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俩喝着酒,唠着明年种地的事情。杨大车说:“今年雨水调和,多打了几担粮,弄回几吊钱来。明年还不知啥样呢!”“啥样子地也得种,就是多种和少种的事。”六叔回应。福娘插嘴说:“养了五六匹马,地不能少种。不管啥地,都得种个三十垧五十垧的,要不就白过一年哪。”杨大车接过福娘的话:“五十垧,就是五十垧!紧紧手,挨点累吧。庄稼人就是挨累的命,要想日子过得好,别怕累折腰。”六叔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为了生活,他是不要命的主。六叔对大车说:“听说明年收租加一行。”“你听谁说的?”“白家管账先生。”六叔的话像一盆水浇在大车的心上,他顿时冷下来,问六叔:“这是真的吗?为什么呀?”六叔说:“白家说出来的话向来就是板上打钉子,不能变。大管家说,多收一行租是为了给日本人交粮用。”杨大车的脸阴下来,看看福娘,又看看六叔,似乎在寻找希望。继续喝酒的情趣没有了,杨大车放下手中的筷子,把饭碗推向一边,拿起木斗克装上一袋旱烟,使劲地抽起来,屋子里布满了呛人的烟味。福娘把剩下的饭菜收拾起来,端进厨房。兰子端来烧开的水,放在大车和六叔跟前。屋子里失去了欢乐和笑声。过了一会儿,六叔告诉杨大车:“今年收租粮,过斗时白家动了心思,使了花招。”“他们用了什么花招。”“白天轩让大管家在斗的上口钉了一圈半寸宽的木板条,刷上黑色,一斗能多收几斤粮食,难道你没看出来?”听了六叔的话,杨大车痛苦地拍着脑袋说:“难怪我从场院里扛出的粮食和交租子的数对不上账!白天轩也太损了,我找他去。”说着就要穿上鞋去找白天轩讨公道。六叔拦住哥哥:“忍了吧!谁让咱眼瞎,当时没看清楚。事情过去了,白家把大斗藏起来不认账,咱们就是有理也说不出。”杨大车气急败坏地骂着:“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哇。”他越想越恼火,对着天发誓:明年一定不种白家的地。虽说对天发誓,但他心里却舍不得这五十垧良田。六叔对大车说:“五十垧地不能不种。等明年秋后收租时,大家把眼睛擦亮,量他也不敢年年用这一招。”六叔的话启发了杨大车,他对闫花舌说:“白家用大斗收租粮你知道不知道?”闫花舌推诿着说:“四哥,这样见不了天的事,白家怎么能让我知道。”杨大车没理闫花舌的话,对六叔说:“记着,这件事不算完,明年秋后一起算账。”
六叔要回去休息了,杨大车对闫花舌说:“天不早了,你也该走了。”闫花舌听了主人的话仍然不动身。大车看着他那死皮赖脸的样子,说:“是不是又过不去年了,想要点东西呀?”闫花舌听了大车的话连连摆手,说:“四哥,多谢了。白老东家已经让人把年货给我扛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杨大车挖苦说:“今年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白天轩给你送年货?是不是又让你干什么损事?”“哪里,哪里。”闫花舌说着,用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对大车说:“四哥,兄弟今天不白喝你的酒,是来给四哥家办事儿的。”“办事儿,你能办什么事儿?说来听听。”闫花舌见说话的机会到了,脸上的皮肉同时挤在一起,满副笑态地对杨大车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恭喜你呀四哥,只要点头同意,你就攀上高枝了。”“什么事快说,别装五作六的。”杨大车很不耐烦地催闫花舌把话说清楚些。闫花舌看看福娘,十分神秘地对大车说:“白家九少爷相中你家兰子了,白天轩老爷让我来提媒,娶兰子做九少爷的太太。这不是天大的好事?要是把兰子嫁到白家,你们成了亲家,还用想什么粮食啊,土地呀,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杨大车早已火冒三丈,他忍着火气听完闫花舌的一番鬼话,不由分说,从炕上拿起装烟的铁缸子狠狠地向闫花舌头上砸去。闫花舌没想到杨大车竟然会不同意这门亲事。他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撒开双腿向门外跑去。这时,正好兰子从西屋过来,闫花舌撞在兰子身上,差点使兰子摔倒。杨大车用手扶住兰子,没去追闫花舌。
