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4)
袁崇焕上任后,即杀边关重将毛文龙立威。由于是先斩后奏,崇祯皇帝得到消息后,“意殊骇”。毛文龙不但是沙场老将,也是手持尚方宝剑的一方统帅,尚方宝剑即代表着皇帝权威,袁崇焕虽得到皇帝便宜行事的准许,但擅杀朝廷重将,实在是有点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意思。
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袁崇焕还未来得及展开“五年平辽”的蓝图,即被清军袭破长城喜峰口,攻陷遵化,逼近北京。袁崇焕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师勤王,因为城中戒严,城门不得擅开,袁崇焕不得不从城下坐着吊篮入城,青衣元帽,只身入城朝见。堂堂明军统帅,竟然要缒城而入,可谓丢脸之极。坐在吊篮中的袁崇焕,也是心潮澎湃,不能平静。
袁崇焕入宫觐见,崇祯皇帝起初倒还和善,深加慰劳并谈论战事,赐食物和貂裘等物。袁崇焕以部下士兵马匹疲劳为由,请求进入城中休整。崇祯皇帝没有答应,面上已流露出不豫之色。
一年之前的平台奏对还历历在目——那时候,年轻的崇祯皇帝意气风发,正做着中兴之梦,赋予袁崇焕重担,给予他无上的信任,君臣高谈收复辽东、平定女真之大业。仅仅过了一年,面临敌人兵临城下的威胁,袁崇焕的豪言壮语再也激不起皇帝半点雄心,他未老先衰,已然疲惫。
也难怪顾虑就一直浮现在皇帝的心头——袁崇焕统领着明朝最精锐的军队,消耗着朝廷大多数的军饷,手持尚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已经令人难安。而现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明军统帅不仅未能拒敌于千里之外,还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打到了京师脚下。这还是一年前信誓旦旦要用五年收复辽东的那个袁崇焕吗?
总之一句话,皇帝不能完全信任袁崇焕。在这样的背景下,对手皇太极又恰到好处地用了一招“离间计”,到处散布流言,说袁崇焕与清军订有密约。并假意令被俘获的宦官听闻后遣返回去告诉崇祯,加重了皇帝的疑心。刚好明将满桂率领铁骑与清兵大战,奋战不息,身中五箭,其中三支贯体,两支嵌于铠甲之上,刻有袁崇焕所部宁远之记号。满桂取箭上奏,遂成为袁崇焕勾结敌军的铁证。
同年十二月,疑虑重重的崇祯皇帝召袁崇焕、满桂及其部将黑云龙入殿质证。崇祯以杀毛文龙、勾结后金军入关、射伤满桂三事责问袁崇焕,要求解释。心力交瘁的袁崇焕对此十分惊讶,一时不能回答。崇祯皇帝想到袁崇焕“五年平辽”的豪言壮语,又想到皇太极已经打到与京师只一步之遥的通州,忽然因失望而暴怒,当场命锦衣卫逮捕袁崇焕,下镇抚司诏狱监候。
得到袁崇焕下狱的消息,皇太极大喜,立即自良乡回军,至卢沟桥,击破明副总兵申甫的车营,迫近北京永定门。崇祯皇帝拜满桂为武经略,佩尚方宝剑,指挥明军对敌。满桂却不肯出战,对道:“敌劲援寡,未可轻战。”
崇祯不听,多次催促满桂出战。满桂不得已,领黑云龙、麻登云、孙子祖寿诸大将,移营永定门外二里,被敌军精骑四面包围。皇太极亲自披挂上阵,明军节节败退,主帅满桂、孙祖寿均当场战死,大将黑云龙、麻登云等人被生擒。此时离袁崇焕下狱不过半个月时间。
崇祯皇帝怒极,又下令将兵部尚书王洽逮捕下狱。不久,王洽即在惊惧中病死于狱中。
袁崇焕手下另一员猛将祖大寿本来率军营救京城,看到袁崇焕下狱,掉头冲出山海关北去。祖大寿曾经犯了军法,孙承宗要杀他,因为爱惜他的才华,暗中让袁崇焕出面解救。祖大寿感恩戴德,从此对袁崇焕死心塌地。
在无兵无将的情况下,崇祯皇帝不得不再度依赖宁远军。性情倔强、好面子的他并没有释放袁崇焕,而是派人将祖大寿叛出山海关的消息告诉了狱中的袁崇焕,让他写了一封书信给祖大寿,劝祖大寿回头。祖大寿这才重新回兵,意图打胜仗立功,以救出主帅。祖大寿和皇太极军接战,收复了永平、遵化一带,同时切断了清军后路。皇太极担心孤军无援,最终率大军退出关外。
然而,祖大寿的军功并没有救出袁崇焕。经过半年多的审判,袁崇焕仍以“通虏谋叛”“擅主和议”“专戮大帅”的罪名被判凌迟,并流放其妻妾、子女及兄弟等人两千里,其余不予究问。
“通虏谋叛”显然是诬蔑之词;“擅主和议”指的是袁崇焕为了拖延时间,整修战备,曾经与皇太极议和,但事先并没有让崇祯知道;“专戮大帅”一项指的是袁崇焕未经请示,用崇祯赐予的尚方宝剑杀了明军另一统帅毛文龙。这两项罪名其实说到底就是怪袁崇焕总是擅作主张,对皇帝和朝廷的忠诚度不够,亦即张溥所言“是良将,非良臣”之含义[17]。
