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萍叶所依,皆在光霁(3)
话音刚落,便听到小厮勇夫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们想做什么?哪有随随便便地闯到人船上的道理?”又扬声叫道:“面叔,快,来了强盗!”
面叔即是负责掌舵的艄公白面,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四五十岁年纪。他闻声自底舱抢出来,大吼一声,道:“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强盗,敢到这里来撒野!”
他生得虎背熊腰,又声如雷霆,重重一跺脚,船板“咯吱”一声,虽没有裂开,却自缝隙间扬起尘土来。如此架势,登时将数名登船者震住了。
那些贸然闯上画舫的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有人愤愤应道:“谁是强盗?我们是赶来捉拿强盗的。”
勇夫原是妓院打杂的小厮,口齿伶俐,且从来都是得势不饶人,立即冷笑道:“笑话,我们才刚到松江不久,连船都没有下过,怎么就成强盗了?”
一人道:“不久前,有盗贼盗了我们徐家主人的财物。有人亲眼看见盗贼往这边来了。渡口就只有这一艘船,盗贼一定在你们船上。我们要搜船。”
勇夫道:“你们无凭无据,就随随便便闯到人家船上,我看你们倒是像盗贼。”
立即有人怒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徐三公子。你敢对我们公子无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又有人嚷道:“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有意窝藏盗贼,是不是跟歹人一伙?”
徐三公子一行有七八人,有手拿棍棒的,有手持鱼叉的,气势汹汹,一语不和,便有仗着人多、上前动武的意思。勇夫一见对方来者不善,急忙朝后缩去。
白面却是上前一步,叉手而立,道:“想动手?好啊,俺正好很久没有打架,皮肉痒得很咧,来吧。”又挥手命赶过来帮忙的徒弟狮峰退下,不屑地道:“打架不在人多,你给俺在旁边好好看着。”
对方人多势众,也不甘示弱。一触即发之时,忽听得有女子声音道:“这艘画舫是私人所有。本朝律法,强闯民居已是不小的罪名,若是再加上斗殴一条,可就是大罪了。”
循声望去,原来是柳如是听到动静,从二楼走了下来。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是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领头的闯入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白脸公子,望见佳人天降,冉冉风华,婉媚绝伦,登时浑身发热,血气冲头,身上寒气一扫而光,呆在了那里。
柳如是命白面退下,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我船上做什么?”
那年轻公子只张大了嘴,脸涨得通红,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浑然不知回答。
他身后一名从人见主人失态,忙道:“这位是我家主人徐三公子,华亭徐公文贞[18]之后。”
柳如是道:“原来是徐首辅之后徐三公子,久仰。”
徐阶执政时,为民办了许多事,减轻百姓负担,着力纠正严嵩担任首辅期间的乱政、怠政现象,朝野称之为“名相”,即使后来因争权失势罢官,声望依旧极高,但其后辈无杰出之士。他还在世时,就曾被著名清官海瑞弹劾,称其子弟无法无天,横暴乡里[19]。柳如是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位徐阶的曾孙徐三公子,所谓“久仰”,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又问道:“徐公子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徐三公子名叫徐来,嘴唇嚅动半天,才挤出来三个字:“我……我……我……”
柳如是见徐来神色,知道他为自己容光所倾倒,但对方既是名门公子、前朝宰相之后,早该见多识广,如此失魂落魄,实在憨傻得可爱,不禁莞尔一笑。徐来见美人轻展笑颜,一笑倾城,愈发神驰魂荡,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旁白面看见,料想危机已解,哼了一声,自领了徒弟狮峰往底舱去了。
忽听见岸上有人问道:“这是盛泽来的画舫吗?在下宋征舆,是替眉公陈老先生来接王微、柳隐二位娘子的。”
眉公即是佘山名士陈继儒之号,也是这次柳如是和王微特意赶来祝寿的老寿星。勇夫忙应道:“正是。隐娘在此。”
宋征舆便与同伴李待问一起登船,见到船首聚了不少人,内中还有乡里熟人,极为诧异。
