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蓑烟雨(5)
任昌道:“宋嫂已经知道三位公子,然而厨房事务实在太多,她一时分不出身来。请几位公子先用些点心,稍后宋嫂会亲自来奉酒菜。”宋慈道:“有劳。”
忽有一人掀开帘子进来,却是适才在丰乐楼门前见过的艳歌行的女使小环。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其主人艳歌行芳菲妩媚,风情万种,她却是气势汹汹,怒目横生,挥着手帕,指点着任昌的鼻子,大声道:“这间阁子是我家小娘子早就预订了,你为何又将它让给旁人?”
任昌吃了一惊,道:“艳娘不是要在三楼陪客吗?如何还要预订二楼的阁子?”小环道:“小娘子是为她的师傅预订的。”
任昌忙道:“原来是这样。那小的这就去为艳娘的师傅另安排一间上好阁子。”小环道:“不行,这间二一三号阁子景致最好,我家小娘子指名要这间。”
宋慈为人随和,不欲生事,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另换一间也无妨。”
任昌连连摆手道:“哎呀,不行,不行的。宋嫂那脾性,被她知道了可不得了。小环娘子,小的实在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什么时候预订了这间阁子,可小的知道宋嫂早在一个月前就为这三位公子预订好了。你看要怎么办?不如小环娘子去跟艳娘说一声,求恳她暂且通融一下?”
小环怒道:“小娘子的师傅人就在外面,还怎么通融?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我们没理了,非要强夺宋嫂预订的阁子。你是要我上去请我家小娘子下来主持公道吗?”
任昌慌忙道:“不是,当然不是。”他既不敢惹艳歌行,可得罪了宋嫂,他也别想再在丰乐楼里做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岳珂道:“既是艳娘的师傅人已经到了,不妨先请进来一见,然后再决定谁让出阁子,如何?”小环赌气道:“见就见,难道还怕了你了。”打起帘子,扬声叫道:“姜先生,琼娘,请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一名灰衣老者,扶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蜡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看起来病得厉害。
小环道:“这位是姜先生。这位是琼娘,就是教过我家小娘子歌舞的师傅。喂,你们几个报上名来。”
岳珂却一眼认出那灰衣老者正是当今词作名家姜夔,忙上前见礼,道:“姜先生可还记得我?我是岳珂,几年前曾随辛公与陆游陆公相会,在沈园[27]见过先生一次。”
姜夔字尧章,自号白石道人,世称姜白石。他早年孤贫,屡试不第,干脆以布衣身份过着放浪山水的生活,奔走于名公巨卿之门,与范大成、杨万里、辛弃疾等名士多有交往。因其人能制谱度曲,韵味谐婉,跌宕多姿,词作则熔铸工炼,精深华妙,因而音节文采,并冠一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格律词派,即世人所称的婉约派,时称“词莫善于姜夔”。
除了诗词外,姜夔还对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北宋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范成大称其道:“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其著名词作《扬州慢》被誉为有“黍离之悲”,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也认出了岳珂,却料不到在此机遇下相会,忙问道:“辛公可还好?”岳珂道:“辛公正在浙东安抚使任上,最近就要来京陛见,听说已动身上路,大约这几日就会到京。到时我做东,再约请先生与辛公一聚。”姜夔道:“好,甚好。”
宋慈见姜夔初遇岳珂时虽略现喜色,然依旧眉头紧锁,也无引见琼娘给众人相识之意,料想他带女伴来此,无非是因为琼娘病重,时日无多,想要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共度一段安静时光,遂向任昌使了个眼色,先拉着连世荣走了出去。
任昌跟了出来,为难地问道:“宋公子是打算让出二一三号阁子给姜先生吗?那小的要如何向宋嫂交代,她知道了,定然不依不饶。”
宋慈道:“你就跟宋嫂说,换阁子是我的意思,是我嫌这阁子太大,桌子也太大,吃饭喝酒不方便,我想换一间小些的。”
任昌登时转忧为喜,笑道:“宋公子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又道:“西北角的二二五号阁子也不错,与刚才那间同样大小,唯一不同的就是西面、北面开窗,虽看不到雷峰塔,却可以看见孤山,视线也是极好。”引着宋慈进来二二五号阁子。
推门后,才发现阁子内早已经有人——西窗前站着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一旁立着两名侍从模样的中年男子。
侍从见有人闯进来,几步跨过来,挺身拦住,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老者始终未回过身来,任昌也不知道对方来头,慌忙赔笑道:“小的是丰乐楼酒保,正领客人入座,实不知这间阁子有人,叨扰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就近引宋慈和连世荣来到二二四号阁子,道:“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再去置酒。”
等了一会儿,任昌重新取了碗筷、注子、旋子[28]等酒具摆好,端上时新菜蔬果品,亦有肥羊、嫩鸡,酿鹅、精肉等下酒肴馔,一式的朱红盘碟,极是丰盛,令人胃口大开。
刚将酒烫好,岳珂便从二一三号阁子赶了过来,解下腰刀放在桌上,笑道:“姜先生让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肯主动让出大阁子。”宋慈道:“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可谢的。”
连世荣道:“不过那小女使着实太凶了,态度真让人吃不消。”
谈话间,外面渐有嘈杂之音,楼廊里不断传来喧哗声、笑语声、招呼声,楼上也开始不断有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大约是为宰相陈自强庆生的宾客陆续到达,寿宴就快要开始了。
丰乐楼的酒由官酒库西子库供应,口味清甜,酒劲绵软,不容易醺醉。宋慈几人边聊边饮,刚饮完一注酒,便听见酒保任昌抢先打起帘子,在门前嚷道:“宋嫂鱼羹到!”