江阴人徐弘祖一直静坐在角落中旁听,忽插口道:“辽东局势转危,过错不在袁崇焕,也不在崇祯一朝的阁臣,真正罪魁祸首是万历年间的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本有六堡,南捍卫所,东控朝鲜,西屏辽沈,北拒强胡,是全辽屹屹之巨,御寇于门庭之外,威力远在红夷大炮之上。李成梁却在万历三十四年主动放弃六堡,动用军队武力强迫堡内居民迁居内地,自此辽东屏障尽被撤除。”
他顿了顿,又道:“提到阁臣目光短浅,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辽东六堡是张居正[18]张阁老执政时督促李成梁修建,开辟土地七八百里,于是抚顺以北、清河以南,均听本朝约束。然而张江陵死后仅二十年,李成梁便放弃了自己亲手建筑的关隘,何故也?内中情由,当可思,当可叹。袍笏巍然故宅残,入门人自肃衣冠。半生忧国眉犹锁,一诏旌忠骨已寒。恩怨尽时方论定,边疆危日见才难。眼前国是公知否?拜起还宜拭目看[19]。”
座中人大多为复社成员,互相熟识,争执辩论,跌宕激射,口无禁忌。正酣畅之时,蓦然冒出来一名陌生中年文士侃侃而谈,且观点超凡,大不同寻常,不由尽皆愣住。
主人陈继儒也在堂中陪客,见状忙笑道:“老夫倒不知道弘祖你也进来了。来,我为各位介绍,这位是江阴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人称徐霞客。”
复社名士吴昌时笑道:“我听过徐先生大名。听说徐先生无意功名,立志遍游天下名山大川。二十二岁时即离开家乡,穷河沙,上昆仑,历西域,题名绝国。二十多年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旅行中度过。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相遇,实在是幸会。”
陈继儒呵呵笑道:“弘祖完全是凑巧赶上。他正要动身前往西南,听说老夫与木增土司有书画往来,想让老夫写一封荐信。”
张溥对旅行、荐信之类毫无兴趣,道:“徐先生适才说辽东六堡威力远在红夷大炮之上,张某并不这样认为。”
徐弘祖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待张溥长篇大论开场,便站起身来,托口如厕,疾步走出堂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余,这才留意到宋征舆引着两名女郎站在门边。
陈继儒忙招手叫道:“是微娘和隐娘到了吗?快过来,老夫为你们一一介绍。”
王微成为江南名妓已久,与在座不少人相识,但她甚为矜持,并不主动上前与熟人厮见。只有柳如是,除了小时候见过陈继儒外,其他人一个也不认得。
陈继儒笑道:“这位王修微,想必在座诸位均听过她的大名。”
吴昌时接口道:“修微诗类薛涛,词类李易安,无类粉黛儿,即须眉男子,皆当愧煞。”这其实是陈继儒品评王微诗作的原话,当日吴昌时正好在座。
陈继儒呵呵笑道:“不错,正是这位美人学士。”又笑道:“提到诗词,老夫还得再多说一句,修微诗词娟秀幽妍,至于排调品题,颇能压倒一座。”
弦外之音,无非是暗示王微才气不在堂中名士之下了。然众人均知陈氏古道热肠,时人称其往往在“热闹中下一冷语,冷淡中下一热语,人都受其炉锤”。王微自离开茅元仪后,辗转江湖,风尘憔悴,正处于“冷淡中”,陈继儒褒赞有加,实是有提携勉励之意。他在士林中德高望重,又是在众多名士前极力嘉奖,王微再恬淡,也颇感脸上有光,便向众人行礼,口中谦虚了几句。又道:“微娘得士林厚爱,冠以‘美人学士’之称,然实是才疏学浅,愧不敢当。要论真正的学士美人,当属这位柳隐柳如是。”
她极力为柳如是延引,除了之前那首“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确实令她震撼外,还因为她早已看出柳氏来佘山的目的,无非是要借寿宴觥筹交错之机结识名流,再觅归宿。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呢,不然如何还在韶华已逝的年纪来这等喧哗暧昧的场合抛头露面?情知好梦都无用[20],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过去了,而柳如是还是豆蔻娉婷,她期盼她能有一个好的结局,感情有所归依。
王微声诗超群,号称“名满江左,秀出仙班”,她一语褒奖,众人立即对柳如是刮目相看——
吴江故相周道登周府下堂妾的故事,堂中不少人都听过,只打量柳如是时,见她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容貌当然是不错,称得上是一等,然而在名妓如云的江南,也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外面大厅戏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妓顾媚,姿色便在她之上。周道登性好女色,家中美妾无数,他自称“阅尽国色”,却不知稚气未脱的柳如是如何能在周府搅出天翻地覆来。听过王微的话,才知柳如是原来也是个小才女,才气还在外貌之上。
