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录:一天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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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天明月(1)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首《春日》可谓写尽了春光的美妙。唯一的遗憾是——圣贤孔子讲学之地泗水之滨早在北宋末年就已被金人侵占,朱熹从未有机会亲见。

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

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

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

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

此恨无人共说。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

强整绣衾,独掩朱扉,簟枕为谁铺设。

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

梦回处,梅梢半笼淡月。

——阮逸女(即书中提及建阳名士阮逸之女)《花心动》

福建古称“闽”。秦代之前,闽地一带生活着七个土著部落,所以又有“七闽”之称。唐代在闽地增设漳州,即所谓“七闽宜增为八”,“八闽”由此成为福建的通称。到南宋时,中央朝廷在八闽之地设置福建路,下辖建宁府一府,福、泉、漳、汀、南剑五州,及邵武、兴化二军[1],共四十八县,府、州、军行政区划总数恰好为八,遂继续沿用此前已有的“八闽”称谓。

自古以来,八闽就是著名的险远之地。自唐代开始,闽地才开始兴盛,独为东南之望。入宋后,福州更是成为沿海一带的繁华都会,有诗句称其“潮回画楫三千只,春满红楼十万家”,便是商旅如织的真实写照。然而福建凸显地位重要、得失关系全国安危还是在中原沦陷于金人之手、南宋王朝南渡建都临安后,即大儒朱熹所言:“天旋地转,闽浙反居天下之中。”

虽然福建路的路治设在福州,但地位最高的却是由建州升府的建宁府,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当水陆要冲,工商繁盛,更重要的是宋孝宗赵昚即位前曾被封为建王,建宁俨然有潜邸之名。最奇特的是,建宁府名望最高的也不是府治建安[2],而是下面的一个小县——建阳。

建阳位于武夷山南麓,是福建最古老的五个县邑之一,汉武帝时闽越王余善于此筑城,称大潭城。因而建阳又有别称“潭城”。

这里地处闽浙之要冲,而路踵轮蹄之往来,为古代中原入闽必经之地,素有“闽地咽喉”之称。不仅地理位置重要,这里还是满目青山,层林叠翠,成片的竹林随处可见,有“林海竹乡”之称,又被喻呼成“绿玛瑙”。县境内溪流纵横密布,主要水系如崇阳溪、南浦溪、麻阳溪等均可以通行木船和竹排。如此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地,使得建阳成为福建最重要的产粮区,号称“闽北粮仓”。这里广泛种植着北宋真宗时期自交趾[3]引进的占城稻,一年可以两收。

除了生产高质稻米之外,建阳一带出产的建茶、建盏等早在北宋时就是朝廷贡品。建茶泛指建阳到建安一带出产的茶叶,唐代茶圣陆羽曾评价建茶道:“其味极佳。”北宋周绛《补茶经》曰:“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记载:“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由于历代名人,甚至皇帝的推崇,建茶得到了“天下第一名茶”的称号,价格不菲。北宋名臣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记录道:“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大诗人陆游曾任福建路平茶公事,掌管贡茶整整十年,留下大量描述建茶的诗句。如他上任路过建阳时,名儒朱熹以武夷茶中极品——白云庵佛共茶赠送,陆游写下《喜得建茶》诗云:

玉食何由到草莱,生奁初喜拆封开。

雪霏庾岭红丝磑,乳泛闽溪绿地材。

舌本常留甘尽日,鼻端无复鼾如雷。

故应不负朋游意,自挈风炉竹下来。

好山好水出好茶,也孕育了茶乡的“斗茶”之风。斗茶又称“茗战”,即新茶制成之时,茶农之间互相比试茶品高低。这原只是闽北的地方习俗,后经北宋名臣丁谓、蔡襄等人倡导,迅即发展成鉴赏茶品、冲泡茶艺的盛会,经大批文人用笔墨渲染后,进而演变成一种雅致的茶道艺术。

宋代斗茶,茶色尚白,宜配黑色茶盏,于是应运而生了陶瓷史上的杰作“兔毫盏”。兔毫盏学名黑釉瓷茶盏,因产于建州,又名建盏。[4]这种茶盏体形不大,除沿口较薄外,胎胚微厚,特别是从腹部至圈足底围厚度最大。颜色一般是很深的绀黑色,略带一点儿银灰的褐色。黑色釉层中,并排呈现出一丝丝、一条条的褐色纹路,酷似兔毫毛,被称为兔毫斑,其盏故名兔毫盏。这种茶盏的优点是:绀色之黑如漆,银灰则斑莹如星,器皿重如铁,击声响如磐。注入清水,银光闪烁;倒入浓茶,其色溶溶。自问世之日起,兔毫盏便被世人尊为瓷中珍品。有荷兰商人由福建贩运兔毫盏至欧洲,其价值几与黄金相埒,且有供不应求之势。

