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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姑娘们,现在,我们的幸福泉开始喷水了!”

十八号帐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们挖了一个小小的“泉眼”。上午九点钟,她们刚刚爬山、看日出回来,不顾疲倦,围了个圈圈,举行“幸福泉开幕典礼”。

梳着短辫子的、身材灵活的袁新枝,郑重而又幽默地做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声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开。活鲜鲜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溅湿了袁新枝的绿裙子。水柱接着矮下来,离地只有半尺高。

她们拥挤着,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神高举火炬的姿势把漱口杯举起,忍住笑,庄严地说:“干杯!”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块儿。大伙儿把杯子拿到唇边,仰脖子喝了进去:冰凉、苦涩、带着牙膏味儿。

“棒极了,能气死卖汽水的!”孩子们一边叽叽喳喳称赞,一边扭动舌头,吐出沙砾和土块子。

这时,五个穿着裤衩、很有运动员风度的女孩子远远跑来,她们骄傲地挺起胸,克制着倦意。离近了,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们来了,怎么不欢迎啊?”她揩一揩额上淌着的汗。

她们是“红色勇敢者旅行小队”的队员,今天摸黑从城里动身,徒步走来,准备和本班的同学一起参加营火会。

“欢迎,欢迎,请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队的队员,一人灌了一口水。周小玲挣脱开,哭丧着脸说:“妈哟,一点也不幸福。”又问道,“郑波呢?”

“郑波在营部开会。”

“她妈病了,她舅母让她快回去。”

“哦。”大家静下来,袁新枝去找郑波。

孩子们在西郊的草地上露营,三十多个帐篷排成一个“凸”字。用竹竿和树枝,扎起了营门,营门上端插着一排小彩旗,迎风飘舞。彩旗下边,是柳叶编的四个大字:“快乐的营”。

进了营门往左,可以看见高高搭起的塔形的瞭望台。值勤的“哨兵”扶着军棍,站在台上,警觉地俯视着营地的四周,俯视着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时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职责,望望空中多变的云彩、时淡时浓的远山的轮廓,和那边堆满石块的高岗子。从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哗啦地流过来。

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天还黑,孩子们已经被无边的兴奋搅得睡不下去了。谁都不说话,怕吵着别人,只是静静地躺在稻草垫子上,听那清晰可闻的喧嚣音响:有呼号、走步的声音,那是附近的部队为了准备国庆检阅紧张地操练着;有木轮车咯吱咯吱推过;还有从遥远的工地上广播的,随着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评剧唱片《小女婿》和《刘巧儿》;也偶然听见一两句含混的叫喊,或是火车汽笛的高亢鸣声。不论醒得多么早,不论周围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静,但孩子们细心地躺在帐篷底下,紧挨着心爱的土地,就总听得见这一切又协调又混乱、又清楚又模糊、又复杂又单调的声音。孩子们从而确信,全体都睡觉的时候是没有的。当辛劳的人们钻入安乐的被窝,轻松地喘上一口气,闭上自己熬红的眼睛的时候,另一些辛劳的人们,已经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边的领子,打打鞋上的土,骄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担起种种任务了。生活的旋律就是这样无尽无休,嘈杂而强壮。

然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孩子们欢呼野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无价的节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蓝天是为了覆盖我们,云霞是为了炫惑我们,大地是为了给我们奔跑,湖河是为了容我们游水,昆虫雀鸟更是为了和我们共享生命的欢欣。从早到晚,大家远足,野餐,捉蜻蜓,钓鱼,划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远……直弄得筋疲力尽。天底下快活的事儿好多哟,从前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儿今天都来不及做完,时间过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还不快来,时间过得真慢!

晚上,灼热的空气还没有散尽,就寝号已经吹响。号手站在野营“仓库”旁边,呜呜地使劲吹,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满意地体会着自己地位的重要;又惋惜由于自己一吹,孩子们的欢笑吵闹顿然消失,星星也变得又高又远,只剩下成群的青蛙,它们的大合唱才刚刚开了头儿。

这就是首次的露营生活,在一九五二年夏天,新中国诞生还不到三个年头。

郑波被袁新枝叫了回来。周小玲拉着她的袖子,将她妈妈的情况告诉了她。她说:“也许不要紧,我妈有老病根,常犯。可是一回去,就参加不上营火晚会了,真有点倒霉。”

“岂止有点!简直惨透了!”说这个话的是杨蔷云,郑波的好朋友,她有稍高的个子,肌肉显得绷紧。她没有通常的所谓“美”——修长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脸上、目光里,却像是拥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那丰富的、多变的、不断闪过的表情,使每个注视她的人都会眼花。听周小玲一说,她好像比郑波还着急,右手捏了一下左手的小指头,说:“要是你不在,我们开营火会多扫兴呀。”

