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褦襶宴坐,赏音之怀(3)
这一节为内阁大学士温体仁探知后,立即指使言官上书弹劾,称主考周延儒、房官李明睿与考生吴伟业三人在会试中徇私舞弊。幸亏崇祯皇帝正倚重周延儒,亲自调阅吴伟业试卷后,批上“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意思是,文章立意端正,合乎圣贤之道,文辞丰富典雅,足为楷模。崇祯皇帝首肯了吴伟业的文章,总算勉强平息了这场风波。吴伟业得知经过后,既感激崇祯皇帝的知遇之恩,又对自己“榜下即多危疑”感到后怕。
后来殿试,吴伟业高中第二名,另一复社成员夏日瑚列第三。状元为宜兴人陈于泰,与首辅周延儒既是同乡,又是姻亲。传闻首席读卷官户部尚书毕自严事先得到周延儒嘱咐,务必要将陈于泰取为第一。虽然考卷是密封的,但仍可以字体、文风等来辨识考生身份。毕自严找到陈于泰的考卷后,定为第一名。殿试名次,最后由皇帝决定,皇帝要审读前十名的卷子,不一定就以读卷官进呈的第一名为状元,有时也擢升其他卷子为第一。但在通常情况下,读卷官进呈的第一名最有希望成为状元。果然如此,金殿传胪,陈于泰被钦定为状元。天下大哗,御史余应桂等人争相上疏弹劾周延儒,朝中言官的目光这才从吴伟业身上移开。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很快再起风波。按照惯例,每每会试结束,就会有书商将答卷中的上乘之作刻稿汇集出版,而新科进士要请房师作序,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然而当时张溥身为复社领袖,名噪京师,吴伟业又是他的入室弟子,竟撇开房师李明睿,由他本人为吴伟业刻稿作序。如此,李明睿面上无光,大为恼怒,声称要削去吴伟业的门人资格。
由于这件事吴伟业和张溥于道义上有负,吴伟业慌张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翰林院检讨徐汧出面调停,亲自带着吴伟业前往向李明睿请罪,称这是书商过失,并已加以惩处,事情才算了结。
殿试后,吴伟业高中第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开始了风光无限的翰林院生涯,此时他才只有二十三岁。上天似乎总爱跟他开玩笑,他尚未从被劾作弊及得罪房师的惊悸中平复下来,党派斗争的风波再次降临到他头上。
崇祯皇帝即位后驱逐阉党,安抚东林党人,朝中表面风平浪静,其实争权夺势的党争从未真正平息过。先是有东林党领袖钱谦益与周延儒争入内阁,钱谦益大占上风,是众望所归的内阁大学士人选。时任礼部尚书的温体仁也想入阁,但他曾在天启朝巴结奉迎阉党,人缘名声不好,没有大臣愿意举荐他。此人为人外曲谨而中猛鹜,机深刺骨。他见钱谦益与周延儒争权,便想到一条曲线入阁的法子——东林党是阉党死敌,而他曾奉承过魏忠贤,为东林党人所不容,钱谦益更是看不起他,所以他坚决不能让钱氏入阁。
就在钱谦益自认为胜券在握的时候,温体仁上书揭发他担任浙江乡试考官时收受贿赂、结党欺君,钱氏一心对付周延儒,被背后的冷箭射中,猝不及防,无从招架,就此败下阵来,被罢官为民,被迫离开了京师。
周延儒当上阁臣后,感激温体仁打垮了钱谦益,因此极力援引温体仁。很快,温体仁也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东林党虽在天启朝遭到阉党强势剿杀,但其在士林中影响巨大。即使周延儒因前事与钱谦益为敌,也不敢得罪所有的东林党人,相反还竭力与东林党结交,所以他不惜破例以首辅身份主持崇祯四年会试,一力录取了东林后劲张溥、马士奇、吴伟业等人,这其实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
但温体仁则不同,他与钱谦益翻脸后,便开始攻击整个东林党,由此跟周延儒发生了分歧。野心勃勃的温体仁便暗中开始对付周延儒,一心想取代其成为首辅,指使御史弹劾周延儒会试徇私,其实才是个序幕。
张溥觉察到了温体仁的阴谋,他既是周延儒的门人,天经地义要站在周氏一边。而温体仁也认定张溥是周延儒一党,利用手中权势,对其大力打压。
之前张溥打破常规为吴伟业会元稿作序,不但得罪了房师李明睿,还引发整个翰林院对其行径不满。翰林院规定,要求新进庶吉士“遇馆长如严师,见先达称晚进,公会隅坐,有命唯诺惟谨”。而张溥卓尔不群,极具领袖风范,本人又是复社首领,根本不将规制放在眼中,“任意临事,辄相可否,有代天言作诰命者,文稿信口甲乙”,由此引起同馆的忌讳。有翰林院同僚向内阁举报张溥,首辅周延儒当然是尽力回护。而次辅温体仁则厉声道:“是何足患!庶吉士有教读成例,成材则留,不成材则去,去之亦何难!”俨然流露出要驱逐张溥之意。