由于鱼米飘香,物产丰富,建阳居民多达四万户,人口数则超过十万。北宋最盛之时,洛阳、应天等陪都级别的大城市人口也不过十万,而建阳仅仅是一个县级小城,却堪与陪都比肩,可见富庶之程度。

经济繁荣,相应则会带来文教鼎盛、人文荟萃。建阳还是南宋三大印刷中心之一,有“图书之府”的美称。建阳出产的图书称“建本”,远销海内外,号称“书坊之书犹水行地”,正如名儒朱熹《建阳县学藏书记》文中言:“建阳版本书籍上自六经、下及训传,行四方者,无远不至。”朱熹本人久居建阳,许多知名学者和藏书家都曾委托他代购图书,有人甚至写信称:“务在必得,惜书而不惜钱物。”可见建本名气之大。

每年春季之时,建阳一带总是商旅云集,除了采买茶叶的茶商外,更多的还是慕名来建阳采购图书的书贩或是游客。此即后人诗云:“江西估客建阳来,不载兰花与药材。妆点溪山真不俗,麻沙坊里贩书归。”

建本之精,以永忠里刘氏和崇化里余氏所刻为最。刘氏和余氏原先均是中原望族,唐末战乱时才移居建阳。刘氏刻本称为“慎独斋”[5],余氏刻本则称作“勤有堂”[6]。刘氏刻书内容偏重正统的经史子集,余氏则四部皆备,且更趋向通俗化、大众化。论工艺,论质量,两家刻书均是个中翘楚,难分轩轾。

地灵亦有人杰,理学名家蔡发、蔡元定均是建阳人氏,当世大儒朱熹亦选中建阳作为后半生寓居之所,在城南三桂里考亭兴建精舍,著书立说,言传身教,建阳由此成为南宋理学中心,四海崇仰,各地学子辐辏而至,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朱熹受权臣韩侂胄迫害后。当然,也依然有不畏朝廷高压政策慕名来探访朱熹的学子名士。朱熹毕竟是一代儒宗,盛名闻于天下,权臣韩侂胄敢指使心腹将前宰相赵汝愚拖到雪地中冻死,却还是不敢轻易对朱熹下毒手,最多只能以流放其得意弟子蔡元定来一泄私愤。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这首《春日》可谓写尽了春光的美妙。唯一的遗憾是——圣贤孔子讲学之地泗水之滨[7]早在北宋末年就被金人侵占,朱熹从未有机会亲至,所谓“胜日寻芳”的吟赏,只是他个人的美好遐想而已。

自从朱熹定居在建阳,朱子及考亭学派就是当地一贯的热门话题。建阳民众不见得人人都对理学有兴趣,但在文风极盛的宋朝,吟诗以附庸风雅却是争相爱做的事,人们外出游春时,总是要吟诵朱熹的《春日》,以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位大儒的敬意。

尽管在朝廷大肆打压理学后,朱熹众多弟子鸟散而去,他本人亦是深居简出、行事低调,但依旧不可避免成为众所瞩目的中心人物。目下建阳民众热议的,正是新上任的福建提刑辛弃疾是否会顺路到建阳探访朱熹。

建阳县治并不大,周回不过十余里,三面环水,北面临山。由于受到天然地理条件的限制,县城中基本上只有官署,百姓甚至大户人家都住在城外。而建阳的中心市集也不在地上或山上,而是在桥上——

县城的南、北城门外分别建有两座宽大的木桥,名为濯锦南桥和濯锦北桥。濯锦南桥又名朝天桥、通都桥,位于县城南门外,横跨麻阳溪,是县城南北交通要道。濯锦北桥又名拱辰桥、同由桥,由本地名士宋翔即宋慈曾祖父私人出资兴建,位于县城北门外,横跨崇阳溪,是县城东西交通要道。两座桥都是石墩木梁,桥高五丈,酾[8]水十三道。更为独特的是,桁木桥面并不是露天的,而是覆以屋顶,建有房屋,拱辰桥上有八十五间,朝天桥上有七十三间,此即当地人所称的“桥屋”。桥屋当然不能住人,而是租给商贩开店用,因而建阳两座最要害的交通木桥,亦是本地最繁华热闹的市集所在。

拱辰桥最东头的桥屋是一家卖“水吉扁肉”的小店。水吉扁肉是源于水吉乡的一种风味小吃,其实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馄饨。唯一的不同是它的肉馅不是用刀剁,而是用一种圆柱状的木槌反复地砸,直到肉变成一摊软泥为止。