闫花舌吓跑了,杨大车气得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东西,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我闺女就是喂鸭子,也不会嫁给白家。”他双腿抖颤,一头栽倒在炕上。福娘说:“孩子他爹,别生气了,闫花舌子不就是放个臭屁吗。驴拴在咱家槽上,量他还敢抢人不成。”杨大车冲着福娘说:“你呀,别把事情看简单了,白天轩财大气粗,什么屎都能拉出来。”“那你还是怕他们呀!”“我怕个屁,我要怕他就不是男人了。”福娘怕气伤了大车的身子,安慰说:“凡事没有过不去的河,车到山前自有路。”
六叔坐在凳子上一直没吭声,听了哥哥和嫂子的话之后,对哥嫂说:“闫花舌子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都信。我琢磨着,一是他过年缺钱少财,来勒大脖子;再就是白家果真托他来作媒。对闫花舌子这种人,钱是不能给他。白家要娶兰子也是痴心妄想。就算白家真的要娶兰子,年前仅有几天时间了,又能怎样。”六叔的话有理,杨大车消了气。哥俩唠起过年以后去大青山贩运木材的事情。
往年去大青山贩运木材,要在正月十五以后起车进山。杨大车和六叔各自赶着自己的车往返在县城和大青山的路上。把从大青山拉回的红松堆在城边的空地上,贩卖木材的老板按拉运木材的数量,检尺付钱。杨大车和六叔凭着辛劳艰苦赚些运费,填补生活需用。
六叔对大车说:“过了十五,木材不好下山了。听说日本人管的厉害,不让木材下山。”“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消息的?”“木头贩子王老四亲口告诉我的。他说日本人在山口处设立了木材验查站。进山出山都要经过允许。”听了六叔的话,杨大车骂道:“这是个什么年头,一点人事都没有,放着大青山的木头只让日本人用,他妈的也不说个理了。不拉山,就甘等着受穷,这日子没法过了。”“别急,”六叔拦住哥哥的话说:“王老四说,谁要是在正月十五趁山林队没上班前,把木头运到城里,给双份运费。”“这话当真?”“没错。王老四还说,谁要肯出车,他提前付给一份运费,木头卸车后再付给一份运费。”“是啊,王老四这小子不玩赖,多少年来没办过坑人的损事。信他一回,正月十五前干两趟,”杨大车对六叔说。六叔点点头,用手指数着日子,对大车说:“十五前要走两趟,三十晚上就得动车,要不第二趟十五前赶不回来,麻烦可就大了。”“三十晚上发完神纸,吃过饺子赶车上路,大年初一晚上天黑的时候准到山场。”杨大车很有把握地计划着自己的想法。六叔同意哥哥的主意,然后说:“我明天进城找王老四把事定准。”“对,让王老四先拿出一份脚费来。他真的给咱们拿脚费,说明他诚心做生意。不预付这一份脚钱,咱们不伺候他。”“就这么定了。”为慎重起见,杨大车对六叔说:“老六,我看先这样,新正大月的咱哥俩先动一台车。你的车小,先别动,用我的大车先走一趟。赚钱了下趟你的车一起走。不过,头趟发车你得跟我一起进山,脚费咱哥俩二一添作五平分。”六叔理解大车的意图。点头同意他的安排。
第二天,六叔进城找到木材贩子王老四。王老四知道杨大车要大年三十进山运木材,十分高兴,请六叔下馆子。
六叔从馆子离开时,王老四欣然付给六叔一份运费,恳切地答应木材卸车后再付另一份。
白天轩是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大财主。他在毛西堡占有良田千垧。据说,在北荒的两处窝棚就拥有土地数千顷。
毛西堡西头座落着白天轩的高大宅院。长方形的围墙把两栋并列的七间青砖瓦房包在里面。正房两侧是东西厢房陪衬。宽宽荡荡的大院一角是几个贮粮食的大圆粮仓。
围墙正面两扇油黑大门对开,宽厚的墙体有一丈多高。高高的围墙四角建筑着四个炮台,炮台的小屋里昼夜有炮手守护着。白家大院的炮手枪打得准,很有名气。胡子们对白家大院也是望而生畏。
院内东侧厢房住着打长工的伙计、管家、伙房先生。管家的房间紧靠大厨房,厨房外间是伙计们吃饭的堂屋,堂屋的外间是白家老小用饭的餐厅。两厢房南边几间是马棚,挨着马棚的两间是草棚,草棚的北边是磨房,炮手们住在紧挨磨房的一间屋子里。
白天轩妻妾三房,生下三男四女,两栋七间房都住满了。白家的小姐少爷,整日里梳洗浪荡。白天轩的三房太太少不了争风吃醋。白天轩对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不屑一顾,听之任之。眼下白天轩有两块心病,一块是女儿白翠花不听话,嫁不出去;另一块是九少爷没人提亲,娶不来媳妇。翠花和九少爷都是三姨太生养的娇子,白天轩四十岁出头时得了这两个宝贝,当然视为心头肉。翠花生性刚烈,很懂事,既开朗又活泼,性情开放,她不肯出嫁的原因是她根本看不起大户人家的花花公子,更提不上喜欢他们,和他们相伴终身。九少爷白行理和翠花恰恰相反,他瘦小干瘪,其貌不扬,从小娇惯成性,沾了一身恶习,酗酒、吸毒、打牌他无所不好。由于长相过于丑陋,请来做媒的人都吓得不敢正视他,偷偷走开。