却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用木盘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陶盆进来。这女子,就是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了。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穿交领短衣,着长裙。袖子高挽,银索攀膊[29],露出手腕长圈套镯来。虽村妆野服,鼻尖还缀着汗珠,却是姿致天然,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宋慈等人忙起身迎接。宋易安将陶盆小心放置妥当,施了一礼,道:“公子万福。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就请趁热品尝小女子亲手制作的鱼羹吧。”
她虽然礼数周全,但神色却有些冷淡,并不因为宋慈是她救命恩人的未婚夫而多装出几分热情。这亦是她一贯的性格,大约与她本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她是汉人,与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同乡[30],据称其家离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昔日闲居住所甚近,其名字即取自李清照之号。她自小生长在金人占领区,备受歧视,吃了许多苦头,成年后被当地的猛安[31]看上,欲霸占为侍妾。她不甘心沦为金人玩物,在新婚之夜反抗逃走,结果全家被那猛安杀死。她自己历尽艰险,南逃来大宋,到临安投奔亲戚,却一再遭遇周家白眼。好在她有一股子逆境中磨炼出来的韧劲,不但学到了宋嫂鱼羹的制作方法,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有了今日的盛名和地位。
宋慈几人慌忙致谢,宋易安略略点点头,又问道:“月娘没来吗?”宋慈道:“月月出门为人看病去了,晚一些会过来。”
楼长蒋进忽然急奔进来,叫道:“陈丞相到了,指名要宋嫂去看菜式。宋嫂,麻烦你赶快上去看看,这可是怠慢不起的贵客。一会儿韩太师要来,得赶在他老人家到之前将菜式准备妥当。”
宋易安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之色,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向宋慈等人点了点头,辞了出去。
连世荣早已等不及了,先取勺子舀了一勺鱼羹,一口吞下。
岳珂道:“味道如何?”连世荣伸出舌头,“嘘嘘”出声,模样甚是滑稽,道:“烫!好烫!”
岳珂笑道:“你慢点吃不行吗?这么一大碗鱼羹,足够数人吃的,又没人跟你抢。”
三人各盛了一碗鱼羹,稍稍放得凉些,再细细品尝,果觉咸中带甜,鲜美异常,滋味无穷。
连世荣连吃了两碗,这才出声赞道:“不错,真不错,名不虚传。这位宋嫂虽然态度差了些,是个冰山美人,做出的鱼羹味道当真不差,难怪能驰名临安。”
岳珂笑道:“你埋怨这位宋嫂对你态度差?你可知道辛公听说宋易安是从北方逃归的同乡后,曾慕名到丰乐楼来,不过不是为吃她的鱼羹,只是想跟她聊聊家乡的风物,却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人家宋嫂连脸都没露半分。”
连世荣道:“呀,原来宋嫂这般冷傲,连辛公都不理睬,看来我们月娘的面子可大了去了。”
宋慈道:“月月跟我提过宋嫂,说她很不容易,而今即使有名动京华的手艺,内心还是有许多外人难以想象的苦。”
岳珂道:“那是肯定了。她全家被害,自己一人逃来南方,人生地不熟,不得不独立谋生,又是女子……”
正议着,忽听见窗外有男子放歌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九重虽窃阿衡贵,争得功名到白头[32]。”歌声悠扬洪亮,中气十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宋慈和岳珂相视一眼,一齐起身。连世荣只顾吃鱼羹,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去瞧什么热闹?这唱歌的人是存心去三楼捣乱的,一会儿就会有赤老[33]赶去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