女店家金三娘正一边举锤砸肉,一边对客人道:“要照我看,这辛提刑啊,肯定不会去看望朱熹老夫子。别人都说辛提刑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一定会怕朱老夫子连累他自己。我金三娘偏不这么认为,我看辛先生那个人,其实还算是个有担待的人。”

她口中滔滔不绝,手上的锤子也毫不停顿,一下一下地砸到厚厚的圆木砧板上。

桥屋空间狭小,店里只放得下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坐了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男子,看样子像是父子,这便是金三娘目下的听客了。

那年轻男子有些口吃,结结巴巴地问道:“三娘说……说……辛……辛提刑……有……担待,为……什么……又说他……他不会去……去看朱……朱……”

金三娘见他说话费时又费力,忙道:“三娘听明白小哥儿的话了。我觉得吧,朱老夫子和辛提刑,那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手拿书本,开馆授徒;另一个是手提长剑,‘咔嚓’一声,砍下敌人的首级。这能一样么?就算他们两个坐到一块儿,也说不到一起去。”

年轻男子听她说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旁老者也捻须微笑。

金三娘又道:“其实啊,朱老夫子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才有意不赴那个鹅湖之会。”

昔日朱熹与另一大儒陆九渊[9]齐名,但二人学术主张相悖,经常互相攻辩。淳熙二年(1175年),应吕祖谦之邀,陆九渊与朱熹在铅山鹅湖寺[10]展开大辩论。朱熹承认性善,但气质之性则有善有恶,主张“先道问学”和“即物而穷其理”,克服“气质之性”。陆九渊则以为人心全善,主张“尊德性”和“发明本心”,认为“心即理也”,只要明心,自然见性。陆指责朱“支离”,朱讥讽陆“禅学”。两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此即史学家所称“鹅湖之会”,是学术史上极为光彩的一笔。但与朱熹和经学家唐仲友因观点不同而涉及人身攻击不同的是,陆朱的争议始终只限于学术观点范围,二人私下友谊极厚,鹅湖之会后,依然书信往来频繁,论辩不已。

朱熹为学者宗师,名满天下。他的学术思想虽然是唯心而论,但在抗金问题上,却是旗帜鲜明的抗战派,明确提出:“金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则不可和也明矣。”坚决反对和议,一度被认为“赤手丹心扑不破”,是“四海所系望”。

除朱熹之外,天下还有一人被名士陈亮推为“长江大河,一泻千里”的非凡人物,那就是归正人辛弃疾。辛弃疾本人极赞赏朱熹,称其学术成就“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可谓推崇备至。

陈亮本人也是当世奇人,没有师承,没有家学,全靠自学成才,以学问著于当世,世称龙川先生。他好谈霸王大略,曾六达朝廷上书,纵论上下两千年英雄人物之策略,主张起用人才,成汉、唐大业,气势激越,笔锋沉雄,深为时人传诵,名噪一时。然其言辞激烈亦遭当权者嫉恨,曾三次被捕入狱,惨受笞刑,经人力救才得出狱。他读书完全以“经济”为目的,倡导经世济民的事功之学,反对空谈道德性命、不讲求实际事功的理学,由此被朱熹称为“可忧”“可畏”,两方曾就“王霸义利”问题展开了一场大争论——

关于王霸义利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争论。在王霸问题上,春秋战国时孟子主张王道,商鞅主张霸道,荀子主张实行王道兼采霸道。在义利问题上,孔子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孙武则主张“非利不动”,孟子主张“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而韩非主张“明割利害以致其功”,后期墨家主张“义,利也”。西汉时,董仲舒发展了孔孟思想,主张“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到了南宋,朱熹认为天理则王,人欲则霸,天理则义,人欲则利,将王与霸、义与利绝对对立。又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反对功利,并致书陈亮,称其主张抗金是“直在利欲胶漆盆中”,劝其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陈亮则回信反驳,认为义利应该表现在事功之中,王和霸并无本质区别,义就在于最大限度地满足利,王就在于最高程度地实现霸。二人唇枪舌剑,几度信函往来,始终未能在观点上取得一致,但这场辩论却对当时和以后的思想界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学术上针锋相对,但并不妨碍私交。淳熙十五年(1188年),陈亮出面邀请朱熹到辛弃疾上饶[11]带湖居处相聚,仿当年“鹅湖故事”,畅谈国事与学问。然而,朱熹未能如约而至,只有陈亮一人来到上饶,与辛弃疾在带湖雪楼“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逗留弥旬”。此即世称第二次“鹅湖之会”,因朱熹没有出席,不免小有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