮之,置于几上。细视之,世所卖不倒翁也。块然僵仆,一土偶耳。

其舆从俯伏罗拜,乞还其主。蒋戏曰:“尔须以物赎。”应声曰:“诺。”墙穴中嗡嗡有声,或四人辇一钗,或二人扛一簪。顷刻首饰金帛之属,布散于地。蒋取不倒翁掷与之,复能举动如初,然队伍不复整矣,奔窜而散。

天渐明,店主大呼:“失贼!”问之,则楼上赎官之物,皆三寸短人所偷店主物也。

罗刹鸟

雍正间,内城某为子娶媳,女家亦巨族,住沙河门外。新娘登轿后,骑从簇拥,过一古墓,有飙风从冢间出,绕花轿者数次,飞沙眯目,行人皆辟易,移时方定。顷之,至婿家,轿停大厅上。嫔者揭帘,扶新娘出,不料轿中复有一新娘,掀帏自出,与先出者并肩立。众惊视之,衣妆彩色,无一异者,莫辨真伪。扶入内室,翁姑相顾而骇,无可奈何。且行夫妇之礼,凡参天、祭祖,谒见诸亲,俱令新郎中立,两新人左右之。新郎私念娶一得双,大喜过望。夜阑,携两美同床,仆妇侍女辈各归寝室,翁姑亦就枕。

忽闻新妇房中惨叫,披衣起,童仆妇女辈排闼入,则血淋漓满地,新郎跌卧床外,床上一新娘仰卧血泊中,其一不知何往。张灯四照,梁上栖一大鸟,色灰黑,而钩喙巨爪如雪。众喧呼奋击,短兵不及,方议取弓矢长矛,鸟鼓翅作磔磔声,目光如青磷,夺门飞去。新郎昏晕在地,云:“并坐移时,正思解衣就枕,忽左边妇举袖一挥,两目睛被抉去矣,痛剧而绝,不知若何化鸟也。”再询新妇,云:“郎叫绝时,儿惊问所以,渠已作怪鸟来啄儿目,儿亦顿时昏绝。”后疗治数月,俱无恙。伉俪甚笃,而两盲比目,可悲也。

正黄旗张君广基,为予述之如此。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

鄱阳湖黑鱼精

鄱阳湖有黑鱼精作祟。有许客舟过,忽黑风一阵,水立数丈,上有鱼,口如臼大,向天吐浪,许客死焉。其子某,誓杀鱼以报父仇。贸易数年,资颇丰,诣[6]龙虎山,具盛礼请于天师。时天师老矣,谓许曰:“凡除怪斩妖,全仗纯气真煞。我老病且死,不能为汝用。然感汝孝心,我虽死,嘱吾子代治之。”已而,天师果死。

小天师传位一年,许又往请。小天师曰:“诚然,父有遗命,我不敢忘。然此妖者,黑鱼也,据鄱阳湖五百年,神通甚大。我虽有符咒法术,亦必须有根气仙官助我,方能成事。”箧中出小铜镜,付许曰:“汝持此照人,凡一人而有三影者,速来告我。”许如其言,遍照江西,皆一人一影。密搜月余,忽照乡村杨家童子有三影,告天师。天师遣人至乡,厚赠其父母,诡言慕神童名,请到府中试其所学。童故贫家,欣然而来。天师供养数日,随携许及童子同往鄱阳湖,建坛诵咒。

一日者,衣童子衮袍,剑缚背上,出其不意,直投湖中。众人大骇,其父母号哭,向天师索命。天师笑曰:“无妨也。”俄而霹雳一声,童子手提大黑鱼头,立高浪之上。天师遣人抱至舟中,衣不沾湿。湖中水十里内,皆成血色。童子归,人争问所见。童子曰:“我酣睡片时,并无所苦。但见金甲将军提鱼头放我手中,抱我立水上而已。其他我不知。”自此鄱阳湖无黑鱼之患。或云:童子者,即总漕杨清恪公也。

囊囊

桐城南门外章云士,性好神佛。偶过古庙,见有雕木神像,颇尊严,迎归作家堂神,奉祀甚虔。夜梦有神如所奉像,曰:“我灵钧法师也。修炼有年,蒙汝敬我,以香火祀我。倘有所求,可焚牒招我,我即于梦中相见。”章自此倍加敬信。