郑波说:“我不在要什么紧?你不在才真扫兴呢。对了,我还没喝咱们的幸福水,喝了水,就走吧。”

郑波喝了水,朋友们又活泼了。杨蔷云红了眼,叹口气说:“我送你上汽车去。”郑波点点头。杨蔷云轻快地跑在前面,向汽车站去了。

周小玲低头钻进十八号帐篷,别人随着进来。虽然这个帐篷最大,而且取去了帐篷“帽”,可是里边仍然显得闷暗,有一股油味。周小玲在堆满了行军壶、绳索和毛巾的一角坐下,两腿弯曲在左边,左手支持着,右拳敲着走累了的双腿。

“好房子!”她摸一摸铺地的草垫,称赞着,“可是太热了。”

“不,到了早晨可冷呢,那时候,露水湿透了帆布,连头发也像水洗了似的。”别人给她解释。

“我从咱们学校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看到大家被她吸引住了,周小玲又泄气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用‘惊人’这个词练一练造句。”

杨蔷云跑进来,几乎被伸在稻草上的许多腿绊倒,她说:“你们怎么回事?大白天价跑到帐篷里……”

“嘘……周小玲带来了新闻!”别人打断她。

“据说,”周小玲强调这两个字,以开脱自己的责任,“根据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学校要发一批奖章。”

“得奖章有什么好处?”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聚成一堆的胖胖的吴长福,端正地盘腿坐着问。

“坐电车可以不打票。”李春嘲笑着。

“昨天开了校务会议,据说,下学期起功课要特别特别严了。”

“真糟糕,我这一个暑假还没念过书,原来订了个温书计划,一玩,就忘了……”

“得了吧,前天我还看见你温代数。”

“想想吧,明年就是高三,本来高三的功课就够紧的,再普遍地严一家伙,那可怎么办?”

“要得奖章准有你……”

“你敢说!”

“我就怕代数……”大家议论起来。

“还提考试成绩呢,”蔷云好像不太相信周小玲的消息,“上学期我有半学期没上课,在节约检查委员会誊写材料,大考的时候我真怕不及格!”

“是啊,上学期谁也没塌下心念书,为什么要发奖章呢?”袁新枝问。

“为了让你下学期塌下心念书呗!”李春的话好像是从鼻子里说出来的,然后她仰头躺下,从帐篷洞口望着远处的天空。

安静了一会儿,有的想起自己没考好的功课,有的暗暗估计谁可以得学习优良奖章,有的已经过虑地想到了升高三、温课、毕业和升学考试……

“算了吧!”蔷云大声说,挥一挥手,“为什么要聊这些呢?我们是在露营,早就忘记它们啦。不要让考试、功课、奖章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吧。周小玲,你只要在这儿玩上一天,就会忘记一切,那么单纯,那么快乐,你尽情地享受生活吧,就像大小姐享受她家里无尽的财产似的……”

吴长福动一动身体,好像某一部分发痒,她用手拨一下圆而大的鼻子,叹了口气说:“糟啦,一提功课我的情绪就受影响!如果咱们老在这儿露营,没有考试,没有提问题,没有及格和不及格,那多好啊。”

李春又坐起来,手里抓着几根稻草,她微偏着大脑袋,跳动着剑似的有力的眉毛,眼睛斜视,显出思索和不以为然的神气,她瞅了吴长福一眼,说道:“你说得不对,老在这儿露营是没意思的。生活经常是一种匆忙的追求,恬静和安逸是暂时的,是对匆忙追求的一种报答。因为短暂,所以美好,所以值得……”

“大学问家!”吴长福小声嘟囔,看一看别人,做了个鬼脸。

“我们出去玩吧,不在这里‘坐而论道’了。”袁新枝伸一个懒腰,表示她已经疲于闷热的帐篷中的谈话。

女孩子们依次探着身子,从帐篷里出来。身边的“幸福泉”水缓缓地喷涌,树上的“知了”急急地聒噪。由于在帐篷里坐久了,那毫不吝惜地照亮了没有边际的世界的阳光,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正午,地里的水汽蒸发,帐篷里热得像笼屉似的,但是,玩累了的孩子们仍然熟睡着。周小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热得受不住,特别想吃冰棍,走了几个冷食店,赶巧都刚卖完,最后好容易拿到一根冰棍,放到嘴里,正要吃……传来一群男学生的叫嚷声:

“开门!”

“还不起来?都要热化了!”

张世群和他的伙伴前来邀请她们去颐和园。周小玲讲述自己的梦,埋怨着。男学生们赔不是说,到了颐和园,他们准备每人买一根冰棍送给周小玲。

杨蔷云轻慢地说:“倒像你们怪大方的,可是,梦里的冰棍,难道能用钱买得到?”