宋征舆问道:“徐来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待徐来回答,一眼瞥见柳如是俏立一旁,神情洒落,倜傥风流,呆了一呆,便抢上前与厮见,主动报了自己和同伴李待问的家世姓名。
柳如是微笑道:“久闻松江宋征舆宋公子文章以博赡见长,才气睥睨一世,我还以为是位老成君子。今日一见,方知是少年才俊,竟如此年轻。”
宋征舆大喜道:“隐娘也听过我的名字?”柳如是笑道:“当然。陈子龙、李雯、宋征舆,大名鼎鼎的云间三子。谁没有听过,就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宋征舆字辕文,号直方,其家族是云间著姓名门望族,鱼鱼雅雅,一门唱和。他的年纪与柳如是相仿,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虽自负才气,气盛自傲,早听过无数赞誉,但这话从一位娇俏可人的名妓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那一刹那,身子轻飘飘起来,仿若升到了云端,而眼前的美人,也是如岚如雾,超凡脱俗了。
他勉强定了定神,才道:“陈子龙陈兄和李雯兄都已到了东佘山居,正与复社诸老友畅谈。稍后我亲自为隐娘引见。”
柳如是道:“隐娘一日之内得识云间三子,甚是荣幸。”又转向那名同伴,道:“云间李待问李公子书法精绝,隐娘久闻大名,亦是心生仰慕已久。”
李待问年近三十,表情肃穆,一望便是老成持重之人。他略微愣了一下,才道:“雕虫小技而已。隐娘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柳如是笑道:“听闻李公子视董其昌董老先生为劲敌,日夜思虑一较高下。我还以为李公子是个争强好胜之人,想不到今日一见,原来是位谦谦君子。”
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华亭人氏,人称“董华亭”。他才华俊逸,好谈名理,在隆庆五年十七岁时参加松江府会考,被松江知府衷贞吉认为写字太差,只得了第二名,从此发愤临池,成为当世书画名家。其书法出颜真卿,遍学魏晋唐宋诸名家,涉及面广而能自创风格:行书古淡潇洒;楷书有颜真卿之率真韵味;草书植根于颜真卿,兼有怀素之圆劲和米芾之跌宕。最难能可贵的是,董氏丝毫没有邯郸学步,能始终如一地表现自己的风格。他推崇以禅论画,自称作画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被世人奉为信条。
除了在书画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外,董其昌的仕途亦是一帆风顺。他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中第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五年后获授翰林院编修。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明神宗长子朱常洛出阁讲学,充任讲官。泰昌元年(1620年),明光宗即位,为太常寺少卿、掌国子司业事。天启二年(1622年),参修《泰昌实录》。天启五年(1625年)官至南京礼部尚书,次年辞官。崇祯皇帝即位后,又召其任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
董其昌才艺虽高,但人品饱受争议。他在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出任湖广提学副使时,将“明日不考文”当作考试题,以愚弄学生为乐。而在故乡华亭,董其昌更是出名的恶霸,他手下豢养了大批恶奴,常常放债霸产,为害乡里。董其昌本人崇尚“乐生”“渔色”,好修房中术,他手下奴仆便常常引诱童女到董宅,供董氏修炼,采阴补阳。民众告状无门,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九月,董其昌将至交好友陆兆芳家的使女绿英引诱奸淫后,藏娇于其别业白龙潭护珠阁。绿英乘人不备,逃回泖口。董其昌难舍绿英美色,派儿子董祖权带领一百多名家奴前往陆家庄,强行劫走了绿英。陆家人报案后,地方官府畏惧董其昌声名和势力,不敢接办。董其昌连襟[20]范纳斋之子范昶时为华亭县学学生,正是满腔热血的激愤青年,得知事情经过后,将董氏恶行编撰成《黑白传》一书,内有“白公子夜袭陆家庄,黑秀才怒斥龙门里”书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白公子”是指董其昌,因其别号思白,而黑秀才则是指陆兆芳,因其人肤色黝黑。说书艺人钱二得书后到处说唱,众人由此得知了董氏的劣迹,一时众口一词,纷纷指责董氏。董其昌得知后,不但不设法平息众怒,反而采取了更为强硬的措施。不日范昶被人痛殴,很快暴死于家中。范母偕范妻及四名仆妇,乘轿直至董府哭诉,讨要说法。结果范母、范妻被鞭打出门,四名仆妇被剥光衣服后绑在椅子上被人肆意凌辱。次日,范母气得吐血而死。
