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录:满怀冰雪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一蓑烟雨(4)

如果霍仪果真是从杨安国和杨妙真口中听说宋慈事迹,那么他一定与这对兄妹熟识,说不定正是其下属,那么他这次来南宋又是为了什么呢?自韩侂胄主政以来,密谋北伐已久,他力排众议,起用争议极大的辛弃疾便是明证。而今南宋更是公然在襄阳造船,增设兵马,战争的硝烟陡然浓厚了起来。金人虽有所觉察,停止了几处与南宋交易的榷场,但因为疲于应付北方的蒙古,无力南顾,又素来轻视宋人软弱,只派使臣警告南宋不要轻举妄动,强调金、宋两国务须恪守宋孝宗年间达成的“隆兴和议”。那么会不会是杨氏兄妹眼见金国国力日衰,亦有心东山再起,所以派霍仪来与南宋朝廷联络?既是如此,霍仪为何不直接向边境接待官员表露身份,而是要通过同乡毕再遇偷偷摸摸地来到临安呢?

岳珂是极聪明机警之人,这些前后关联转念便即想到,料想以宋慈之精细,必然也已猜到霍仪极可能与杨氏兄妹有所牵连。然而他既与毕再遇在一起,料想不至于生出什么枝节来。便笑道:“这件事回头有机会再问毕叔叔吧。我们可是说好今日要大吃一顿的,可别辜负了美味的宋嫂鱼羹。”

连世荣笑道:“总听说宋嫂鱼羹如何如何好吃,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百闻不如一见,我们还在等什么?”

三人遂往丰乐楼而来。刚到大门前,便被一名酒保伸手拦住。那酒保名叫任昌,道:“三位公子,实在抱歉,今日客满,里面一个空位都没有,请改日再来吧。”挤出的笑容极见勉强,语气也颇为不耐烦。忽有一辆厢车驰到门前停下,他转头见到,立即舍了岳珂、宋慈几人,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厢车帘子掀开,一股奇特的香气溢出,令人闻之心醉。一名青衣女使先钻了出来,敏捷地跳下车,打起帘子,这才露出正主儿的脸——却是一名绝色女子,红华曼理,海棠标韵。她临出来的一刹那间,一旁盛开的桃花似是都黯然失色了。

那粉衣女子扶着女使的手下了车。酒保任昌已然抢过来奉承,点头哈腰地笑道:“艳娘可算到了。吴太尉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了。”

那艳娘轻轻“嗯”了一声,便如风娇水媚,声音动听之极。她走出几步,不知如何留意到宋慈等人,转头将三人一一扫视,含情凝睇,撩人心怀。

宋慈为人沉穆,又已与名医王且光外孙女余月月定亲。岳珂已娶信王赵璩之女赵师滢为妻,赵师滢本身就是大美人。二人倒也罢了,只有连世荣尚未婚娶,被那艳娘一望,心驰神荡,几乎不能自持。

艳娘似早已习惯天下男子为其容光倾倒,浅浅一笑,露出两颊笑窝来。又特意多瞩目连世荣了片刻,这才转身。登阶时,看到墙角卖唱的盲人父女,笑容立敛,皱紧了眉头。

那拉胡琴[23]的老者姓金,人称金老。唱歌的年轻女子是他女儿,名叫金满子。父女二人均患有严重的青盲症[24],只略比盲人强些。二人长期在丰乐楼前卖唱,倒也有些酒客喜欢金满子温柔可人,歌声婉转清亮,特意点她的场,叫她进楼唱歌。因而丰乐楼并不驱逐这对父女,甚至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还允许他二人到楼里躲避。

艳娘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们父女为何还在这里?”任昌忙道:“陈丞相特别交代过,今日寿宴不得惊动外人,要让丰乐楼看起来跟平日一样。若是驱走了他们父女,那不是跟平日不一样了吗?”又笑道:“娘子不喜欢他们,小的这就去赶他们走。”

艳娘撇了撇嘴,不屑地道:“算了,一对脏东西,理他们作甚。”扶着女使小环的手,一拧纤腰,进门去了。

连世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艳娘,为她的柔情绰态迷恋不已,心道:“昔日李太白有诗云: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合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这艳娘艳极丽极,窈窕之极,望之如沐春风,我该如何亲近她才好?”当她的背影蓦然消失于视线中时,登感失魂落魄,心中惆怅不已。

岳珂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娘子一定就是中瓦子的上厅行首[25]艳歌行。”

临安既是风流繁茂之地,娼妓业也相当发达,如大瓦子、中瓦子、下瓦子等客栈集中之地亦有大量妓馆。

瓦子亦称瓦,有“来时瓦合,去时瓦散”之意。宋高宗时,名将杨沂中因部卒多来自西北,没有家室,遂于城内外大建瓦舍,招妓为冶游之所,即为临安瓦子之来历,瓦子亦成为妓院的别称。

