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尘似梦(2)
钟杨道:“那张先行既是来找高大娘,高大娘人呢?她不是也住在这里吗?怎么这里看起来冷冷清清,好像没有人似的。”牛千里忙道:“今日人多,戏班要轮番上场,因而人都在勾栏那边准备。高大娘说完她那场后,本来说是很累,要回别院休息。但正好今日我家主人到了襄阳,想听高大娘说书,派人盛情来请,大船就停在梅香酒楼门口。高大娘推辞不过,便带着班子到大船上表演去了。”
这是牛千里第二次提及“主人”。钟杨奇道:“牛翁还有主人吗?”牛千里笑道:“当然有。小老儿只是掌柜,代为掌管酒楼而已。我家主人是苏州郑公郑虎臣,黑杨将军应该听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郑虎臣是苏州巨富,他在苏州鹤舞桥的居第规模宏大,华丽无比,号郑半州,四时饮馔,各有品目。时人有诗云:“桥名鹤舞水西头,第宅从称郑半州。疑误相传留著录,赛他饮馔几时休。”
钟杨道:“这我确实听过。江南有两大富商,一是湖州潘韧,一是姑苏郑虎臣。前者主北方贸易,后者主通南方,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潘韧潘公倒是常来襄阳,我还见过几面。只是想不到郑公的生意也做到了这里。”
牛千里道:“襄阳有榷场啊。黑杨将军应该还记得吧,五六年前,鹿门山榷场成立后,梅香酒楼才跟着开张的。不瞒黑杨将军说,我家主人生意中最赚钱的是香料,而香料恰恰是北方奇缺的物资,北人时时需要,以掩盖常年食牛羊肉的膻气。我们不像潘韧潘公那样有门路,有直接进入北方的通道,只能借助榷场贸易了。所以哪里有榷场,哪里就有郑氏产业。”
钟杨道:“原来如此。”又指着张先行问道:“他是什么人?”牛千里道:“好像是赎归的南奴,新近才见到他。他手腕上有个烙印,不过小老儿没见过,是听梅燕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依小老儿看,他应该是襄阳本地人。他头一次来酒楼,只要黄酒和窝子面,而且闻了好大一会儿才动筷子,吃得也是狼吞虎咽,显然是思念垂涎已久。不是襄阳本地人,断然不会有这种反应。但他好像也没有家人和去处,听梅燕说,目下暂时栖身在西头老龙庙里。”
钟杨道:“听起来,张先行应该不认识高大娘,如何会突然来别院找她?”牛千里道:“这个……应该是听高大娘说书说得好吧,具体小老儿也不知道,黑杨将军不妨当面问张先行本人。不过他并不知道高大娘人不在别院,大概他见这里没人,起了歹心,想盗些财物来渡过危机,却想不到周班主人在房中,闻声追了出来。他逃走不及,便顺手操起镰刀杀了人。”
钟杨点点头,道:“牛翁叙述得很清楚,多谢。回头还请牛翁和小厮幺哥儿及那位梅娘到襄阳府署录一份供状,好作为证词。”牛千里道:“是,是。那小老儿……”
钟杨便将灯笼交还过去,道:“先让幺哥儿去襄阳县衙报官,叫县尉带着仵作、书吏来现场验尸,填取文书后方才好处置尸首。牛翁先回酒楼,等皮影戏班表演完了,再单独告知他们班主被杀这件事,设法安抚。”牛千里连声应道:“是,是。”与幺哥儿忙不迭地去了。
钟杨这才走到张先行面前,示意张顺、张贵执住他手臂,往他身上摸索一遍,却没有搜到任何财物。
钟杨很是奇怪,问道:“捉贼捉赃,你既没有偷到财物,为什么还要杀死周班主?”张先行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钟杨见他甚是硬气,便道:“麻烦张顺兄去找根绳索,先将他绑起来带去官署。”
张顺应了一声,往门后翻了根麻绳,正要动手,钟清急闯进来,道:“停手!他不是凶手!”
钟杨忙上前挺身挡住,道:“这里死了人,不干不净。妹妹,你还是快些出去。”钟清道:“我人已经来了。阿兄,你弄错了,他不是凶手。”
张顺奇道:“钟三娘子才刚刚进来,对事情经过一无所知,如何能知道这人不是凶手?”钟清道:“我认得他。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如何会杀死一个跟他毫无瓜葛的人?”钟杨道:“妹妹说什么?你如何会认得他?”