邻有女为怪所缠,怪貌狞恶,遍体蒙茸,似毛非毛。每交媾,则下体痛楚难忍,女哀求见饶。怪曰:“我非害汝者,不过爱汝姿色耳。”女曰:“某家女比我更美,汝何不往缠之,而独苦我乎?”怪曰:“某家女正气,我不敢犯。”女子怒,骂曰:“彼正气,偏我不正气耶?”怪曰:“汝某月日,烧香城隍庙,路有男子方走,汝在轿帘中暗窥,见其貌美,心窃慕之,此得为正气乎?”女面赤不能答。

女母告章,章为求家堂神。是夜梦神曰:“此怪未知何物,宽三日限,当为查办。”过期,神果至曰:“怪名囊囊,神通甚大,非我自往剪除不可;然鬼神力量,终需恃人而行。汝择一除日,备轿一乘、夫四名、快手四名、绳索刀斧八物,剪纸为之,悉陈于厅。汝在旁喝曰:‘上轿!’曰:‘抬到女家!’更喝曰:‘斩!’如此,则怪除矣。”

两家如其言。临期,扶纸轿者果觉重于平日。至女家,大喝“斩”字,纸刀盘旋如风,飒飒有声,一物掷墙而过,女身霍然如释重负。家人追视之,乃一蓑衣虫,长三尺许,细脚千条,如耀丝闪闪,自腰斫为三段。烧之,臭闻数里。

桐城人不解囊囊之名,后考《庶物异名疏》,方知蓑衣虫一名囊囊。

秦毛人

湖广郧阳房县有房山,高险幽远,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长丈余,遍体生毛,往往出山食人鸡犬,拒之者必遭攫搏。以枪炮击之,铅子皆落地,不能伤。相传制之之法,只须以手合拍,叫曰:“筑长城,筑长城。”则毛人仓皇逃去。余有世好张君名敔者,曾官其地,试之果然。

土人曰:“秦时筑长城,人避入山中,岁久不死,遂成此怪,见人必问城修完否。以故知其所怯而吓之。”数千年后犹畏秦法,可想见始皇之威。

人同

喀尔喀[7]有兽,似猴非猴,中国人呼为“人同”,番人呼为“噶里”。往往窥探穹庐[8],乞人饮食,或乞取小刀烟具之属,被人呼喝,即弃而走。有某将军畜养之,唤使莝[9]豆樵汲等事,颇能服役。

居一年,将军任满归,人同立马前,泪下如雨,相从十余里,麾之不去。将军曰:“汝之不能从我至中国,犹我之不能从汝居此土也。汝送我可止矣。”人同悲鸣而去,犹屡回头仰视云。

赑屃精

无锡华生,美风姿,家居水沟头,密迩[10]圣庙。庙前有桥甚阔,多为游人憩息。夏日,生上桥纳凉。日将夕,步入学宫,见间道侧一小门,有女徘徊户下。生心动,试前乞火。女笑而与之,亦以目相注。生更欲进词,而女已阖扉,遂记门径而出。

次日再往,女已在门相待。生叩姓氏,知为学中门斗女。且曰:“妾舍逼隘,不避耳目;卿家咫尺,但得静僻一室,妾当夜分相就,卿明夕可待我于门。”生喜,急归,诳妇以畏暑宜独寝,洒扫外室,潜候于门。女果夜来,携手入室,生喜过望。自是每夕必至。

数月后,生渐羸弱。父母潜窥寝处,见生与女并坐嬉笑,亟排闼入,寂然无人。乃严诘生,生备道始末,父母大骇。偕生赴学宫踪迹,绝无向时门径。遍访门斗中,亦并无有女者,共知为妖。乃广延僧道,请符箓,一无所效。其父研朱砂与生,曰:“俟其来时,潜印女身,便可踪迹。”生俟女睡,以朱砂散置发上,而女不知。次日,父母偕人入圣庙遍寻,绝无影响。忽闻邻妇诟小儿曰:“甫换新裤,又染猩红,从何处染来耶?”其父闻而异之,往视,小儿裤上尽朱砂,因究儿所自,曰:“适骑学宫前负碑龟首,不觉染此。”往视赑屃之首,朱砂在焉。乃启学官,碎碑下龟首,石片片有血丝,腹中得小石如卵,坚光若镜,锤之不碎,远投太湖。自是女不复来。