临安城中有五处瓦子,城外则有十九处。大瓦子位于保佑坊之西,地甚繁华。中瓦子则在木瓜弄、上后市街、由义弄至三元坊一带,由于地处御街中心,歌馆平康诸坊均汇集此处,为临安娼妓业的中心地段。下瓦子又名北瓦,位于众安桥至弼教坊、扁担弄一带,以表演为特色,建有十三座勾栏,日夜演出杂剧、说书、杂技、皮影戏、傀儡戏等,游人甚众,极是热闹。自古以来,当权者多选人烟繁茂处作为行刑场所,临安的行刑之地就是众安桥,岳云、张宪及行刺奸相秦桧的义士施全均在此遇难。另外还有南瓦子和东瓦子,又有抱剑营,亦是妓馆青楼云集之地。

每一行都自有这一行的翘楚,诸多妓女中,以抱剑营柳翠和中瓦子艳歌行最为出名,都是色艺双全的绝代佳人,柳翠擅抚琴吹箫,艳歌行则是能歌善舞。只不过她成名已久,今日一见,竟然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却不知是她年纪本轻,还是驻颜有术。

酒保任昌送了艳娘进去,出来见宋慈几人还站在一旁,忙赶过来道:“几位公子还要等座吗?小的不妨悄悄告诉几位,今日酒楼有事,怕是等不到了。”

岳珂便报了己方三人名字。任昌慌忙赔笑道:“原来三位就是宋嫂的贵客,小的多有怠慢。宋嫂交代过今日有贵客来,特意为几位留了二楼最好的阁子,快些请进。”点头哈腰,忙不迭地领路先行。

宋慈特意从怀中掏了一小块银子,拿过去塞到那盲女金满子的手中,这才去追岳珂等人。

进来丰乐楼,愈发觉得此楼位置极好——正好建在一块往西伸出的凸地上,西面和南面均临水,西窗可远眺苏公堤,南窗外则能望见夕照山雷峰塔。

庭院中已停有不少车马,还有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等候主人的车夫和小厮。

进来迎宾大厅时,正好遇见禁军统制夏震。任昌忙解释道:“这三位是宋嫂的贵客,宋嫂为他们留了二楼阁子。”夏震点点头,道:“本官认得岳郡马。”

今日是宰相陈自强生辰,岳珂也接到了帖子。只是他本就对陈自强印象不佳,不愿意借寿宴之机公然拍马屁,况且早已定下今日要与好友宋慈到丰乐楼相聚庆祝,便借有私事推脱。想不到陈自强也将寿宴定在了丰乐楼,此番巧合着实难遇。倘若遇见同僚,不免有些难以自处。好在他为人豁达,只朝夏震点头招呼,也不多言解释,便擦身去了。

一楼散席大厅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也坐着不少客人,可并没有客满,离传说中人声鼎沸的程度差远了。客人们情态各异,有站在扶廊边欣赏湖景的,有与同伴窃窃私语的,有自斟自饮、哼唱小曲的,但却少有高声喧哗者。

连世荣道:“这不是没有客满吗?为何不让外面的客人进来?”任昌忙低声解释道:“今日有贵客包了三楼,上头来了命令,为安全起见,不准一楼散厅和二楼阁子接客。公子见到的这些人要么是时常来的熟客,要么是有些来头的,不得已才放他们进来。”

宋慈道:“那宋嫂为我们三人安排阁子,是不是也担了风险?如此,实在不好意思。”

连世荣道:“我们可是一个多月前就预订下要来丰乐楼庆祝,当时谁会知道今日凑巧是陈丞相生日呢。”宋慈道:“若是我们事先知道,其实可以改期的。”

任昌笑道:“别说只是陈丞相要在丰乐楼庆生,就是韩太师[26]来了这里,也不能得罪我们宋嫂的贵客。几位公子就放心吧。”

连世荣明知酒楼人多眼杂之地,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愤愤道:“名为庆生,不过是又一个捞钱的门道罢了。”

虽则宰相陈自强向下级官员索要贿赂是众所周知的事,岳珂还是急忙朝连世荣使了个眼色,道:“今日我们只谈鱼羹,不谈时政。”

连世荣道:“唉,哪有谈时政,我不过是随口发句牢骚罢了。”

任昌笑道:“公子放心,这牢骚小的听多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泄露主顾的谈话了。虽不知真假,但这酒保既势利又机灵,倒也蛮适合酒楼这种地方。

连世荣心中犹惦记适才惊鸿一瞥的艳娘,有意拉了任昌落在后头,向他打听艳娘来历。

任昌笑道:“那位小娘子是中瓦子丽春院的行首艳歌行,公子应该听过她的芳名吧?不过小的好心劝公子现实些,不要轻易去招惹她,想做她入幕之宾的,无一不是当朝权贵。去年有个浪荡子慕名到丽春院拜访,因不得其门而入,便站在院外高声怒骂了几句。结果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横躺在自家门口,浑身上下都是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连世荣不禁咋舌道:“这么厉害!”

