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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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瓷韵匠心(1)

在中国传统民俗节日中,七月十五颇富特色,既是民间的鬼节,俗称『七月半』,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还是道家的中元节。对于以瓷器为基业的景德镇而言,这一天更具有特别的意义,是瓷业窑主决定佣工请进、辞退及结算上半年工薪的日子,因窑主要在这一天决定是否更换工匠,故称『变工节』。

在山石骨出山泥,水碓舂成自上溪。

要是高庄称好不,不船连载任分携。[1]

方方窨子滤澄泥,古语儿童莫坏坯。

炼到极稠捶极熟,一归模范即佳瓷。[2]

——龚鉽[3]《陶歌》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唐人白居易这首《忆江南》是公认描写江南景色的名作——碧绿的江水,艳红的江花,绚丽多彩,生机盎然。最美的地方,最美的时刻,最美的景色,怎由得人不深深向往?

由于白居易曾在苏杭为官,加上另有两首诗明确提及杭州、苏州,因而公认此诗所描绘的亦是苏杭风光。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白居易笔下的“江南”其实是指浮梁,更具体地说,是昌江之南的景德镇。

白氏长兄白幼文曾任浮梁县主簿,白居易青年时期曾在昌南住了几年。吸引他的不单有光彩夺目、明丽如画的自然风光,还有当地朝茶暮酒的习俗。这一段生活经历时间虽不长,却令他刻骨铭心,以致后来白居易做了杭州刺史,还特别号召天竺、龙井一带农家学习浮梁茶农垦山种茶,大力发展茶叶生产,此即后世著名杭州龙井茶之来历。

唐宋时的浮梁,确是人间天堂——境内遍布山峦、河流,秀峰绵延,山色如黛,河溪婉转,绿水似练;山中有水,树色参差,水带环山,浟湙潋滟;山色水光,交相辉映,天光云影,并生共处,正所谓“湖光接晴空,山色有无中”。以山林为骨,以河水为脉,“浮梁”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4]。

浮梁所辖景德镇[5]距离县城二十里,这一带更是典型的水乡风光——镇内青山起伏,昌江自东北向西南穿过镇区,又分出许多宽窄不一的支流港汊,水深足以行船。民居依山而建,面河而立,粉墙黛瓦,兼之小桥流水,灵动飘逸,古树森然,恬静澹然。外人来到这里,便会不由自主地醉倒在水乡的风韵中。

北宋时,大名士苏轼和黄庭坚到浮梁拜访好友佛印[6],三人乘船夜泛昌江[7],到东河与昌江交汇处,惊叹于月色下的清幽江景,乐而忘返,留下一段风流佳话,被后人称为“三贤夜游”。以苏、黄二人之见多识广,尚且为昌江月色所陶醉,足见风光之旖旎。

可惜的是,元代以后,简约生动的乡土自然风光逐渐消失了。随着青花瓷器技术的进步,景德镇发展成为典型的手工业镇市[8],瓷都地位凸显。这处江南雄镇的繁荣纯然建立在瓷业生产的基础上,“镇人日以盛,镇陶日以精”。所谓瓷之为道,“捣金石之屑,拔草木之精,埏之坯之,輐之绘之,釉之煅之,别土胍火色,寻蟹爪鱼子”,所需无非土、木、火、水之物。于是,瓷石、矿土被挖去做坯,林木被砍伐烧窑。由于毫无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出产优质高岭土的青山最终都变成了光秃秃的平地。不单失去了绿水青山,景德镇亦不再有昔日婉约可人的风姿,“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烛天,夜令人不能寝”,号称“四时雷电镇”。

转眼又是一年七月半,是景德镇一年中最重要、压力最大的日子,是真正的“夜不能令人寝”。

在中国传统民俗节日中,七月十五颇富特色,既是民间的鬼节[9],俗称“七月半”,又是佛教的盂兰盆节[10],还是道家的中元节[11]。对于以瓷器为基业的景德镇而言,这一天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是瓷业窑主决定瓷业佣工请进、辞退及结算上半年工薪的日子。窑主要在这一天决定是否更换做头师傅即领头,领头则决定是否更换板板即小领头[12],板板再决定是否更换伙计即操作工匠,故称“变工节”。

事实上,在瓷器行业,一年只有四大节日——

一是二月十二的“花朝节”,传说这一天是花神生辰,也是景德镇瓷器行业规定的开工日期,行话叫作“花朝起手”。开工时,窑主要摆“起手酒”,请工匠吃饭。二月份工钱则称为“起手钱”。

二是“变工节”,是总结上半年生产情况、制订下半年计划的重大日子。通常要放假三天,窑主先请做头师傅上馆子吃大茶,即炒菜喝酒,在酒宴上决定是否更换做头师傅。如果做头师傅留下,又决定留下板板及其伙计,便先由做头师傅出面请众人上茶馆吃油条,叫作“定事茶”,再由窑主出面请各板板吃蒸肉饭,表示勉励之意。