阅半月,女忽直入寝所,詈生曰:“我何负卿,竟碎我身体!然我亦不恼也。卿父母所虑者,为卿病耳。今已乞得仙宫灵药,服之当无恙。”出草叶数茎,强生食,其味香甘,且云:“前者居处相近,可朝夕往返。今稍远,便当长住此矣。”自是白昼见形,惟不饮食,家人大小咸得见之。生妻大骂,女笑而不答。每夕生妻拥生坐床,不令女上,女亦不强。但一就枕,妻即惛惛长睡,不知所为,而女独与生寝。生服灵药后,精神顿好,绝不似曩时[11]孱弱。父母无奈,姑听之。

如是年余。一日,生偶行街市,有一疥道人熟视生曰:“君妖气过重,不实言,死期近矣。”生以实告,疥道人邀入茶肆,取背上葫芦,倾酒饮之,出黄纸二符,授生曰:“汝持归,一贴寝门,一贴床上,毋令女知。彼缘尚未绝,俟八月十五夜,吾当来相见。”

时六月中旬也。生归,如约贴符。女至门惊却,大诟曰:“何又薄情若此!然吾岂惧此哉!”词甚厉而终不敢入。良久,大笑曰:“我有要语告君,凭君自择,君且启符。”如其言,乃入,告生曰:“郎君貌美,妾爱君,道人亦爱君。妾爱君,想君为夫;道人爱君,想君为龙阳耳!二者郎君择焉。”生大悟,遂相爱如初。

至中秋望夕,生方与女并坐看月,忽闻唤名声,见一人露半身于短墙外,迫视之,疥道人也。拉生告曰:“妖缘将尽,特来为汝驱除。”生意不欲,道人曰:“妖以秽言谤我,我亦知之,以此愈不饶他!”书二符曰:“速去擒来。”生方逡巡,适家人出,遽将符送至妻所。妻大喜,持符向女,女战栗作噤,乃缚女手,拥之以行。女泣谓生曰:“早知缘尽当去,因一点痴情,淹留受祸。但数年恩爱,卿所深知。今当永诀,乞置我于墙阴,勿令月光照我,或冀须臾缓死,卿能见怜否?”生固不忍绝之也,乃拥女至墙阴,手解其缚。女奋身跃起,化一片黑云,平地飞升。道人亦长啸一声,向东南腾空追去,不知所往。

缚山魈

湖州孙叶飞先生,掌教云南,素豪于饮。中秋夕,招诸生饮于乐志堂。月色大明。忽几上有声,如大石崩压之状。正愕视间,门外有怪,头戴红纬帽,黑瘦如猴,颈下绿毛茸茸然,以一足跳跃而至。见诸客方饮,大笑去,声如裂竹。人皆指为山魈,不敢近前。伺其所往,则闯入右首厨房。厨者醉卧床上,山魈揭帐视之,又笑不止。众大呼,厨人惊醒,见怪,即持木棍殴击,山魈亦伸臂作攫搏状。厨夫素勇,手抱怪腰,同滚地上。众人各持刀棍来助,斫之不入,棍击良久,渐渐缩小,面目模糊,变一肉团。乃以绳捆于柱,拟天明将投之江。

至鸡鸣时,又复几上有极大声响。急往视之,怪已不见。地上遗纬帽一顶,乃书院生徒朱某之物,方知院中秀才往往失帽,皆此怪所窃。而此怪好戴纬帽,亦不可解。

老妪变狼

广东厓州农民孙姓者,家有母,年七十余。忽两臂生毛,渐至腹背,再至手掌,皆长寸余,身渐伛偻,尻后尾生。一日,仆地化作白狼,冲门而去。家人无奈何,听其所之。

每隔一月或半月,必还家视其子孙,照常饮啖。邻里恶之,欲持刀箭杀之。其子妇乃买豚蹄,俟其再至,嘱曰:“婆婆享此,以后不必再来。我辈儿孙深知婆婆思家,无恶意,彼邻居人那能知道,倘以刀箭相伤,则做儿媳者心上如何忍得?”言毕,狼哀号良久,环视各处,然后走出。自后竟不来矣。

吴生不归

会稽县东四十里,地名长溇。有吴生者,年十八,美丰仪,读书家中,忽失所在。越三日归,自言:“某日坐书室,见美妇人降自屋上,招与偕行。随至大第中,陈设华美,往来者无一男子。室内更有一美,倚窗斜睇,具酒食共饮。饮毕,两美迭就为欢。叩以姓名,俱笑不答,但云:‘此间乐,我二人惟郎是从,郎但安居可也。’居数日,我偶动乡思,一女曰:‘郎思家矣,当送归,无苦郎心。’遂送至里门,我才得归。”