张溥得知后大怒,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怎能与内阁大学士相抗?遂以温体仁扳倒钱谦益的方法行事,暗中搜集了温体仁交结宦官、结党营私、援引同乡等种种不法行为,写成疏稿,交给弟子吴伟业,命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上奏。
吴伟业性格怯懦,不是什么敢作敢为之人。他才经历了两场风波,旧波未平,新波又起——恩师要刚刚到翰林院上任的他参奏堂堂内阁次辅,他哪有这个胆量!然而师命难违,反复思虑后,吴伟业将张溥弹劫温体仁的奏章改头换面,变成弹劾温氏心腹大理寺少卿蔡亦琛的奏章。
奏章上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惹怒了温体仁和蔡亦琛。还是首辅周延儒出面曲意解脱,吴伟业才得平安无事。
这件事后,吴伟业心灰意冷,上书请求回家娶亲。崇祯皇帝对吴氏本人文章才气颇为赞赏,不但准了他三年婚假,还赐驰节还里门。少年高第,又获旨归娶,吴伟业春风得意,荣极一时。松江名士陈继儒曾作《送吴榜眼奉旨归娶诗》:
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
北面谢恩才合卺,东方待晓渐催妆。
词臣何以酬明主,愿进关雎窈窕章。
极力描绘吴氏荣归故里后举办婚礼的盛景。
张溥虽然失去朝中良助,但弟子奉旨回乡娶亲也是荣耀之极的事,特意夸奖道:“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然而,吴伟业的离开还是令张溥倍感孤立,加上温体仁、李明睿等人大力排挤,他的处境日益艰难。而首辅周延儒也因姻亲陈于泰中状元、兄长周素儒冒锦衣籍授千户、他本人又收受巨盗神一魁贿赂等事而受到言官交相攻讦,四面楚歌,朝不保夕,无力帮助门生。张溥难以自安,终于在当年的冬天以葬亲为由,请假归乡。
虽然是请假离京,但张溥心情沮丧,去意已定,没有再回朝为官的意思。出乎他意料的是,回到家乡后,赶来求教者络绎不绝,由此再度激发了他济世的雄心,于是以为松江名儒陈继儒贺寿为名,召集复社骨干,到佘山集会。
今日坐在晚香堂中的复社社员,均为英华人物。除了首领张溥之外,还有镇江社长周钟、吴县社长杨廷枢、常熟社长杨彝、太仓顾梦麟、松江社长周立勋、吴江社长吴昌时,以及元老级人物吴伟业、夏允彝、陈子龙、万寿祺、李雯、冒襄等。甚至连刚进来的宋征舆,亦是复社的少年精英。
柳如是等人进来后堂时,张溥正与众人纵论辽东局势。他大约三十岁出头,相貌普通,身材中等,却是气宇轩昂,神采英拔,一望便知是诸才人领袖,实令人难以想象如此拔类超群的人物竟是“塌蒲屦儿”[14]出身。
张溥道:“朝廷心腹大患莫过于东北女真。自从袁崇焕杀毛文龙,袁崇焕又为当今主上所杀,辽东局势遂无可挽回。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耿仲明恼恨主将被杀,沦为海盗,不再奉朝廷号令。朝廷本该好言安抚,然阁臣目光短浅,居然主张派兵围剿,最终导致孔、耿二人航海投奔了女真皇太极。”
他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愤愤道:“可恨的是,这二人不但带去了本朝最精锐的兵马,还为女真人双手奉上西洋葡萄牙大炮[15]。本朝最新式最精锐武器落入敌手,从此再无兵器之利。这件事,实在是大大的失策。”
复社成员李雯道:“说起来,这起祸事的始作俑者还是袁崇焕。”
张溥点了点头,道:“袁崇焕此人,是良将,却非良臣。誉卿兄,你对这一点应该最有心得。”却无人应答,左右一望,才发现许誉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许誉卿,字公实,松江华亭人氏,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名列东林党中。天启年间为吏部给事中,抗疏极论大宦官魏忠贤大逆不道,由此得罪阉党,被罢官削籍。崇祯皇帝即位之初,大肆起用曾被阉党迫害的大臣,许誉卿也重新回朝为兵科给事中。当时辽东形势危急,崇祯起用名将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
明朝重文轻武,军队统帅基本都是文人出身,大多是靠做八股文考中的进士。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进士,却是少有的文韬武略俱全之士,有胆有谋。他是广东东莞人氏,长大成人之时,正值东北边患日益严重。东莞一带有尚武的传统,民众从军风气很盛。大时代的局势和成长生活的环境对袁崇焕有很大影响,他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以边才自许,早在青少年时期就胸怀大志,曾作《黄河》诗说:“浊处真须激,清来自太平。济川吾有愿,击楫动深情。”表示要激浊扬清,像刘琨那样气吞胡羯,击楫中流,安定边疆,澄清天下。因而除了用功读书外,他还特别留意边防,学习兵法,练习武艺,酷爱阅读历代兵书,尤其喜欢和一些娴于兵法者讨论用兵之道,显然是要准备报国安边,欲意有所作为。这一段文武兼习的日子,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袁崇焕后来建功立业的基础。