因“变工节”当日又是鬼节,各行帮[13]、会馆[14]通常也在这一天置办酒食,派人到坟山祭祀亡者[15]。

三是十月二十六的“人丁节”,是确定来年人工的日子,性质类似于“变工节”。窑主会在这一天置办酒席,请吃“人丁饭”,决定是辞退还是继续留用做头师傅。如果窑主在席间大谈来年计划,即表示有意留下做头师傅。如果只提一些感谢的客套话,便有辞退之意,做头师傅对此心照不宣。若是做头师傅不愿意在原处工作,也要当天提出辞工。

做头师傅确定留下后,就要立即找齐各个工种的板板,再由板板找齐本工种的伙计。定事后,工匠可向窑主借定钱,叫作“扯八中”。打比方说,工匠先借八两银子,为年底回家过年做准备,到来年“变工节”结算时,要按十两银子在工钱中扣除。

四是十二月十三的“歇手节”。按照行业惯例,坯工统一在这一天停工,不再做坯,故称歇手。俗语云:“起手三日衍,歇手三日赶。”歇手并不意味真正的停工,工匠还需要继续做完架上的半成坯,大约花费数日时间,这才能赶回家过小年。若是生意好,窑主可以延长做工时间,叫作“扯尾巴”,但是必须取得工匠同意,还得在“扯尾巴”期间每天多供应每位工匠四两肉和“耳朵钱”。

瓷器是景德镇的经济命脉,镇中之人直接从事瓷业者十之八九,余下民众亦多靠与瓷业相关产业谋生。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下,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不再是春节、中秋、冬至等传统节日,而是七月十五“变工节”及十月二十六“人丁节”。

“变工节”尤其关键。瓷业行话有云:“七死八活九翻身。”说的是每年七月以前是淡季,坯工通常都会在七月歇工。到了八月秋收季节,各地行商都会赶来景德镇购买瓷器,瓷业迅疾转入旺季。且九月秋高气爽,瓷坯容易干燥,是做坯的黄金季节。工匠能否挣钱,就要看这几个月的做活儿。俗语云:“做吃不空,坐吃山崩。”工匠若是不能在“变工节”被窑主雇佣,便只能“坐公馆”,失去饭碗,坐吃山空,还要遭人白眼。手艺差些的工匠往往寝食难安,有一技之长者亦有相当的危机感。盖因景德镇是中国瓷都,制瓷水准在世界首屈一指,巧匠云集荟萃,名家层出不穷。俗语有云:“一山还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在利润巨大、竞争激烈的瓷业更是如此。

以民窑为例,景德镇号称“民窑三千”,嘉靖、隆庆年间以都昌人氏崔国懋所烧崔公窑为冠。崔窑擅长模仿宣德、成化青花,所烧瓷器精美绝伦,能够以假乱真。后来更在青料匮乏的情况下发展出青花五彩[16],亦有相当特色,独步一时。

五彩是以釉下青花与釉上五彩相结合的工艺。五彩通指蓝色以外的其他彩色,如红色、黄色等。因为明代尚未发明釉上蓝彩,彩绘中的蓝色须得使用青花,称为蓝彩。如此,定好瓷器图案后,需要先以釉下青花描绘蓝色部分,上釉烧成后,再用釉上彩料绘完剩下图案其他部分,最后入窑烧制而成。

最早的青花五彩由成化斗彩[17]发展而来。斗彩与五彩情形大致类似,也是以釉下青花与釉上彩色拼合成纹,来完成彩绘。但在斗彩瓷器中,青花在图案中以骨架形式出现,是构成整体装饰的决定性主色,诸多釉上彩色只是附庸和陪衬。而在五彩瓷器中,青花并不是主色,只是普通一色,地位与红、黄、绿等彩色相同。由于青花所起的作用截然不同,五彩和斗彩制成品的风格也完全不一样——五彩纹饰满密,色彩艳丽,华丽之极,有大富大贵之气,图案富有层次感和真实感;斗彩则保持了青花的幽倩色调,主体画面高洁朴素,间或点缀的彩色又改变了青花的单一色相。

青花五彩瓷器盛行于嘉靖、万历年间,虽并非崔国懋首创,却在其手中发扬光大。崔氏更是在传统五彩基础上发展出一种填彩,先以青料双勾花鸟、人物之类于胚胎上,烧成青花后,复入彩炉,填入五色,最后入窑烧成。崔窑填彩不仅画面生动活泼,清丽鲜美,且立体感十足,趣味盎然,面世后大受市场欢迎,一时供不应求。