自此神思恍惚。当午,家人为具膳,则云此味恶,不似彼食美也。当夕,为拭床帐,则云此物恶,不似彼物华也。未几,又失去,数日复归,所言如前,但颜色渐焦,举体有腥气。家人延僧道醮祝,都无所济。

俄而数月不返。生有弟某,行经白塔,见山洞口有遗带,认系兄物。持归,率人秉火入洞,见兄裸卧淤泥间,作行房状。扶至家,灌以药饵,苏,张目怒曰:“我云雨未毕,卧锦衾中,何夺我至此!”于是亲族皆来守护,以铁索锢之,压以符箓。生稍知惧,不敢寐。夜间,众方环坐,忽闻响声琅然,有光若电,绕室数匝,失生所在。铁索斩然中断,门窗仍闭,竟不知何自出也。

次晨,再寻白塔山洞,茫然无得矣。于是远近传播洞中有妖,聚观者日以千计。县令李公惧生事,亲来搜看,亦无所得。乃以石封洞门,观者止,而生竟不归。

蜈蚣吐丹

余舅氏章升扶,过温州雁荡山。日方午,独行涧中。忽东北有腥风扑鼻而至,一蟒蛇长数丈,腾空奔迅,其行如箭,若有所避者。后有五六尺长紫金色一蜈蚣逐之。蛇跃入溪中,蜈蚣不能入水,乃舞掉其群脚,飒飒作声,以须钳掉水,良久,口吐一红丸如血色,落水中。少顷,水如沸汤,热气上冲。蛇在水中颠扑不已,未几死矣,横浮水面。蜈蚣乃飞上蛇头,啄其脑,仍向水吸取红丸,纳口中,腾空去。

石言

吕蓍,建宁人,读书武夷山北麓古寺中。方昼阴晦,见阶砌上石尽人立,寒风一过,窗纸树叶飞脱,着石粘挂不下,檐瓦亦飞着石上。石皆旋转化为人,窗纸树叶化为衣服,瓦化冠帻,颀然丈夫十余人,坐踞佛殿间,清淡雅论,娓娓可听。吕怖骇,掩窗而睡。

明日起视,毫无踪迹。午后,石又立如昨。数日以后,竟成泛常,了不为害。吕遂出与接谈,问其姓氏,多复姓。自言皆汉、魏人,有二老者则秦时人也。所谈事与汉、魏史书所载颇有异同,吕甚以为乐。午食后,静待其来,询以托物幻形之故,不答。问何以不常住寺中,亦不答;但答语曰:“吕君雅士,今夕月明,我共来角武,以广君所未见。”是夜,各携刀剑来,有古兵器,不似戈戟,而不能强加名者。就月起舞,或只或双,飘瞥神妙。吕再拜而谢。

又一日,告吕曰:“我辈与君周旋日久,情不忍别,今夕我辈皆托生海外,完前生未了之事,当与君别矣。”吕送出户,从此阒[12]寂。

吕凄然如丧良友,取所谈古事,笔之于书,号曰《石言》。欲梓以传世,贫不能办,至今犹藏其子大延处。

人熊

浙商某,贩洋为生。同伴二十余人,被风吹至一海岛,因结伴上岛闲步。走里许,遇一人熊,长丈余,以两手围其伴,愈围愈逼。至一大树下,熊取长藤,将人耳逐个穿通,缚树上,乃跳去。

诸人俟其去远,各解所佩小刀,割断其藤,趋奔回船。俄见四熊抬一大石板,板上又坐一熊,比前熊更大。前熊仍跳跃而来,状若甚乐者。至树侧,见空藤委地,怅然如有所失。石板上熊大怒,叱四熊群起殴之,立毙而去。众在舟中望之,各惊喜,以为再生。

山阴吴某耳孔有一洞,沈君萍如戚也。问其故,历历言之如此。

驱鲎

吴兴卞山有白鲎洞,每春夏间,即见状如匹练起空中,游漾无定,所过之下,蚕茧一空,故养蚕时尤忌之,性独畏锣鼓声。明太常卿韩绍,曾命有司挟毒矢逐之,有《驱鲎文》载郡志。近年来作患尤甚。

乾隆癸卯四月,有范姓者,具控于城隍。是夜梦有老人来曰:“汝所控已准,某夜当命玄衣真人逐鲎,但鲎鱼司露有功,被害者亦有数。彼以贪故,当示之罚。尔等备硫磺烟草,在某山洞口相候可也。”

