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前尘似梦(3)
张惟孝为张栻三世孙,父亲张镗,另有三弟张惟源、张惟考、张惟遗,世居湖南。张惟孝自小聪明好学,才气纵横,少时便与人谈兵论武,讨论天下局势,慷慨激昂,自比诸葛亮、周瑜。当年朝中某太傅到其家乡游玩,正好遇到张惟孝盘膝坐在渡口埋头读书。太傅一行上岸至近前,张惟孝尚未察觉。太傅侍从喝道:“太傅至此,童子还不让路?”张惟孝讨厌侍从的嚣张蛮横,便故作惊讶道:“太傅?原来是皇帝家的老师来啦!我正有一事要请教呢!”太傅见他年纪虽小,却是大大方方,不像旁人远远避开,便笑着问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了?”张惟孝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这才问道:“什么水没有鱼?什么火没有烟?什么树没有叶?什么花没有枝?”问得可谓古怪。江湖河海,有水就有鱼;柴草灯烛,有火便有烟;高楼百木,有树得有叶;四季百花,花花有枝。
太傅听了当即一怔,想了想,答道:“烧开的水没有鱼。生气的人发火没有烟。光杆的树没有叶。江水泛花没有枝。”张惟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相公不愧是皇宫中的老师,‘鱼’和‘枝’算您答对了,不过,‘烟’和‘叶’可没答对。”太傅只好请张惟孝对答。张惟孝一捋衣袖答道:“井水没有鱼,萤火没有烟,枯树没有叶,雪花没有枝。”围观者听后个个鼓掌叫好。太傅尴尬万分,只得故作大度,也略一拱手,赞道:“小小少年,才学不浅。”
此件小事足见张惟孝的与众不同,既聪慧过人,却又傲岸不群。成年后,他愈发放浪形骸,洒脱不羁,好结交能人异士,不为崇尚理学的父亲张镗所喜,是以十余岁便离家出走,漫游江湖,后来到襄阳。张氏先人唐代名相张九龄罢相后曾出任荆州长史,终日与孟浩然等人以文史自娱,最终病殁于任上。张惟孝选中襄阳定居,既是仰慕先贤[13]、先人[14]遗风,也是爱极汉江风情,还对那风味独特的黄酒加窝子面一见如故,再也割舍不下。
钟蜚英了解到张惟孝家世来历后,愈发起了爱才之心,广派人手,在江陵城中搜寻,好不容易在张氏先祖张栻任荆湖北路安抚使时修建的诸葛武侯庙[15]找到了张惟孝。又请唐舜申出面邀请,设盛宴招待,想劝其为朝廷效力,并道:“今日正我辈趋事赴功之秋。”张惟孝只冷然坐于席中,沉默不应。钟蜚英再三叩问,他只答了一句话:“朝廷负人。”便扬长而去。
京西宣抚使姚希得听说这件事后,认为张惟孝是当世奇才,命钟蜚英务必将他罗致麾下。钟蜚英打听到张惟孝已回襄阳后,便携爱女钟清一路追去,并用钟清之计,在山南东道楼设宴款待。
山南东道楼又名仲宣楼,位于襄阳城廓东南角,是纪念东汉末年大文学家王粲[16]的纪念性建筑,采用双层重檐歇山顶,雄伟壮丽,亦是襄阳城之标志,后世常以仲宣楼指代荆州或襄阳。唐代大诗人杜甫有《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诗云:
使君高义驱今古,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灏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风回首仲宣楼。
离别感怀,英雄失路。岁月峥嵘,壮心未已。自古以来,仲宣楼便是怀古喻今、伤今悼己之佳地,在文人雅士心目中有着相当独特的地位。张惟孝本一口拒绝使者,但听到设宴之地是在仲宣楼后,又改变了主意,欣然赴约。
席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黄酒、窝子面及几样地方小菜。钟清女扮男装,扮成侍者模样,为张惟孝斟酒,也不以忠君爱国那一套说辞相劝,只告道:“听说张公子最爱会仙酒楼自酿的黄酒,而今大敌将至,酒楼被乱民哄抢,店主出逃,下落不明,这是好不容易寻来的两坛酒,怕也是最后两坛。日后公子再也难以喝到了。”
张惟孝打量她许久,但还是一言不发,只不停饮酒。到酒酣之时,钟蜚英忽拍案而起,大声道:“有国而后有家,天下如此,将安归乎?”张惟孝遂奋然起身道:“愿从钟公所命。”