张世群紧接上去:“如果你请我吃一根冰棍,我甘愿把所有做梦吃冰棍的权利让给你!”

大家都笑,显然,张世群胜了。

张世群是六十五中的团总支委员,今年刚好毕业。他已经参加过升学考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过中学时代的露营生活。他和杨蔷云是“老朋友”了:在一年前的暑假中,团市委组织了一次文艺书籍的座谈,就是在这个会上,杨蔷云初次见到了他。他穿着破衣服,用洪亮的声音发言,激昂地诉说自己的感想,并且拿自己思想上的缺点和书中的人物对照;女孩子们欣赏他的质朴和豪迈,又觉得他认真得未免过分,便暗暗发笑。然后,他又激烈地抨击书的缺点,扣了些大帽子,如说:“作品还是不成熟的……”

会议休息时,他与蔷云无拘束地交谈起来,说:“最后的批评有点过火吗?没办法,说着说着走了嘴。”蔷云笑个不住,笑这个人简直跟自己一样。

那天散会以后,下了阵大雨。蔷云坐在电车上,到了第一站停车的时候,探头往外一看,张世群远远地骑车飞奔而来。他不避雨,也没有任何雨具,兴奋地一手扶着把,一手搔一搔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他驶近电车站,看见了她,大叫了一声:“杨蔷云!”那样子活像熟朋友。杨蔷云笑他:“真是艰苦奋斗啊!”这时,自行车已经越到前面去,他回头挥手答道:“那就向我学习吧。”

露营的第一天,蔷云就看见他。他光着脊梁,领着同学运稻草,搬木板,钉营钉,竖营杆,出了不少汗。杨蔷云招呼他:“劳动模范,还认得我么?”

他说:“你的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到了颐和园,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到后山去玩,于是连跑带跳地拥过去,袁新枝教训大家说:

“你们怎么了?谁在喊跑步走啊?就不会散散步,慢着点,欣赏欣赏风景?”

一个男学生偷偷把脚横在她腿前,绊了她一跤,大家拍手称快,张世群说:“我作了一首诗:姑娘摔了个漂亮跤,小伙子一旁哈哈笑,欣赏风景没啥劲,不如看看您摔跤。”

他们又跑着走了。既然飞翔都不能满足青年的心,更何必谈散步呢?让青松的阴影交错,让金色的亭台旋转,让姑娘们的裙子掀起来吧。

归途上,蔷云和张世群走在一块儿,他们唱了许多曲子,互相炫耀又互相佩服。他们互相赠送了牵牛花。张世群问:“今儿晚上你表演节目吗?”蔷云眯着眼笑了。

孩子们坐在地上,围成半圆形,等着营火会开始。木柴堆得很高,这表明火将要烧得很大、很旺。服务员们往木柴上洒了煤油,又忙着检查备用的沙土和水。四个少先队员(两个男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短裤,两个女孩子,穿着更干净的白衬衫和玫瑰色的裙子),一人拿着一个火把,在击鼓声中一同引燃了木柴,营地黑沉沉的空间,霎时间出现了鲜红的光明;凝神的关心,也变成骤雨般的掌声和呼叫。虽然嗓子响亮并不能得奖,但大家都像是比赛似的,大声叫着好;他们知道,自己不叫,就减弱了这雄壮的营火会的前奏曲的热烈气氛。

木柴堆受了人们热情的感染,骄傲地吐出了火焰,扩散着光和热,烟和水汽,映得周围一片通红;许多火星,争先恐后地向上跳跃飞舞,散落开,隐去了,代替它们的是更着急地跑出来的无数小火星。

苏宁坐在杨蔷云身旁。她生着一副清瘦的脸,眼睛、鼻子、耳朵、嘴,都特别小,眼光温和而不安,头发发黄,而且天生弯弯曲曲。她对蔷云,总显得比旁人更信任和顺从。她们没住在一个帐篷里,头两天各玩各的去了。直到今天晚上,蔷云才想起苏宁,心里觉得有点抱歉——她想起自己的朋友来时,就感到没有自己,那朋友一定会寂寞的——于是,她特意来找苏宁。

苏宁拉着蔷云的手说:“快瞧这些火星呀,飞得那么高,又美,又多,又富于变化,可惜不能长久存留,要不然……”蔷云靠在她的身上,回答:“不,我喜欢火。火星,不过是火的孩子。”说完,她直直腰,四处张望,她在寻找郑波,当然郑波不会在,但她仍然愿意找找,而且设想,如果郑波来了有多么好。也许,她还想找寻旁的什么人。

文艺节目开始了,第一炮是五校联合的腰鼓,虽然有点乱哄哄的,但是大家穿得漂亮,人多,劲足,鼓声震着耳朵。最后,全体演员又诚恳地向观众鞠了个大躬,这诚恳感动了大家,于是掌声四起,而且有人喊:“再来一个!”

