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1)
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不然如何还在韶华已逝的年纪来这等喧哗暧昧的场合抛头露面?情知好梦都无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过去了,而柳如是还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感情有所归依。
碧玉堂西红粉楼,长安思妇忆凉州。
咸阳桥上三年别,回乐峰前万里愁。
秦地烟花明月夜,汉家关塞白云秋。
梦魂欲识金微路,应逐交河水北流。
——宋征舆《古意》
华亭以陆机、陆云兄弟及仙鹤知名于世,直到唐代才正式置县。元代时升为松江府[1],明代沿袭,下辖华亭、上海、青浦三县,府治设在华亭县。
佘山位于松江府城城北二十五里处,又分为东、西二峰,处处生满翠竹。山风徐来,阵阵竹啸,再经山谷回响,就变成轻吟低唱,隐隐约约,仿若人语。此即古今闻名的“佘山竹啸”。华亭名儒陈继儒有传世画作《潇湘图》,就是由此而得到灵感。
有竹即有笋。奇特的是,佘山所产竹笋不但清甜新嫩,还带有一股天然的兰花香味,遂成为华亭一大名产[2]。
佘山虽是小水小山,不见雄奇魁伟,却自有江南清秀俊气。如此风光秀丽之地,自然吸引了不少名士到此隐居。佘山两峰,筑有不少名园精舍,以施绍莘的佘山、陈继儒的东佘山居、徐家的水西园为最著。
文人雅客钟爱在佘山结庐定居,这一带寺院之众亦列于九峰之首。除东庵普照寺、中庵灵峰庵、西庵宣妙讲寺三大庵外,还有潮音庵、弥陀殿、华藏庵等。北宋太宗年间,有僧人德聪来到佘山东峰结庵修行,还驯养了两只青黑色老虎,名大青、小青,出入常有二虎相伴。后德聪圆寂,大青、小青亦悲伤而死。人们将德聪和二虎同埋在山顶绝境处,又在坟旁修塔,取名“聪道人塔”。又因有名为“秀”的道士亲自参与建筑此塔,塔成后引火自焚殉塔,所以亦称“秀道者塔”。此塔为八角十三层密檐式砖木结构,形体修长挺拔,有杭州宝俶塔[3]风韵,屹立山河,笑傲岁月,成为佘山的象征。
陈继儒的东佘山居即位于聪道人塔之南。陈继儒,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麋公,华亭人氏。万历初年为松江府学生员,辞章出众,与同学董其昌齐名,“三吴名下士争欲得为师友”。
本来陈继儒可以跟董其昌一样,通过科举步入仕途。然而当他参加科考时,亲眼目睹官吏粗暴对待考生,搜检无状[4],受到很大刺激,认为此非待士之礼,遂退出考场。并公然声称“朝廷以科举取士,使君子不得已而为小人也,若以德行取士,使小人不得已而为君子也”,于二十九岁时取其儒士衣冠而焚之,表示与科举绝缘。此举惊世骇俗,一夜之间,闻于吴越。
谢去青襟后,陈继儒决意隐居山中。他曾论山居八德:“山居胜于城市,盖有八德:不责苛礼,不见生客,不混酒肉,不兑田宅,不问炎凉,不闹曲直,不征文逋,不谈仕籍。如反此者,是饭侩牛店,贩马驿也。”自称“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先筑“乞花场”于小昆山,五十岁移居东佘山,始筑东佘山居。他称“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无一人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而天下竞为昏迷不醒之天下矣。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欲将山居营建成一处清凉世界,为此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终将东佘山居打造成松江最著名的园林别墅。
陈继儒本人博学好古,于经学文史、金石书画无所不通。远近文人,竞与结交,东佘山居遂成为南北文人的聚会场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佘山也因之而名满天下。
陈氏又延招吴越间贫儒寒士憩居于此,相互手章摘句,或在九峰三泖间采风撷俗,刺取其琐言僻亨,荟革成书。久之,陈氏不少著述如《岩栖幽事》《珍珠船》等流传遐迩。甚至有传闻说,有“天下第一奇书”之称的《金瓶梅》即是陈继儒供食的某位贫儒寒士所作。