钟清转过头去,张先行一改平静的姿态,呼吸急促了起来,嘴唇翕动了几下,似想要出言阻止,然终究还是别转了头,未吐一字。钟清心中也颇彷徨,犹豫着要不要在如此难堪的情形下说出对方真实身份,然为洗脱他的杀人嫌疑,别无他法,便咬了咬嘴唇,道:“阿兄虽不认得他,也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张惟孝。”
在场诸人果然大吃了一惊。张贵本将张先行手臂反拧到背后,防他暴起反抗,闻言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问道:“你就是张惟孝?”
张惟孝字仲友,号先行,原为潭州宁乡[5]人,后寓居襄阳,是本地的大名人。当年蒙古大汗蒙哥大举攻宋前,曾派诸王塔察儿先行试探进攻襄阳,然因宋军坚守,塔察儿最终无功而返。一年后,蒙古倾国出动,兵分三路南下,誓死灭宋,连蒙哥大汗都御驾亲征。襄阳因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民众料想襄阳必首当其冲,遂大举避往后方,由此引发城中内乱。一些暴民歹徒趁机大肆劫掠财物。张惟孝拔剑杀数人,孤身一人救下一群老幼妇孺,护送出城。到白河[6]时,见河边停有一艘大船,便欲登船。船家不愿意接纳这群陌生人,急命船工上前阻止。张惟孝道:“今日之事,非你即我,能杀我者得此舟。”气度逼人,众船工为之披靡。张惟孝遂成为这艘大船的首领。
船到郢州后,因守将闭门拒绝难民进入,又改往江陵。京湖制置副使别之杰派兵守住关隘,不准普通民船通过。张惟孝与一名船工化装成商人,乘坐小船前去查看关卡情形,回来告知众人道:“这事容易解决。”选出十名船工,命他们改穿黑袍,打扮成蒙古人的样子,到关隘下大呼道:“后队亟至。”于是守隘宋军四五百人闻风而逃。大船及后面的难民船只由此顺利通过,到达江陵外城沙市。
由于江陵是京西路军政中心,京西宣抚制置使兼知江陵府姚希得生怕江陵再度上演襄阳不战自乱的一幕,派其弟姚希平率兵出城镇抚。姚希平到达码头后,即下令道:“今日敢有争岸者,投水中。”然由于逃难船只众多,百舸争流,水面横七竖八停满了船只,码头拥堵成一团乱麻,难民无法靠岸。张惟孝睥睨良久,忽提剑而出,举白旗以麾,调度各船只位置,终令众人一一安全登岸。
京西提刑司干官钟蜚英彼时亦随姚希平在场,亲眼见到这一幕,深为惊叹,可惜还不及与张惟孝结识,对方便消失在众难民中。后钟蜚英对其同僚唐舜申提起沙市码头异事,又描述了指挥者的模样。唐舜申笑道:“我认得这个人,他一定是张惟孝。只有他这样的名门公子,才会有如此风范。”原来这张惟孝乃名门之后,为南宋开国名将张浚四世孙[7]。
张浚字德远,世称紫岩先生,四川人,唐朝名相张九龄胞弟张九皋[8]之后。四岁成孤儿,行直视端,不说诳言,熟人均认为其人必成大器。后入太学,于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进士及第。宋高宗在应天府即位时,他参与了皇帝登基仪式,任枢密院编修官。之后,又受到新任宰相黄潜善的赏识,升任殿中侍御史。一度依附黄潜善,对另一主张抗金的宰相李纲大加攻击,直接导致李纲被罢相。但张浚本人力主抗金,有一次在奏对中提出:“无谓金不能来,当汲汲修备治军,常若敌至。”意思是说,要像金人经常会来攻击那样努力备战治军,以求有备无患。这与一味求和的黄潜善意见相左,张浚因此被黄潜善排挤出朝。建炎三年(1129年),杭州发生苗傅、刘正彦兵变,逼迫宋高宗退位,张浚首倡勤王之师,与另一大将韩世忠率兵平定了苗刘之变。宋高宗复位后,张浚升任知枢密院事,开始经营,锐志北伐。
绍兴七年(1137年),宋将刘光世因骄惰怯敌被罢军职,宋高宗原已答应将刘光世部划归岳飞,以扩充其兵力,但遭到秦桧的强烈反对。张浚也不同意将刘光世部并入岳飞军,于是收归自己兼任的都督府直接管辖,以刘光世部将王德任左护军都统制、郦琼任副都统制,以兵部尚书、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节制。郦琼不服王德的管制,多次向张浚申述,张浚却没有重视。郦琼便干脆发动兵变,杀死吕祉等人,率四万军队叛变,投向金人所立的刘豫伪齐政权,这就是历史上所称的“淮西兵变”。张浚因为处置不当,引咎辞职。秦桧专政后,一味卖国投降,张浚则被长期排斥在外。但他一直力主抗金,在南宋朝野名望很高,是盛誉天下的抗战派首领,金人也对他十分惧怕[9]。