柳如是尚不及谦辞推谢,陈继儒已哈哈笑道:“不错,隐娘笔能扛鼎,清言无对,诗画绝伦,当得起‘学士美人’这个称号。”
陈继儒与盛泽名妓徐佛交好,曾应邀到归家院做客,见过彼时尚且年幼的柳如是。他亦听说柳如是最近被逐出周府,很是同情,有心帮她再觅归宿。这次他七十五岁大寿,江南名士将会云集佘山,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遂特意派人邀请柳氏前来。此时更是亲自扶着拐杖,为柳如是一一介绍在座复社名士。又道:“今日老夫要赠一首诗给隐娘:‘少妇颜如花,妒心无乃竞。忽对镜中人,扑碎妆台镜。’”
这是说柳如是遭人嫉妒才被周道登逐出,且诗中有“对影自怜”之意,暗合她的前名“影怜”。一首小诗,不但将之前周府遭遇介绍得明明白白,而且力驳周氏加在她头上的淫荡不检罪名。
柳如是心下对这位宽厚睿智长者极为感激,但却不愿意在众多男子面前再提相府下堂妾的话题,只道了谢。又浅浅笑道:“抱歉打扰了各位的谈兴。适才有幸聆听张先生谈论辽东局势,隐娘大开眼界。却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目下时政呢?”
此时满堂男子目光灼灼,尽落在她身上,热情者有之,冷眼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意味深长者有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难免感到尴尬,问及时局,并不是真有多大兴趣,不过是有意转移话头而已。以她不算太长的风尘经验看来,能令男人及时从女色上转移视线的,唯有政治。
事实亦果真如此,她一提话头,众人便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继续畅谈国事。
而当今中原时局,也的确不比辽东强多少。仅以本年来说,六月间,黄河决口,军民商户死伤无数。百姓转徙,到处丐食,无路可走,乃聚而造反。九月,农民义军高迎祥、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等聚集山西,分四路出击,攻陷诸多州县。这些流民原先只在陕西,而今发展极快,先流入山西,接着又流入河北,蔓延在四川、湖广之境,大有如火燎原之势。
再看朝政,通常朝堂明暗由皇帝作为决定。当今崇祯皇帝名朱由检,幼年被封为信王。他哥哥天启皇帝朱由校驾崩之后,因无子嗣,按照古代“兄终弟及”的例子,朱由检坐上了皇帝宝座。天启皇帝驾崩之际,正是阉党活动最猖獗的时期。大宦官魏忠贤和天启皇帝乳母客氏互为表里,祸乱后宫,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朱由检对这二人的手段了然于心,因此在由信王府搬入大内后,数日后不肯食用宫人为他准备的膳食,硬是凭借自己从家中偷偷带来的干粮度日。这位十六岁的少年从步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开始,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心机。
崇祯即位之初,虽然深恶魏忠贤的专权,但是毕竟自己羽翼未丰,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正值巅峰的魏忠贤并没有把这个孩子放在眼里,认为崇祯不过是像他哥哥一样的年轻后生,不会有多大作为,于是更加猖獗。
登基两个月后,崇祯抓准时机,先以雷霆万钧之势除掉了魏忠贤倚为左右手的崔呈秀[21],然后对阉党痛下杀手,使得魏忠贤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一纸诏书,贬魏氏到凤阳守陵。魏忠贤在途中上吊自尽,传闻是有诏书追至赐死,尸首被当地百姓分尸示众。至于魏氏情人客氏,虽有天启皇帝乳母的身份,也难逃一死,被押送到浣衣房,乱鞭打死。
崇祯皇帝不动声色地铲除了魏忠贤一党,少年老成之风,只有后世康熙铲除鳌拜能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普天之下欢欣鼓舞,将崇祯的继位看成是大明朝复兴的希望,赞颂不已,誉之为“神明自运,宗社再安”。崇祯本人亦深受鼓舞,下定决心励精图治,振兴大明。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的大明江山千疮百孔,病入膏肓。内忧外患、力不从心的巨大困扰令一心想当明君的崇祯更加性急,他的很多决定都是在焦躁不安的状态下匆忙决定的。这一点,从宰相的人选上就能充分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