陈继儒诗文淡宕逸意,多能道人所未道,或摇曳空灵,或禅意盎然,自谓“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四方征其文者,束帛挺金,造请无虚日。当时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对其文辞颇为赏识,兼之同窗好友董其昌在京师为之延誉,一时地方官吏无不造谒其门,咨询地方利弊,甚而“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诗文之佳恶,冀其一顾”。时人呼他为“山中宰相”,号称“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5]。其隐居之处东佘山居亦被称为“宰相衙”,其声望若此。
如此人物,自然引起了海内外的重视。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延聘陈继儒去无锡讲学,却被婉辞推却。崇祯三年(1630年),松江知府方岳贡亲自驱车至佘山,请年过七旬的陈继儒出山主修府志。按照惯例,纂修方志通常由闲居乡里的缙绅地主担任,请一个隐逸布衣来领衔修志,可称得上破天荒的大事。崇祯皇帝亦听闻陈继儒大名,二次下诏征聘其入翰林院,终坚辞不出,继续过他“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山中生涯。陈氏遂又多了个“陈征士”的雅称。
陈继儒隐居山中,几十年不踏入城中一步。他多次推辞朝廷征召,无疑是淡泊名利的,但其人古道热肠,对后辈好学者大肆提携,不遗余力。不少人纂撰之作邀他题跋,多乐于为之。然而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却有自己的立场和气节。天启年间,大宦官魏忠贤专权,为了讨好这位“九千岁”,各地纷建生祠为之纳福。松江府学生员周宏璧也跟风而动,在白龙潭北为魏忠贤建祠,并请陈继儒为之作记。彼时魏忠贤权势熏天,大力铲除异己,凡得罪他的人都被极尽荼毒之能事,政治极其黑暗。陈继儒若是不肯答应作记,势必会得罪魏忠贤,怕是难逃报复。不料他却说出一番有力的推辞来:“你等为魏公建生祠,本意是要得其欢心。魏公心性不雅内相,要作文表其功业,达官贵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以布衣从事,魏公很可能会以为你等轻视他。不如于在朝卿相中选一与魏公亲厚者作记,庶博解颐,不负盛举。”由此巧妙地推脱了作记一事。
除了诗画文章外,陈继儒在造园艺术上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称“居山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又称“不能卜居名山,即于岗阜回复及林水幽翳处,辟地数亩,筑室数楹。插槿作篱,编茆为亭。以一亩荫竹树,一亩栽花果,二亩种瓜菜。四壁清旷,空诸所有”。他的别墅东佘山居即是其造园理论付之于实践的产物,以山池为中心,巧于因借,混合自然。内有宝颜堂、晚香堂、顽仙庐、白石山房、神清之室、清微亭、水边林下等十余景点。山居处处植满松杉、古梅和翠竹,松杉参天入云,梅树古朴廓落,竹子清幽婆娑,均是主人的至爱。
晚香堂是会客宴集之所,在群室中最为阔大,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的寿宴即安排在这里。其名得自唐人郑谷只诗句“晚香延宿火,寒磬度高枝”。采用江南最常见的中、左、右三组纵列院落组群,沿中央纵轴线建有门厅、轿厅、大厅,再往两旁布置客厅、花厅、书房等,后部建二层楼房,楼上宛转相通,结构复杂,形似迷宫。
柳如是一行到达晚香堂时,大厅中临时搭建了一座戏台,戏台三面和厅中环列着近四百盆盆栽梅花,五颜六色,清香扑鼻。花盆均是精细的青色瓷器。彼时瓷器虽然价格低廉,最贵者不过三五钱银子,然近四百盆瓷器加起来,亦价值逾一百二十两,足抵十家农户一年食用之费,可谓奢侈之极[6]。这还没有算上四百株梅花的栽培和运输费用。
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好戏。下面座席中坐了不少人,男女夹杂,比肩齐膝。明代礼教甚严,这些妙龄美貌妇人既然是公然与男子同进同坐,当非良家女子,而是跟柳如是一样的身份,是专程赶来佘山为陈继儒寿宴助兴的娼妓,金陵当红名妓李十娘、王节、李贞丽、李傃等均在其中。
自明代中叶以来,文人娱声妓,名士悦倾城,风流更是异于往时。世风认为“士大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日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即使是陈继儒这样类似楷模的山人,亦不能免俗。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长大,亦是南曲行家,见台上生旦扮相俊美,唱腔华丽,情韵悠然,便驻足留神听了一会儿。