接着是各种形式的唱歌,合唱、独唱和二重唱,俄文的《红莓花儿开》和朝鲜文的《桔梗谣》,男生的卖力气的高音和女生的细声细气的抒情曲。舞蹈里最受欢迎的是早已熟悉了的“迎春舞”:

我们狂欢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我们快乐地迎接着美丽的春天……

大家和着一起唱。当初中的小女孩和高中的男学生蹲下来,张开两臂,左右平行地移动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营火、人、天地,都随着舞蹈快活地摇荡了。

左角上出了点声音,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互相询问着是怎么回事。马上弄明白了,青年艺术剧院来了几个作家,“体验生活”。

杨蔷云点点头,她同意这生活是值得体验、值得记忆的。但谁又全了解呢?譬如自己吧,营火把心都烧热了,心里盛满了欢乐,快要溢出来了。可又怎么样呢?待会儿要念诗,那是小事情。要对得起这一切啊,生活的恩情,朋友的爱,难忘的夜……

司仪宣布杨蔷云的诗朗诵开始,蔷云最初好像没听见,仍然坐在地上默想。苏宁推了推她,她才猛然醒悟,慌乱地跑到圈子当中去。

旁边是熊熊的营火,服务员不时添加着木柴;前边是一排排的同学,那里有熟识的和生疏的脸;头上是被惊动、被照亮了的夜空。渐渐地,渐渐地,蔷云的眼睛离开了火焰和人群,望向无边的远处。微带颤抖的、甘美的声音轻轻吐了出来:

费尽千言万语,

说不清一瞬间的欢乐。

当营火腾起的时候,

当伙伴们在一起,

当歌声穿过,

夜的烟雾,

稍微停了停,接着,她较快地念下去:

我爱营火,

爱夜晚,

爱学校,

爱生活。

蔷云兴奋得红了脸,心跳得愈来愈急,眼睛湿润了。她扬起了头。

……

蔷云弄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从火焰里,从同伴中,从周围,有无数的激情注入自己的心头,于是,学生们自己作的拙劣的诗句,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她与周围的一切齐声歌唱:

咦!怎么木柴渐渐稀疏?

怎么火焰渐渐微小?

火星飞落,不知道去处,

歌舞匆匆,也有个完了,

而我的诗篇不会结束,

它永生赞颂,一直到老。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

掌声轰鸣,蔷云回到原地坐下,她看不清朋友的笑脸,听不清朋友的声音,全部身心,都和集体、和欢乐的海洋,融化在一起了。

晚会散了,孩子们走向自己的帐篷。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看火焰的余烬和忙碌的服务员。苏宁忧伤地说:“开营火会是快活的,散会就不了。”蔷云说:“它不会散的。”她们道了“明天见”,各自去睡。夜已经深了,但是谁都不想睡,蔷云更是睡不着。从小,她就不爱睡觉,觉得睡觉像掉在一个大黑洞中。今天,尤其不想睡。于是,她披上衣服,溜出去了。

月亮升得很高,把一个个帐篷的阴影铺在地上。方才还在热闹地举行营火会的空地,已经看不出丝毫痕迹。有的帐篷传来窃窃私语,有的帐篷已经鼾声大作了。

蔷云向“营门”走去。一个幼小的孩子,扶着军棍在那里站岗,腼腆地问:“口令?”

蔷云回答了口令,走出去了,她后悔自己不如回答“不知道”,看那小孩怎么办。来到水田边,她心疼地望着一大片荷叶;荷花多半都谢了,莲蓬还没有熟。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一块石头上。

“杨蔷云!”有人叫她。转过头,原来张世群也溜出来了。他又叫:“杨蔷云,看得清我吗?”

“这么好的月亮,看得清。你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天。你呢?”

“我?我想看看地。”蔷云小声笑了,月光透过树叶,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上。

他们没有说话,张世群用右手的中指打了个响。

“诗,念得好极了……”

蔷云摇了摇头。

张世群畅快地说:“‘三反’的时候,我看守‘老虎’,一天晚上,我值完班回宿舍,一抬头,月亮是那么神秘而且清凉。我就想,一定得找一个时间,好好地看月亮。”

“看了么?”

“可是,今天一看,全都变了。这天空,这月亮,还有树,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就是多么大的愉快呀!”

“嗯。”

“真的,一切都显得特别和谐……”

“一切都不可思议,”蔷云感动地拿起张世群堆满厚茧的手,“张世群,你懂吗?当我看着睡下了的帐篷,还有这清明的天空和满池的荷叶,我想起我们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经过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学时代,幸福就好像从四面八方飞来,而我禁不住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