如此灭绝人性的丑行居然发生在堂堂董宦府内,事情传扬开去后,终于激起民愤。华亭县学学生联名向官府告状。大街上满是声讨董氏的揭帖和传单,又有歌谣传唱道:“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四乡含冤受屈的乡民闻说后,纷纷聚集在城内外,甚至有不少乡民趁夜潮摇船到华亭。数以万计的民众如巨潮般包围了董府。董氏居然命恶奴从大墙内抛砖头和粪便,想驱赶乡民。火山终于爆发,乡民们一拥而上,拔下董府旗杆,撞开董府大门,将董家二百余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烧成灰烬。董其昌历年辛苦搜集的古今珍贵书画篆刻收藏,全部被付之一炬。传闻《金瓶梅》原本手稿,即毁于这场大火。此即著名的“民抄董宦”。
变故发生后,董其昌狼狈逃离华亭,数月不敢回来,又分别向县、府、道、抚四级衙门告状。朝廷虽然有心偏袒,然董氏在地方上实在民愤太大,官府怕激发民变,也将此案做了轻描淡写的处理。
无论董其昌如何声名狼藉,品行如何卑劣污秽,不可否认的是,他在书画艺术上取得的成就当世无人能比,史称“天才俊逸”。然而华亭地灵人杰,偏偏又出了个后起之秀李待问。传闻其人书法在董其昌之上,且自视甚高,遍走华亭,凡街坊寺院有董其昌题写的匾额楹联,便随手往旁边墙壁上写上一通,好让人评判到底谁的字更好。董其昌本人也曾好奇来观赏,看后品评道:“书果佳,但有杀气,怕是此人不得好死[21]。”此即柳如是所提“争强好胜”之来历。
李待问尚不及回答,宋征舆忙笑道:“李兄为人其实是极谦逊的,他只是不满董氏以才华争势,贪婪霸道,鱼肉乡民。当日董先生以‘杀气’二字品评李兄书法,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其实是视李兄为劲敌。听说他担心李书流传将掩其名,所以暗中派人在坊间搜罗李兄字迹,然后焚毁,以绝传世。这本身已是间接承认李兄书法在他之上了。”
柳如是道:“我见过李公子的书法,清劲秀健,内中透露着英气和刚烈,怎么能称是杀气呢?”
李待问怔了一怔,才问道:“隐娘是在吴江故相周相公府上见过在下的作品吗?”
宋征舆忙道:“哎呀,在哪儿见的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隐娘赞许你的书法。”他心思颇快,料想柳如是被逐出周府不久,必不愿意提起往事,是以急忙出头解围。
柳如是微笑道:“不碍事。是的,我的确是在周相公府上见过李公子的行书诗轴。”
她表面泰然自若,却也不愿意再多提这个话头,又问道:“李公子是书法大家,可否指点一二,若是我想学写字,该如何学起?”
李待问想也不想,随口答道:“不妨学欧阳询。欧体笔法险劲,猛锐长驱,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瞋目,力士挥拳。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最适合学欧体,铁腕银钩,奇气满纸,定可尽脱寻常女书的柔媚闺气。”
柳如是胸口“咯噔”一下,只默默念着那句“隐娘性情清峻秀丽,又饶刚健之气”,心道:“谁道知音难遇?这李待问便是我的知己,他一眼便看出我不愿意落入庸脂俗粉的俗套。”呆了一呆,自觉有些失态,忙招手叫过王微,为几人引见。
又寒暄一阵,宋征舆这才得闲问道:“徐来兄也是慕名来拜访隐娘的吗?好快的消息。”
徐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他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今日不知如何分外紧张,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勇夫插口道:“这位徐三公子来者不善,他莫名带人闯上船来,称我们跟盗贼是一伙儿,还打算动手打人呢。”
徐来道:“啊……不是……不是这样的……”一时情急,大冬日的寒冷天气,额头竟急出汗来。
一名口齿伶俐些的从人忙道:“不是,我们是追踪盗贼而来。”当下叙述了经过。
原来明日是十一月初七,也是华亭老名士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陈继儒虽从来没有做过官,却有“山中宰相”之称,名满天下,是江浙士林领袖人物。这几日有不少人专程赶来佘山为他祝寿,柳如是和王微就是其中之一。山阴[22]名士张岱曾请陈继儒为其作《古今义烈传》作序,这次也特意为陈氏华诞赶来华亭。张家与徐家是世交,张岱提早到后,便暂时借住在徐来家中。徐氏号称华亭首富,家中字画、善本、珍玩不少,均收藏在佘山别墅水西园中。今日徐来引张岱和另一远道而来的朋友余怀到水西园中观赏善本藏书时,忽意外发现阁楼中有一黑衣蒙面男子正站在窗下读书。众人尚在惊愕之时,那男子已扔掉书本,提着一个包袱自窗口飘然而出。徐来这才意识到那男子是名窃贼,急忙呼叫仆人赶去追捕。仆人反应迟钝,反而被行动敏捷的客人张岱、余怀抢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