然崔窑优势并未保持多久,万历后即有徽州[18]吴明官横空出世,进一步发展创新了青花斗彩技术。吴明官将青花分为淡蓝、浅蓝、蓝三种料色,再以些微彩色来搭配深浅浓淡不一的青花,极具中国水墨画的淋漓美感。与其说是斗彩,倒不如叫点彩、染彩更合适,惊艳之极,令人过目难忘,初一问世便声名大噪,风靡一时。且极为士大夫珍视,与嘉兴王二之漆器、张铜之铜器并称“天下三绝”。

吴明官后来者居上,不仅在财富上一举超越了崔氏,成为以技致富的典型,更受到士林尊重,在浮梁能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19],甚至还娶了当地名绅李瑞侄女李新喜作填房[20]。

自古以来,中国便以“精益求精,密益加密”为最基本的匠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21]。在技艺当头、日趋于新的瓷器行业,吴明官亦如崔氏一般,难以独占鳌头,近年来又有婺源[22]陈仲美、浮梁吴为、姑苏周时臣飞速崛起,三人技艺各有所长,虽与崔窑、吴窑、都昌小南窑并称“六大窑”,却大有后来者居上之意。

身怀绝技的匠师不断涌现,连崔国懋、吴明官这类具有独特工艺的行业翘楚都在极短时间内被后进者赶超,寻常工匠更是忧虑重重,不免有“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之虞。因而每年每到七月半时,景德镇的气氛会变得相当紧张微妙。且并非民间寻常鬼节来临时之诡异,而是一种因为未来不可预测而产生的惶恐不安。全镇仿若一大张绷紧的布幔,虽看不清楚后面的具体情形,却能感受人心的躁动与浮动。兼之行帮之间素来相互竞争猜忌,似乎有心人稍微一伸指头,便可戳破这层布,露出其后张张惶恐失措的面孔来。

疑心生暗鬼,每年“变工节”之时,景德镇总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号称“多事之秋”,巡检司[23]因之格外紧张,驻镇通判[24]甚至不敢离开官署半步。时人有歌谣云:“年年七月中元节,几处坯房议事来。每到停工总生事,好官调护要重开。”事实证明,这个“好官”着实不好当,仅“调护”一责,便足以令其焦头烂额。

现任饶州通判姓陈名奇可,这是他在景德镇过的第二个“变工节”。

万历十年(1582年),明廷令饶州通判改驻景德镇,尚有监管宫廷用瓷烧造的主要职责,署理巡检司、掌管地方治安捕盗只是次务。也就是说,饶州通判只要能监督御窑厂[25]工匠烧制出宫廷满意的瓷器,便算是称职。至于地方,只要不爆发嘉靖十九年(1540年)那等规模的民间械斗,便算无事。

然“国本之争”[26]旷日持久,当今万历皇帝开始消极怠政后,对金银珠宝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为方便搜刮民财,往各地派出大量矿监、税使[27]。皇帝亦不再信任朝臣,自万历八年(1580年)起,改由心腹宦官江西矿税使潘相管理御窑厂,地方巡检事务遂成为饶州通判的首要事务,陈奇可则是大明立国以来以此身份上任的通判第一人。上任之初,便面临地域行帮冲突日益严峻的局面。

瓷器利润巨大,导致景德镇民窑业快速发展,“浮处万山之中”的景德镇亦成为邑南一大都会。由于瓷业生产复杂,分工较细,号称要经过七十二道工艺,即所谓“共计一坯工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有的工种需要体力,有的工种相对轻便,从稚龄童子到成年男女,再到年老体弱的公公婆婆,均能找到合适的活儿干——男人可以做坯,女人可以画坯,小童可以学徒,身有残疾甚至连盲人也能靠研磨颜料谋生。兼之瓷业兴,百业兴,给外乡人提供了诸多发迹的机会。人们认为景德镇机会多、赚钱易,争相奔来谋生,即所谓“四方远近,挟其技能以食力者,莫不趋之如鹜”,“殖陶之利,五方杂居,百货具陈,熙熙乎称盛观矣”。

到明代中后期,外来人口即所谓客籍人士大量涌入,景德镇已是“主客无虑十万余人”,且“五方借陶以利者甚众”。客居者大多来自饶州所属鄱阳、乐平、德兴、安仁、万年等县及其他府所属南昌、都昌[28]等地,多以“窑业佣工为生”。如此,居民多为客籍,人员结构变得复杂。各方客籍人士均按照各自籍贯建立起以县、府等为单位的同乡会,联合成团体来谋求最大利益。然资源、商机、市场究竟有限,随着外来人员滚雪球一般地暴增,各种矛盾日益凸显,冲突亦不可避免。早在嘉靖年间,便曾经因为抢夺粮食而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