任昌道:“还有赵知府家的三公子,因为与客人争风吃醋,扬言要砸了丽春院,结果走在半道时被人用砖头砸下了马来,虽然伤得不重,受的惊可是不小,从此再也不敢去招惹艳娘。这可是赵三公子,宗室子弟!赵知府都不敢吭一声。公子想想看,那艳娘背后的人有多厉害。”

连世荣听了,自忖没有那个本事能与艳娘一亲芳泽,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是无可奈何,心头的欲火便慢慢被无望一点一点地浇灭了。

上来二楼,只见楼廊里拥着十余名黑衣挎刀男子,封锁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应该是身着便衣的禁军卫士。卫士一扫几人,便齐刷刷地将眼光汇集到岳珂腰间的长刀上。

那长刀是现任大理国王段智廉之弟段智祥送给辛弃疾的礼物,原是一长一短两把,辛弃疾将长刀给了岳珂,将短刀给了宋慈,宋慈又转送给未婚妻余月月防身。刀鞘是象皮做成,刀柄缠皮藤,外表着实并不起眼,然大理刀为天下名器,有“吹毛透风”之称,即使刀在鞘中,亦有隐隐光华,行家一望便知是一柄好刀。

岳珂早已习惯如此场面,微微一笑。有卫士认出了他,正要抢上来拜见,他忙举手“嘘”了一声。那卫士会意,笑着让到一旁。

正好奉议郎郭亮自三楼下来,一眼望见岳珂,叫道:“岳郡马!”岳珂避之不及,只得上前招呼。

郭亮是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之子,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的女婿,新娶了吴曦之女吴祤。他虽出身武将世家,又因父亲敬慕崇拜三国名臣诸葛亮而得名“亮”,却不如父兄那般爱耍刀弄棒,目下因年纪还小,在朝中任奉议郎散官。

郭亮奇道:“岳郡马来了不上楼去,怎么反而朝一边去?”岳珂道:“我陪朋友有点私事,已经向长官告过假了。”

郭亮会意苦笑道:“若不是家父远在建康,非得逼我替他老人家来贺寿,我也要告假。郡马快些去吧,免得再被旁人撞见尴尬。”遂拱手作别。

连世荣道:“郭氏在朝中势力如此庞大,这位郭家少公子倒是没有丝毫骄横跋扈之气,难得。”岳珂笑道:“凡事总有例外,郭亮斯文儒雅,倒不大像出自将门。”

连世荣道:“不过听说郭夫人十分厉害,倒有几分吴家将的做派,可是真事?”

郭亮夫人即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长女吴祤。郭吴二人成亲是典型的政治联姻,夫妻感情不大和睦,常常争吵不休。不过年轻夫妻拌嘴是常见之事,男女双方又各自出身名门,有点小脾气小闹腾也是正常之事。岳珂不愿意在背后议论旁人私事,只一笑置之。

丰乐楼二楼中央是一个四方的大储物间,西子库运来的官酒都是大坛装,酒楼卖酒则以瓶论,将坛酒用酒瓶分装后,就存放在这里,随时取用。储物间四面是一道回字主廊,约有一二十步长,主廊对面则是一顺水的小阁子间,时称阁子,即专为尊贵客人提供的包房。

就位置而论,西面一排阁子正朝西湖长堤,视野最为开阔,是上上之选,价格也最贵。其次是南面阁子,窗外即是雷峰塔及西湖南段,算是上选。再次则是北面阁子,可以远眺西湖北段及孤山,算是中选。最差的则是东面阁子,窗外便是临安城的西城墙,是下选,不过价钱比其他三面阁子便宜得多,几与一楼散席大厅无异,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谈事的人,大多会选择此处。

酒保任昌引着三人径直来到西南角落的二一三号阁子,笑道:“这是这一层楼最大最好的阁子了,既宽敞又亮堂,窗外即是西湖。”

进来一看,果然如此。这间阁子比普通的小阁子大数倍,因为把角,西、南两面均开有窗户,内中置一张长方形大桌。

任昌道:“几位公子先请稍坐,小的这就去告知宋嫂。只是眼下楼里楼外都在忙陈相公的寿宴,没有足够的人手,宋嫂也不得空,怕是公子们要多等一会儿了。”

岳珂道:“无妨,你自去忙。久闻丰乐楼风光旖旎,美酒佳肴还在其次,我三人正好先一饱眼福。”

任昌讪笑道:“景色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啊。小的这就去为几位公子取些果子点心来。”打起帘子去了。

宋慈三人遂来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水气登时迎面袭来。今日天阴,西湖上略有薄雾笼罩,虽不能远眺,然则烟水朦胧,愈显苍茫浩淼之意。南面的青山及雷峰塔影影绰绰,只能依稀看到大致的轮廓。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仿若绝代美女披上了面纱,若即若离,愈发显出几分神秘美感来。

站在窗前,留恋美景,竟不知酒保任昌何时又进了阁子,正将托盘上的餐具、酒瓶、果子、点心一一摆在大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