当时,著名词人张孝祥[10]作了一首《六州歌头》,词云: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蠧,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词中充满强烈的爱国激情,对苟且偷安之辈倍加谴责。张浚在宴席上偶然读到此词后,竟然感动得罢席而走,足见其人确实心怀收复之志。
宋孝宗即位后,立即以手书召张浚入见,诚恳地道:“久闻公名,今朝廷所赖唯公。”张浚见宋孝宗性格与之前的宋高宗大不相同,有志恢复中原,便力陈和议的种种坏处,劝宋孝宗一意以图恢复。隆兴元年(1163年)正月,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其参佐皆一时之选:陈俊卿即因张浚举荐,任江淮宣抚判官;张浚之子张栻以少年内参密谋,外参庶务。宋孝宗曾召见陈俊卿、张栻,问张浚动静、饮食、颜貌,并说:“我依靠张浚就像长城,不容众人浮言摇夺。”由此来表示对张浚的绝对信任。
张浚重新受到重用后,刚好金人狮子大张口,向南宋朝廷索取海、泗、唐、邓、商[11]五州之地及岁币,被张浚断然拒绝。金人立即派大军进驻虹县、灵壁,摆出一副马上要大举进攻的架势,想以此来威慑南宋,局势顿时紧张了起来。张浚主张先发制人,立即进行北伐,收复失地。抗战派也纷纷建策北伐。宰相史浩反对出兵,他认为北伐劳师费财,南宋又兵弱将庸,主动出兵是冒险之举,主张修筑瓜洲、采石两处的城防,以保长江。张浚与史浩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两人辩论了五天,史浩最终也没能说服张浚。彼时宋孝宗锐气十足,坚决地罢免了自己的老师史浩,表示对张浚北伐的支持。当时陆游在枢密院任编修,文采出众,张浚便指派陆游起草北伐诏书,号召中原人民奋起抗战,配合宋军收复失地。十分可惜的是,张浚名声虽大,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物,作战能力一般,最终造成了“符离之败”,宋军主力溃不成军,资粮器械损失殆尽,无力再战,北伐遂告失败。宋孝宗的雄心壮志,尽付东流。
符离战败后,主和派势力随即抬头。宋孝宗虽然有心抗金,但内有太上皇宋高宗的牵制,外有不少主和的大臣,意志开始动摇。在犹豫不决之中,宋孝宗起用秦桧余党汤思退为宰相,负责同金国议和。金人索要海、泗、唐、邓四州地。汤思退竟然全部同意,派秦桧余党王之望出使金国割地。宋孝宗、汤思退的投降妥协遭到了抗战派大臣的纷纷反对。宋孝宗本来就意志不坚定,有所悔悟,又下令停止和议。但他同时升汤思退任左相兼枢密使,升张浚任右相兼枢密使,张浚还奉诏视师淮上,“遍行两淮,筑治城垒”。可见宋孝宗在战与和之间犹豫不决,立场始终摇摆不定。造成这原因的,固然有投降派的阻挠,更大的阻力却是来自太上皇宋高宗。宋孝宗本来绝无可能当上皇帝,却意外地被宋高宗收为养子,并且宋高宗主动退位为太上皇,他才得继大统,这其中的感激不言而喻。也正是这份感激,阻挠了宋孝宗抗金的意志。
但汤思退却不肯罢休,阴谋陷害抗战派首领张浚,趁张浚出朝视察前线军队之机,指使党羽右正言尹穑攻击张浚拥兵跋扈,浪费国用,抗拒朝廷命令,主和派又嚣张起来。在太上皇宋高宗的干预下,宋孝宗再次动摇屈服,从前线召张浚还朝,罢去相位,改授闲差。张浚途经江西余干时得病死去,时年六十七岁。有遗书留给儿子云:“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人们遵其遗愿,葬其于南岳衡山之下。
张浚有两子张栻、张枃[12]。张栻字敬夫,与大儒吕祖谦、朱熹齐名,时称“东南三贤”。他受聘主教岳麓书院时,与朱熹讲学论道,闻者风动,听讲者多达千人。朱熹很敬服张栻,赞道:“一则曰,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一则曰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表。”张栻后任荆湖北路安抚使,卒于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