上几天是白天轩的六十岁生日,福娘带着兰子给他拜寿。白天轩看兰子俊秀聪慧,滋生了要她给九少爷做媳妇的念头。于是,他找来闫花舌,在好酒好菜款待之后,派闫花舌去杨大车家说亲。闫花舌被杨大车用烟缸子砸回来,并没有把这不体面的经过告诉白天轩。
此时,白天轩正拖着肥胖笨重的身子,在客厅里不停地走动,家人领着闫花舌推门而入。白天轩很客气地让闫花舌坐在木椅上,吩咐家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家人把茶放在闫花舌跟前走出去,闫花舌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白天轩走到闫花舌的对面,看着他,冷冷地笑着问道:“闫先生,去了一趟杨家,提亲的事办得有头绪了?”闫花舌早有准备,瞒天过海地撒起谎来,哄骗着说:“老爷,这事有门儿。”他的话还没说完,白天轩迫不及待地说:“什么叫有门儿,我问你是行还是不行?”闫花舌被白天轩生硬的话弄得把准备好的谎言说乱了套:“老爷,是这样。我昨晚去了趟杨家,杨大车招待了我,他和他老婆都同意把闺女嫁给九少爷。”闫花舌边说边挤弄挤弄贼眼,看着白天轩的脸色接着说:“可是,事不太好办,他那黄毛丫头不同意。”“不同意又怎么着了?”白天轩问。闫花舌胡编着:“那丫头被杨大车打了一笤帚疙瘩。”听了闫花舌子的话,白天轩微笑着说:“杨大车还算识时务,懂点人事。这件事依我看先不急着办,等过了年咱们再计议。”白天轩迈着四方步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冷笑着对闫花舌说:“小小的黄毛丫头不知好歹,没关系。猴子不上杆,也就是多敲几遍锣。你呀,多跑几趟腿,没啥事多去杨家坐坐,扯扯闲蛋,套套近乎,给小兰子弄点时髦东西,哄她高兴。老九在家也闲着没事,你时常带他去杨家转悠转悠。人熟为宝,别看老九长相不佳,看长了也就顺眼了。”白天轩的话分明是给闫花舌出了个难题。闫花舌听了心里叫苦,怨自己不该撒谎,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如今只好一错到底,他对白天轩说:“老爷,给小兰子买点好玩意儿得花钱呀。”白天轩冷笑着说:“我有安排。”回身向门外喊:“来人。”家人应声进屋,白天轩吩咐家人:“去账房拿二十块大洋给闫先生。”时间不大,家人把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放在桌子上。闫花舌看见眼前发亮的银元,脑子里闪现出昨夜被杨大车赶出门的情景,他定了定神,反正是一不做二不休,把银元从桌上抓起来,揣进空空的口袋里。白天轩看闫花舌把钱揣起来,沉着脸对他说:“这钱你留一半过年,余下的一半给小兰子买些时髦的东西送过去。记住,一定要办妥。如果搞糟了你把银元给我吐出来。”闫花舌被白天轩敲山震虎的话吓得双腿发软,差点坐在地上。白天轩向窗外看看,天色将黑。他喊来家人说:“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今晚留闫先生吃饭,让九少爷陪客儿。”家人把闫花舌领到厨房,又唤来九少爷作陪。
白家厨房的一间小餐厅里,白九少爷和媒人闫花舌面对面地饮着酒。九少爷白行理十分尽兴。他劝酒很有功夫,闫花舌已经被他灌得开始胡言乱语,信誓旦旦地说:“你们的婚事我一定办妥,办不妥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白行理得意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块银元,一边拍着闫花舌的脑袋,一边往他手里塞银元说:“闫先生,拜托了。此事成了,本少爷要大谢你。你看谁家小寡妇漂亮,我出钱,给你办女人。”闫花舌虽然醉了,但心里清楚,别说要女人,弄不好白天轩会打断自己的腿,说不定要遭大殃。醉酒的闫花舌眼神恍恍惚惚,眼睛里的白九少爷更加丑陋难看,干瘪瘦小的身子挺着一个西瓜脑袋,一双睁不开的睡眼皮上长着一块疤,这块疤有半寸长,人称“疤瘤眼”。两腿瘦得像皮包骨,嘴唇向上翻着,露出一年四季在外的黄牙。灯光下,闫花舌仿佛看见一个魔鬼在眼前晃。他有些后悔,不该把手插进磨眼,可是口袋里的银元又使他来了精神。他拍着白行理的西瓜脑袋,挺着脖子吹牛:“九少爷,你忍着点,过了年,美人就上床了。”白行理也有些云山雾罩,他扭着细狗一样的腰向闫花舌保证:“事成了,本少爷重谢你,保你后半生吃香的喝辣的,享清福。”在两人吹吹捧捧的客套声中,闫花舌离开了白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