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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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天明月(2)

关于朱熹不肯赴带湖之约的缘由,坊间也有颇多流言:一说朱熹一向主张以穷理尽性为首务,反对仓促出兵。而辛弃疾本身就是北方人,自南渡之日起,便以恢复宋室江山为己任。因而从政治主张上而言,这二人其实是完全背道而驰。尤其当时辛弃疾正好是被弹劾后罢职在家,朱熹不肯赴这次带有极强政治色彩的“鹅湖之会”,显然是刻意回避。

两次鹅湖之会均是哄传一时的佳话,广为人知,但金三娘不过是个卖馄钝的商贩,那老者见她非但知道经过,还能谈得头头是道,很是诧异,问道:“三娘怎么对鹅湖之会知道得这么多?”

金三娘笑道:“我家住在同由里,就在宋巩宋先生隔壁。他家大舅子吴先生是朱老夫子的高徒,常常端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给后生小子们讲课。无事可做的时候,三娘我也会凑过去听上一耳朵。鹅湖之会不算什么,我听吴先生讲过很多次了。”

老者闻言深为感叹,道:“原来如此。建阳到底是理学之乡,果然跟其他地方不同。”

话音刚落,就听到桥东有人大声对骂争吵,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秽之语。金三娘笑道:“不好意思,叫老先生和小哥儿看笑话了。理学之乡,也有许多无赖之徒,这是卖鱼的在争夺地盘呢。”

老者闻言便站起身来,道:“我们先过去看看。”与他同行的年轻男子急忙提起行囊,跟了出去。

金三娘道:“小哥儿去看热闹,包袱可以留在我店里。这么几步路也要带在身上,不嫌麻烦么?”年轻男子只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金三娘嘟囔道:“分明是信不过我。也不打听打听,我金三娘在这摆摊卖扁肉二十年,从来都是拾带重还[12],没拿过一文不是自己的钱。”

那两位食客刚走,孙应龙便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

金三娘道:“咦,你办完事回来了?”孙应龙急道:“娘,我不是让你躺在家里装病吗?你怎么又出来摆摊了?”

金三娘扬起大锤,作势欲打,道:“成天装病,你让我喝西北风啊。”孙应龙道:“不是啊,万一被官府的人看见……”

金三娘道:“生病也可以病好啊,我前几天是病了,但我今天好了,重新出来摆摊了,有什么不对么?再说了,建宁府来搜人的官兵不是早走了么,还装什么病?”

孙应龙道:“全走了?”金三娘道:“昨天就全撤回建宁了,一个不剩。听说是因为辛提刑就要到了,那可是一号大人物,他们怕惹出事来,万一招恼了提刑官,那能有好果子吃么?从这点上看,辛提刑倒为建阳做了一件好事。”又道:“对了,前晚宋慈来家里,说你跟着岳飞将军的孙子去办大事了,是真的么?”

孙应龙道:“是真的。”他知道母亲含辛茹苦挣钱养家,最盼望之事莫过于自己有所出息,便上前夺了大锤放好,扶母亲坐下,道:“我这次可是见到了不少奇人。”

金三娘道:“奇人?什么奇人?还有比庵山上那位专布机关的茶树公子更奇的人么?”她说的“茶树公子”即指赵师滢的兄长赵师槚,“槚”是茶树的古称。

孙应龙笑道:“赵公子是奇怪的怪人,但我这几日遇见的可都是奇异的异人。”朝外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岳公子外,我还见到了辛提刑。”

金三娘道:“辛提刑?辛弃疾?”孙应龙道:“是啊,娘你别不信,我们还是一道回来的建阳呢。不过我挂念娘,所以我们在第一坊坊门分了手,我和岳珂回去了同由里,辛提刑则带着他的弟子陈址直接赶往县署了。”

金三娘道:“呀,那他们一定会过拱辰桥,说不定我见过呢。”孙应龙道:“是啊,拱辰桥是到县署的必经之路。他们两个好认,辛提刑身材高大威猛,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上仍然有那种北国男儿的豪气。跟在他身边的弟子陈址是前宰相陈俊卿相公的孙子,莆田人氏,算得上娘亲你的老乡。”

金三娘道:“陈相公的孙子?那也就是大娘奶[13]那一系的贵人吧?大娘奶保佑,保佑。”合十虚作了几下揖,才问道:“陈公子长得什么样子?”孙应龙道:“就是那种白面书生,相貌嘛,没什么特色,但说话结巴,开口就‘啊’‘啊’的,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让人着急死了。”

金三娘惊道:“哎呀,该不会就是……”

忽听得桥头有人大喊道:“快来看,断案了!辛提刑断案了!”