天启二年(1622年)正月,努尔哈赤率军攻陷广宁,占领了山海关外大部分地区。山海关受到直接威胁,京师由此戒严,天下震惊。当时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正好来北京参加大计[16]。他素来关注辽东局势,闻讯勃然色变,拍案而出,再也没有回来寓所,其随从及上级主管部门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几日后,袁崇焕单骑归来,原来他竟然一个人悄悄出山海关视察敌情去了!
回到北京后,袁崇焕上疏具言关上形势,称道:“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登时引来朝野瞩目。其豪气和胆量更为廷臣激赏。
御史侯恂称袁崇焕“英风伟略”,请求对其破格任用。天启皇帝于是擢任袁崇焕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山海监军,很快又升为山东按察司佥事,负责到关外监军。
袁崇焕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完成了其人生中的重大转变,由一个地方小县令一跃成为身负重任的边关大将。他终于可以跟他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于谦一样——拔剑舞中庭,浩歌振林峦。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
三月,袁崇焕正式离京赴任,驻守山海关。在朔风凛冽的山海关头,他仗剑而立,写了一首《边中送别》来抒发胸臆: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豪迈雄放,慷慨激昂,饱含爱国热情,与南宋名将岳飞《满江红》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肝胆照人、以身许国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天启六年(1626年),袁崇焕以几千士兵扼守宁远,用红夷大炮击败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中炮受伤而死,临死前犹自气愤难平,对身边人说:“我从二十五岁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想小小的宁远城攻不下来。袁崇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有如此能耐!”驰骋疆场的沙场老将竟败于进士出身的文人袁崇焕之手,这让他如何能死得瞑目!
此战亦令袁崇焕闻名天下,他由此成为朝廷的宠儿,甚至得到了臭名昭著的阉党首领魏忠贤的支持。然而雄图伟业并未就此于袁崇焕眼前展开,朝中阉党当政,魏忠贤为争军功指派党羽弹劾袁崇焕,袁崇焕不得已辞职还乡。
崇祯即位后,群臣纷纷请求召还袁崇焕还朝。皇帝亦对这位名将仰慕已久,加上辽东女真威胁越来越大,遂下诏令袁氏入京,委以重任。
崇祯元年(1628年)七月,崇祯皇帝召开御前会议,先问平辽战略。袁崇焕侃侃而谈,答道:“若皇上能给臣便宜行事的权力,五年内就能扫平肆虐十年的辽东大患。”皇帝和内阁大学士们听了都大喜过望。只有许誉卿不相信。中途休息时,他特意去问袁崇焕:“五年真的就能收复全辽吗?”讨教“五年平辽”的具体谋划。袁崇焕其实也没有把握,踌躇道:“圣上一直为辽事焦虑,我这样说,只是聊慰上意。”许誉卿倒吸一口冷气道:“圣上英明,你怎能随口搪塞一答?”
袁崇焕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误,又找机会对崇祯说:“辽事本来不容易奏功,陛下既然委任于臣,臣也不敢因为难而推辞。但五年之内,户部供应军饷,工部供应兵器,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遣将,要内外事事相应,才能有效果。”崇祯听到前言后语不一致,已经有些不高兴,但正值用人之际,也答应了袁崇焕的要求。
袁崇焕离开北京前去宁远时,再次向崇祯道:“臣制辽绰绰有余,但杜谗不足。臣一旦出了关,即在千里之外。臣在边关立功,恐有朝廷人士嫉妒中伤。”崇祯答道:“无须疑虑,自有朕为你主持公道。”又再加奖勉,赐袁崇焕尚方宝剑,命其在复辽前提下,可以方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