却见台上女旦字正腔圆地念道:“呀,好一执玉杯!色如白雪,制若鬼工,世间何以有此尤物!”小生应道:“此杯名盘龙和玉杯,俗称‘一捧雪’是也。”随即细声唱道:“折腰岂为五斗米,碌碌终朝,身不由己。宝杯在手,犹得吟诗酌酒;玉人当面,未能称心如意。”
柳如是“啊”了一声,死死盯着台上小生双手高举的玉杯道具,露出了惊讶之极的表情。
宋征舆一直不离她左右,留意她言行,闻声笑道:“隐娘也觉得那小生唱得好吗?他其实是妇人反串的,名叫顾媚,字眉生,号横波。年纪虽小,却已是金陵秦淮河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听说她的南曲还受过苏昆生[7]的调教。”
柳如是问道:“这出戏叫什么?”宋征舆道:“《一捧雪》。这戏试演了好几日,我们已经抢先看过了,其实没什么稀奇。隐娘可听过坊间流传的‘王世贞写书为父复仇’的故事?这出戏其实就是那个故事翻版,不过是换了人名,将姓王的改成了姓莫的,将《清明上河图》换成了玉杯‘一捧雪’而已。”
王世贞是嘉靖年间著名文人,以诗文名于当时,独领文坛风骚二十年,被誉为“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据说其家收藏有《清明上河图》,权臣严嵩和严世蕃父子执掌朝政时,垂涎这幅绝世珍品,命王家献图。王世贞之父王杼心中难舍真图,便请高手伪造了一幅赝品送给严嵩父子。后来事情败露,王杼被严嵩父子残害致死。王世贞日思为父报仇,他听说严世蕃爱看淫秽小说,且常用食指蘸口液翻书,就将《鸣凤记》钞本[8]的残本增补成《金瓶梅》一书,在每页纸上涂上了毒药,然后设法将书送给严世蕃。可惜由于书页上毒药抹得太淡,最终未能毒死严世蕃。
这一复仇故事广为传闻,王世贞由此被许多人认为是奇书《金瓶梅》的真正原作者,但认为是无稽之谈者也大有人在。只是柳如是诧异的却不是戏曲本身,而是戏中引发祸患的根源——玉杯“一捧雪”。
一旁宋征舆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隐娘身子不舒服吗?”
柳如是道:“不是,我很好。宋公子可知道这出《一捧雪》的戏是谁写的?”
宋征舆犹豫了一下,答道:“施绍莘施先生,也是松江本地人氏。”
柳如是道:“呀,我听过施先生的大名。他的南曲不拘泥于音律辞藻,比大多散曲名家更为苍莽奔放,只是太过哀苦。”
宋征舆道:“正是他。”又笑道:“想不到隐娘见闻居然如此广博,实在可钦可佩呢。”
柳如是却没心思理会对方的大拍马屁,问道:“施先生人在这里吗?我想即刻见见他,烦请宋公子代为引见。”
宋征舆闻言极为惊讶——今日东佘山居名流如云,且多为俊杰才子。仅以音律论,复社杨文骢、吴伟业、吴昌时、冒襄、华亭训导王彦泓等都是戏曲大行家。吴伟业造诣尤深,又是名誉天下的榜眼。那施绍莘虽以散曲、词著名,号称峰泖浪仙,却是个年过五旬的糟老头子,屡试不中,仅以诸生终老,连他自己都称是“一事无成”。柳如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结识他,太不合常理,除非是对这出《一捧雪》的戏有特别兴趣——心中亦有些悻悻然,左右望了一眼,才道:“今日好像没有见过施先生。他的别墅西佘山居就在山那边,不妨先去拜会陈老夫子,我再引隐娘去找施先生。”
柳如是心道:“我人已到东佘山居,不去拜见眉公,实在说不过去。况且还有微姊姊同行。”不得已,只好与王微一道,跟随宋征舆到后堂来拜见老寿星陈继儒。
后堂是座二层小楼,是陈继儒平日习字作画之处。庭书一联云:“天为补贫偏与健,人因见懒误称高。”实是集宋诗人陆游诗联,表面谦抑,却自见一股简傲之气。
室内布置得简朴淡雅。堂首案桌上摆着一架自鸣钟[9],颇为显眼。墙壁上挂着几幅墨梅、山水图。水墨梅花为陈氏所绘,取意“横斜疏梅”,以大草横涂枝干,潇洒流畅,不失法度,又由细笔勾勒、点、染,大气之中见真率,豪情奔放时见严谨,将梅的“凌寒独自开”表现得极为生动。山水则草草泼墨,自然随意,苍老秀逸,意态萧疏,不落吴下画师恬俗魔境。
陈继儒本人书画成就不在同窗好友董其昌之下,绘画成就甚至在董氏之上,然影响力远远不及。董其昌在当时和后世左右了山水画坛的主流发展,几成时代的象征。只是此人在家乡作恶不少,自万历年间“民抄董宦”事件之后,已极少回松江。
堂中生有两盆熊熊炭火,一大群男子围炉而坐,正在热议时势,高谈阔论,好不热闹。这些人中,除了主人陈继儒及个别宾客外,绝大多数都是东林党人或复社成员,不乏当世俊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