范至期集数十人往。夜二鼓,月色微明,空中风作。见前山有大蝙蝠丈许,飞至洞前,瞬息诸小蝠群集者,不下数十。每一蝙蝠至,必有灯一点如引导状。范悟曰:“是得非所谓玄衣真人乎?”即引火纵烧烟草。俄而洞中声起如潮涌风发,有匹练飞出,蝙蝠围环,若布阵然,彼此搏击良久。乡民亦群打锣鼓,放爆竹助之。约一时许,匹练飘散如絮,有青气一道,向东北而去。蝙蝠亦散。

次早往视,林莽间绵絮千余片,或青或白,触手腥秽不可近。自是鲎患竟息。

铁匣壁虎

云南昆明池旁,农民掘地得铁匣。匣上符篆不可识,旁有楷书云:“至正元年杨真人封。”农民不知何物,椎碎其匣,中有壁虎寸许,蠕蠕然,似死非死。童子以水沃之,顷刻寸许者渐伸渐长,鳞甲怒生,腾空而去,暴风烈雨,天地昏黑。见一角黑蛟与两黄龙空中攫斗,冰雹齐下,所损田禾民屋无算。

蛇王

楚地有蛇王者,状类帝江,无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方如肉柜,浑浑而行,所过处草木尽枯。以口作吸吞状,则巨蟒恶蛇尽为舌底之水,而肉柜愈觉膨然大矣。

有常州叶某者,兄弟二人,游巴陵道上,见群蛇如风而趋,若有所避。已而腥风愈甚,二人怖避树上。少顷,见肉柜正方,如猬而无刺,身不甚大,从东方来。其弟挟矢射之,正中柜面,柜如不知,负矢而行。射者下树,将近此物之身,欲再射之,拔其矢而身已仆矣,良久不起。乃兄下树视之,尸化为黑水。

洞庭有老渔者曰:“我能擒蛇王。”众大骇,问之,曰:“作百余个面馒头,用长竿铁叉叉之,送当其口。彼略吸,则去之而易新者,如是数十次。其初馒头黣烂如泥,已而黑,已而黄,已而微赪[13]。伺馒头之色白如故,而后众人围而杀之,如豚犬耳,不能噬人。”众试之,果如其言。

城门面孔

广西府差常宁,五鼓有急务出城。抵门犹未启钥,以手扪之,软腻如人肌肤。差大骇,乘残月一线,定睛视之,则一人面塞满城门,五官毕具,双眼如箕。惊而返走。天明逐队出城,亦无他异。

匾怪

杭州孙秀才,夏夜读书斋中,觉顶额间蠕蠕有物。拂之,见白须万茎出屋梁匾上,有人面大如七石缸,眉目宛然,视下而笑。秀才素有胆,以手捋其须,随捋随缩,但存大面端居匾上。秀才加杌[14]于几视之,了无一物,复就读书,须又拖下如初。

如是数夕,大面忽下几案间,布长须遮秀才眼,书不可读,击以砚,响若木鱼,去。又数夕,秀才方寝,大面来枕旁,以须搔其体。秀才不能睡,持枕掷之。大面绕地滚,须飒飒有声,复上匾而没。

合家大怒,急为去匾,投之火。怪遂绝,秀才亦登第。

美人鱼人面猪

崇明打起美人鱼,貌一女子也,身与海船同大。舵工问云:“失路耶?”点其头,乃放之,洋洋而去。

云栖放生处有人面猪,平湖张九丹先生见之。猪羞与人见,以头低下,拉之才见。

花魄

婺源士人谢某,读书张公山。早起,闻树林鸟声啁啾,有似鹦哥。因近视之,乃一美女,长五寸许,赤身无毛,通体洁白如玉,眉目间有愁苦之状,遂携以归,女无惧色。乃畜笼中,以饭喂之。向人絮语,了不可辨。畜数日,为太阳所照,竟成枯腊而死。

洪孝廉宇麟闻之,曰:“此名花魄。凡树经三次人缢死者,其冤苦之气结成此物,沃以水犹可活也。”试之果然。里人聚观者如云而至,谢恐招摇,乃仍送之树上,须臾间,一大怪鸟衔之飞去。

狼军师

有钱某者,赴市归晚,行山麓间。突出狼数十,环而欲噬。迫甚,见道旁有积薪高丈许,急攀跻执㭾[15],爬上避之。狼莫能登,内有数狼驰去。少焉,簇拥一兽来,俨舆卒之舁官人者。坐之当中,众狼侧耳于其口傍,若密语俯听状。少顷,各跃起,将薪自下抽取枝条,几散溃矣。