钟蜚英便转达京西宣抚使姚希得的意思,要聘请他到司署为官,为朝廷效力。张惟孝断然拒绝道:“之前我曾告诉钟公,朝廷负人,我不愿意被负,因而发过毒誓,绝不出仕。但我愿意为钟公力退强敌,暂解眼下燃眉之急。”向钟蜚英索要了三十张空名帖[17]离去,临行前约以一旬为限。
钟蜚英叹道:“果然如清娘所料,此人认国不认君。”料想张惟孝必是以空名帖招揽豪杰,但半月期限实在太少,如何能召集到足够的人手。钟清道:“我看张公子心高气傲,不会说出没有把握的话来。他既说了一旬,不妨我们先回江陵,等上十天看看。”
十日后,张惟孝与三十名将官模样的大汉带着五千名披甲之士人来江陵见钟蜚英。这支平地冒出的队伍有骑兵有步兵,旗帜鲜明,部伍严肃,上至公安,下及墨山,游踏相继,训练有素。京西宣抚使姚希得大喜过望,询问众将士姓名,想延为己用。张惟孝道:“朝廷负人,福难祸易。我率军来这里,只是应钟公之命,聊为君侯纾一时之难罢了。那些人全是我的朋友,姓名绝不可告。”姚希得无奈而作罢。
当时蒙古军围攻荆南,五州危急,于是张惟孝击鼓耀兵,率军前去增援。一路陆续有豪杰加入,数日之内部众达到万人。众人奋勇拼杀,屡战屡胜,数战俱捷。长江之上,一时平静。做出如此惊天事迹的张惟孝,时年仅十七岁,一时威名远扬,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还得了浑号“张三千郎”。
蒙古退军后,吕文德调任京湖主帅,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持自己的亲笔信去招张惟孝,张惟孝不就而遁。吕文德派人多方物色,始终没有其下落[18]。
虽然张惟孝不知所踪,然其传奇事迹却在荆楚大地上流传,经年不衰。鉴于他之前的作为,普遍认为他是有能力左右重大战局、甚至天下局势的不世奇才,如同当年隐居隆中[19]不出的诸葛亮一样,不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这数年来,不仅京湖主帅吕文德,就连两淮制置使李庭芝也派人四处寻访张惟孝,不惜代价,只欲与这位奇男子见上一面。许多人曾揣测过,一旦张惟孝决意出山,将会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宏图伟业。却不想在襄阳城外的一处普通民居中,这位传奇伟男子居然以杀人疑凶的身份出现了!
钟杨一时不能相信,问道:“他真的就是张惟孝?”钟清点点头,道:“阿兄,你让我单独和张公子谈上一谈。”
钟杨知道当年父亲能打动张惟孝召兵退敌,是因为听了妹妹钟清的建议,便点点头,问道:“妹妹是要问他周太平命案一事吗?”钟清道:“不,人一定不是张公子杀的。就算我问他,他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都不会说。我要问的是别的事。”钟杨遂招了招手,叫过张顺、张贵二人。
钟清走过去,轻声道:“张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张惟孝点点头,道:“看到清娘平安回来襄阳,我也就放心了。”
钟清道:“张公子果然是个信人。但我实在料不到公子会再回来襄阳。其实我也该想到的,会仙酒楼没有了,可还有梅香酒楼,还有黄酒、窝子面。”
张惟孝嘴角隐约浮起一丝微笑来,这令他冰冷惨淡的面容登时生动了许多,俨然有了几许风采。
钟清道:“既然张公子回了襄阳,我想再在仲宣楼宴请公子一次,可以吗?”张惟孝干脆地拒绝道:“不可以!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张惟孝了。而今的我,只是一无用处的废人,清娘不必再为我枉费心机,空耗时间。”又道:“既然清娘认为我不是凶手,这里应该没我什么事了,告辞。”抬脚便要离去。
钟清忙叫道:“张公子,我只想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喝杯酒、吃碗面。难道……难道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把我当朋友看待吗?”