金三娘母子各自惊愕无比,相视一眼,连摊子也顾不得了,急忙一齐朝桥下赶去。

却见拱辰桥东面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那适才在金三娘店里吃扁肉的老者正是辛弃疾,他端坐在人群中心的一条板凳上,弟子陈址捧着官印站在身侧,面前跪着两名壮年男子,一个叫潘五,一个叫林七,都是鼻青脸肿,看样子刚刚打了一场大架。

金三娘道:“哎呀妈呀,原来他就是辛提刑!小龙,我告诉你,他们两个,就是他们两个,刚才在咱们店里吃过扁肉。”

孙应龙道:“啊!娘你该不会跟平时一样,又乱说一气吧?”金三娘颇为慌乱,道:“我都是信口说话,也不记得我到底说什么了。”孙应龙道:“先看看再说。”遂凝神听辛弃疾问案。

原来这潘五是本地的商贩,居于建阳县城中,平素以贩鱼为业。林七则是唐石里的山民,偶然也会来县城贩鱼,并非常业。潘五一向占据建阳的活鱼市场,却时不时地被林七抢了主顾,心中一直忿忿然。今日凑巧林七又来县城贩鱼,潘五有意在拱辰桥头将其拦住。二人先是起了口角,随即大打出手,哪知道正好被辛弃疾撞见。他上前呵斥制止不能奏效,连陈址都被推了一个大跟头,不得已取出官印,亮出身份。百姓大多惧官,何况来的是新任福建路提刑,潘五和林七这才停了手,跪在辛弃疾面前,等候他处置。

辛弃疾了解事情经过后,微一思索,随即大声判道:“大凡城市之中,以买卖获利之业,尽为游手好闲之辈所专,而田里小民不擅长此道。潘五终年享受买卖所获之利,不曾体察养鱼之劳,而今为独享卖鱼之利,仇视林七,故意寻衅斗殴。虽然未打伤林七,却不可不示惩罚,决杖十五。林七虽是山民,争斗时毫不相让,口出恶语,可见平素也非质朴之人,决杖十下。你二人可服?”

潘五和林七一齐道:“不服。”林七更是道:“明明是潘五先挑头,是他的不对,为什么还要打小人?”

辛弃疾也不理会,只扬声问道:“这里可有官府的人。”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几人是巡逻经过的弓手,忙上前拜见,问道:“提刑官人有何吩咐?”

辛弃疾指着潘五、林七二人道:“打!当众行刑!”

弓手虽觉不妥,但既是提刑发了话,也只能遵命。设法找来两根木棒,再上前将潘五、林七拖翻在地,对准臀部,一棍一棍地打下去。潘五、林七二人本就是强悍之徒,四周又有众多乡邻围观,是以咬牙强忍,竟无一人出声呼痛。

打足辛弃疾所断的数目,弓手上前禀报道:“行刑完毕。”

辛弃疾这才起身道:“好了,这件案子算是了结。大伙儿看也看够了,都散了吧。”

潘五是县城的人,日日在这一带活动,几乎人人认识,当即有熟人过来,搀扶了他离开。林七自行从地上爬了起来,恨恨瞪了辛弃疾一眼,转身离开。

辛弃疾发现林七适才趴下受刑的地方有一颗乳黄色的珠子,走过去捡起来,叫道:“林七,先等一等,你落东西了。”将那珠子高举起来示意。

围观者正慢慢散去,一名白衣年轻男子正要带着随从离去,忽见到辛弃疾手中的珠子,登时脸色大变,急忙奔过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颗珠子。

辛弃疾见他面色有异,道:“这位公子,你认得这颗珠子?”白衣男子连声嚷道:“当然认得。蠲忿[14]犀,这是蠲忿犀啊!”

辛弃疾却是半信半疑,道:“蠲忿犀?公子如何会认得蠲忿犀?”白衣男子肯定地道:“我小时候亲眼见过蠲忿犀。”

辛弃疾道:“你是……”白衣男子略一迟疑,即压低声音道:“本来在下不便透露身份,但既然是辛提刑当面垂询,我也不能相瞒。我姓段,并非大宋人氏。”

辛弃疾道:“啊,老夫明白了。”忙转头问道:“林七,这颗蠲忿犀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么?”

林七完全听不懂什么叫“蠲忿犀”,转头看到辛弃疾手中正拿着前日在武夷山洞时孙应龙用来充抵小猴子钱的那颗珠子,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这是我的。”

辛弃疾换了一副口气,好言好语地问道:“这蠲忿犀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七刚刚受过杖责,对这位提刑官人恼恨无比,没好气地答道:“这是我家传宝物,行了吧?”一把夺过珠子。正好见到有一辆牛车出城,便扬手叫了一声,抚腰走过去,爬上车子,搭便车离去。

辛弃疾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那姓段的男子已带着随从离开。他本可以立即派人强行拦下他,但想到对方身份特殊,与其结交对自己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犹豫间,那男子一行已然步上拱辰桥,消失在桥头的人流中。

陈址跟过来问道:“那……那珠子……真的……真的是蠲忿……蠲忿……”

孙应龙早在一旁看得清楚,忙跟过来问道:“什么叫捐粪?”陈址道:“就是……就是……”