钱大骇,呼救。良久,适有樵夥闻声,共喊而至,狼惊散去,而舁来之兽独存。钱乃与各樵者谛视之,类狼非狼,圆睛短颈,长喙怒牙,后足长而软,不能起立,声若猿啼。钱曰:“噫!吾与汝素无仇,乃为狼军师谋主,欲伤我耶?”兽叩头哀嘶,若悔恨状。乃共挟至前村酒肆中,烹而食之。

物变

每年八九月间,于阗河石子化玉,采者以脚踹之。两岸卡兵传鼓,见一人伛偻俯身,必须得玉以献,否则治罪。采尽则明年复生。天大雾,则山上石变者为山料,河中石子变者为水料。

俄罗斯国有鸟来千群,一遇大雾,即伏地不动,化为灰鼠。其他沙鱼变虎,变鹿;两蚁相斗便化为蝇虾;爬虫变蜻蜓,为人所扑,则怒毒而变蜈蚣。

四耳猫

四川简州,猫皆四耳。有从简州来者,亲为余言。

鹏粪

康熙壬子春,琼州近海人家,忽见黑云蔽天而至,腥秽异常。有老人云:“此鹏鸟过也。虑其下粪伤人,须急避之。”一村尽逃。俄而天黑如夜,大雨倾盆。次早往视,则民间屋舍尽为鹏粪压倒。从内掘出粪,皆作鱼虾腥。遗毛一根,可覆民间十数间屋,毛孔中可骑马穿走。毛色黑,如海燕状。

獭淫

獭性淫。吴越小家女人,多于水中洗亵衣。獭食之久,能为异迷人。雌者多就异类交,为异则迷惑男子,亦不遽至魅死。其雄者闻少妇亵衣气,辄缠绕不去,虽众逐击之至死,势不痿。

辛亥十一月,蔡村人娶妇。客散,婢仆各就寝。郎醉先睡。新娘闭户解带,则有物绕两足间,作鼻嗅口涎状。新娘骇怪,性颇慧,不作声,密启户告其姑,知是獭怪。新妇归房,则獭在门跪俟。随新娘绕足如故。移时,翁姑结健者十余人,各持一烛一梃[16]入房,即扃门守定,见獭共击。獭上床则上击,落地则下击,走几案则聚击,屋无完器,而獭已聚梃毙于地矣。毛黑如鉴,身长一尺五寸,势长七寸,与人无异,而肉棱甚大。剥其皮售值足偿所毁器物。其肉腥,不可食。

或曰:“獭肝髓入医经。其势异若此,可为房中药。惜医经不载,而村人皆不之知也。”

多角兽

僧志定居天目,言其山深处长亘一二十里,榛莽森列,无道路。产沙木可为枋[17]。豪猪多构巢树隙,为木工所患。

忽一年绝迹,不知所往。山民喜,乃大纵斧斤。有匠某入一荒谷,见一物为藤罥[18]死树上。视之,状如牛,而形大逾倍,遍体皆短角,长二三寸,灰黑色,如羊角,数以千计。顶上一角,红如血,长二三尺。盖巨藤多蔓大木,此兽偶从崖上误跃而入,角为藤缠,四足架空,且藤性柔韧,无所施力,卒致饿死。始知豪猪悉为所啖。究不知此兽何名。

注释

[1]渠:方言,他。

[2]狎:亲昵,不庄重。

[3]訇(hōng)然:形容声音很大。

[4]椒山自有胆:杨继盛,号椒山,明代著名谏臣。与大奸臣严嵩为敌,被投入囚牢,遭受酷刑。友人赠其蛇胆,用以止痛。杨继盛拒之,并曰:“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

[5]蜂虿(chài):古书所述蝎子一类的毒虫。

[6]诣(yì):到,特指到尊长那里去。

[7]喀尔喀:清代漠北蒙古族诸部的名称,因分布于喀尔喀河(哈拉哈河)得名。

[8]穹庐:古代游牧民族居住的毡帐,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状似天,因而得名“穹庐”。

[9]莝(cuò):铡草。

[10]密迩:临近,接近。

[11]曩(nǎng)时:以往,过去的。

[12]阒(qù):形容寂静。

[13]赪(chēng):红色。

[14]杌(wù):小凳子。

[15]㭾(jué):断木。

[16]梃(tǐng):棍棒。

[17]枋(fāng):一种方柱形木材,可制成棺材。

[18]罥(juàn):吊,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