张惟孝浅扫了她一眼,却不敢凝视她的眼睛,又低下头去,沉默许久,才道:“我很感激清娘,是你救了我。”钟清叹道:“以张公子的能力,何须清娘来救?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五个月前,钟清与奶娘等人不幸被蒙古阿术军掳往洛阳,有蒙古军瞧见她美貌,途中便欲将她奸污。奶娘为保钟清清白,道出了她是官宦之女的身份,她虽未再遭侵犯,却被当作重要人质拘押在洛阳蒙古军营中,与浣衣女奴们住在一起。在那里,她意外遇到了同在军营为奴的张惟孝。然那马奴只是空有张惟孝皮相,并无他半分气质,浑浑噩噩,被蒙古人呼来喝去。她惊奇万分,上前问他姓名,他只是露出茫然的神情来。她见到他毫无生气的空洞的眼睛,开始相信这只是个碰巧跟张惟孝长得很像的人,并不是他本人。想那张惟孝是何等人物,能在十日之内召集一支雄壮军队,拥兵江上,一扭颓局,如何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某一日,有几名醉酒的蒙古士兵来到浣衣局,远远见到钟清,便嘻嘻哈哈追了过来。浣衣局女奴除了从事洗衣等杂役外,还兼有军妓身份,供蒙古兵发泄性欲。钟清情知不妙,急忙逃走,却因为双脚钉了镣铐,被人追上。那些人将她围住,推来攮去戏弄一番后,这才将她按倒在地上,意欲强暴。危急时刻,忽有人赶来解围,那人拖着沉重的脚镣,行动不便,手上功夫却是不弱,几下便将那几名士兵扯开,一一摔倒在地。解围的人,正是长相酷似张惟孝的男子。他奋然出手的那一刻,她知道了,他就是张惟孝,他还是张惟孝。他只是因为受了某种打击和折磨,才会变得麻木不仁,然他内心深处的热情和正义并未泯灭,到了关键时刻,仍会被激发出来。
更多蒙古士兵闻声赶来。有人扯住张惟孝的脚镣,将他拖倒在地,拳打脚踢一顿,终将其制服。蒙古人虽肆意嘲笑辱骂他,却也不敢过于虐待,只将他高吊在辕门下示众,半日后才放了下来。钟清奔过去,扶张惟孝坐起来,哭道:“张公子……”一时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张惟孝歉然道:“对不起,清娘,对不起。我只是忍不住。”钟清不解地问道:“明明是张公子救了我,还说什么对不起?”张惟孝道:“我被蒙古人捕获,关押在洛阳已有数年。他们一直想要降服我,只是苦无对策。而今既知我与清娘相识,必定会利用你来对付我。”钟清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那么多人找不到张公子,原来你被蒙古人捉了。”
张惟孝道:“我救清娘,其实是更大地害你。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钟清微笑道:“我很欣慰,张公子表面冷傲,原来内心深处还是关心清娘,愿意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那么,我也愿意为公子做点事。”起身便要走开。
张惟孝遭受人生巨创,被蒙古人长期关押,一直处于消沉颓废的状态,但意志并未磨灭,反应依旧敏捷,急忙扯住钟清裙角,问道:“清娘想做什么?你可别做傻事。”钟清道:“张公子聪明绝顶,清娘自知瞒不过你。只要我死了,蒙古人便再也不能用我来要挟张公子,抑或是我家人。”
张惟孝道:“哎呀,清娘怎么那么傻。”钟清道:“张公子请放手,这就让清娘去吧。”
张惟孝一时踌躇,心中矛盾不已。他知道一旦放手,钟清便会去寻法自杀,他不想看到如此聪慧的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尤其不想她因为他而死。可他若是不放手,她很快就会遭受人间最惨烈、最耻辱的酷刑,生不如死,而他则会被迫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刑、听她惨叫,除非他向蒙古人屈服,不然绝不会休止。生,或是死,均是难以抉择的难题。
钟清也是心潮澎湃。自她在仲宣楼第一眼见到张惟孝起,便不可自抑地爱上了他。然而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不是他野心太大,而是他的天地太宽,他太与众不同,离经叛道,桀骜不驯,他若娶了她,便意味着从此要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做官,为朝廷出力,这实与他的个性大相径庭。然钟父当时还不明白,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张惟孝,甚至请唐舜申出面提亲。张惟孝果然一口拒绝。她听说后倒没有觉得大失颜面,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才貌双全,聪慧贞静,有“女诸生”的雅号,也算是妇辈中的佼佼者。可他那样卓然绝世的男子,理该有更超凡脱俗的女子来配他。而今她早已为人妻子,他却沦为南奴,再度重逢,依然有初遇时的怦然心动。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忘记他,他还留在她的心底深处。
转过头去,数名蒙古兵士正急奔过来。钟清料想张惟孝预测之事即将发生,忙催道:“张公子,你快些放手。”
张惟孝本是个果敢勇决的男子,但此时他却没有放开手的勇气。蒙古士兵赶了过来,执住钟清,将她带去了诸王忽剌忽儿的官署。忽剌忽儿是按赤台[20]之子,负责河南蒙古军务。他妻子张桂是汉人世侯张宏之女,随军居住在洛阳,曾与钟清面谈过。
果然,忽剌忽儿一开口就问道:“娘子与张惟孝是旧相识吗?”
当年张惟孝受京西提刑司官员钟蜚英相激,感而召兵相助朝廷,此事早已轰传天下,钟清料想对方已知自己是钟蜚英之女,与张惟孝相识瞒不过对方,便点头承认。
忽剌忽儿道:“张惟孝是个豪杰人物,本国皇帝忽必烈下了命令,务必要令他归顺。娘子既认得他,不妨从中相劝。只要娘子能劝得他为我大蒙古国效力,本王可以做主,放娘子南归。”
钟清道:“大王已将张公子关押了好几年,早该知道他的性情——他想做的事,无须人劝;他不想做的事,别说清娘相劝,就是他亲生父母在场,也难令他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