孙应龙道:“陈兄,你一开口我就头疼,我是在问辛提刑。”陈址很是尴尬,只好默默退到一旁。

辛弃疾道:“蠲忿就是平息愤怒的意思,蠲忿犀是昔日南诏进奉给唐朝皇帝的宝物,听说是由犀骨制成,永不朽烂,佩带能使人心平气和,消除忿怒。”孙应龙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辛弃疾不知道那颗珠子之前经过了孙应龙的手,见他神情怪异,又盯着林七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由得起了疑心,问道:“关于蠲忿犀,你知道些什么?”孙应龙道:“啊,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它叫蠲忿犀。”

辛弃疾道:“嗯?当真是这样么?老夫听你的口气,好像以前见过那颗珠子似的。”

孙应龙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觉得事情有点儿可笑。辛提刑说佩带那个什么蠲忿犀可以消除忿怒,可林七明明戴着它,不刚跟潘五打了一架么?哈哈哈,真真好笑。”

他其实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生怕辛弃疾就此看出破绽,忙扯过金三娘,道:“这是我娘,辛提刑适才见过的。”

金三娘精明泼辣,阅人无数,此刻居然罕见地局促起来,不断将双手在围裙上搓来搓去,道:“是啊,是啊。提刑官人,不好意思,三娘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

辛弃疾“呵呵”笑道:“哪有,三娘的扁肉很好吃。老夫还没吃够呢。”金三娘忙道:“那三娘就再下一大碗。”

辛弃疾走出几步,招手叫过孙应龙,问道:“岳珂人呢?”孙应龙道:“他在宋慈家里,还有他妹妹、辛提刑您的女儿以及那些侍从。”

辛弃疾想了想,道:“这样,老夫先去桥屋吃你娘做的扁肉馄饨,你这就赶去宋慈家,叫岳珂到沧洲精舍等我。对了,你再告诉宋慈,明日一早,老夫会到他府上造访。”

孙应龙应了一声,正要走开,却又被辛弃疾叫住,问道:“小孙,适才林七身上的那颗蠲忿犀,你以前真的没见过?”

孙应龙料想辛弃疾已经因自己的神色起了疑心,他既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当面撒谎,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慌忙辞去。

建阳除了县治外,下设六乡,即群玉、升龙、建宁、崇政、仁义、开耀,乡设乡正。乡下又设里,有三桂、崇仁、均亭、招贤、同由、崇政、崇泰、宁化、三衢、崇化、永忠、唐石[15]等二十三里,里设里正。奇特的是,一些里反而比中心县城更繁华更知名,如以出产建本著称的永忠里和崇化里,又如以考亭及朱熹闻名的三桂里等。

同由里位于县治东南,有麻阳溪、崇阳溪在这里交汇。福建虽然溪流纵横,大多深可行船,但水流极是湍急,只适于漂浮竹排,所以除了胆大的渔民外,很少有人会选水路。

同由里多出文人雅士,最早建阳县学即建在麻阳、崇阳两溪交汇处。南宋王朝初建时,宋金尚在交战,金人对一路南逃的宋高宗穷追不舍,一度追及福建海边,建阳县学就是在那次兵荒马乱中被毁。后来虽然重建,但考虑到同由里是建阳最南的乡里,距离永忠、崇化等大乡里太远,遂将其与护国寺交换,即原护国寺搬来了同由里,县学则搬去了县治西面的护国寺故址。

除了中国最早的佛寺灵耀教寺[16]古迹外,同由里境内还有建阳第一高峰庵山,因山中有庵而得名。孤峰独耸,环山似揖,四时风景皆不同,如善变的少女,妖娆怡人。登临绝顶,下至建阳,北至崇安,南至建宁府,山川图画,尽收眼底。

同由里的名人,除了居住在庵山逍遥居的信王赵璩的一双子女外,就数得上宋氏和王氏了——

宋氏即宋慈的父亲宋巩。宋巩字宜卿,是建阳有名的才子,家中有景楼,藏书数千。此公行事为人颇为古怪。宋朝是个官本位的王朝,官员称官人,皇帝称官家,时人无不以做官为荣,而科举考试则是普通士子步入仕途的正途。宋巩自小有文名,诗词文章书法均臻一流。在旁人看来,以他的水平,完全能金殿题名,他却从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17],只安居乡里,心满意足地做他的富足翁。

王氏即王氏医铺的主人王且光。他能闻名闽地,除了医术高超外,还因其经历传奇——王且光原是朱熹叔祖朱弁的奴仆。朱弁亦是理学名家,年轻时为太学生,才气很高,以诗闻名。建炎元年(1127年),宋高宗派遣使者到金国问候做了俘虏的宋徽宗、宋钦宗。当时出使金国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使者多有被拘甚至被杀者。朱弁见众臣畏惧不前,奋身自荐,受诏为通问副使,于次年正月跟随正使王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