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世界上最修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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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节俭有道(4)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人要建造一所房屋,他应该像我们新英格兰人那样的稍微精明一点为好,免得将来他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工场中,或在一座找不到出路的迷宫中,或在一所博物院中,或在一所救贫院中,或在一个监狱中,或在一座华丽的陵墓中。若是这样,房屋并非非造不可。我看见过潘诺勃斯各特河上的印第安人,就在这镇上,他们住在薄棉布的帐篷中,四周的积雪约一英尺厚,我想要是雪积得更厚,可以替他们挡风的话,他们一定更高兴。如何获得体面的生活,让自己能够自由地从事正当追求,从前这个问题一直使我烦恼,如今,我变得麻木了。我常常看到,在铁路旁边,夜里工人们把他们的工具锁在一只六英尺长三英尺宽的大木箱中,我不由想到,每一个日子艰难的人都可以花一元钱买这样一只箱子,在上面钻几个窟窿通通气,下雨或者晚上就可以钻进去,把箱盖合上,这样他的灵魂便自由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爱他所爱的了。看来这主意并不坏,也不会遭到人们的鄙视。你可以在里面随心所欲,彻夜不眠;也可以起身出外时,也不会有房东和旅店老板拦着你要房租。多少人因为要付一只更大、更豪华的箱子的租金快被烦恼困扰死了;而他是不会冻死在这样的一只小箱子里头的。我一点儿也不是说笑话。经济学这一门科学,尽管受到了各种各样的轻视,但却不能忽略它。那些粗壮结实,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生活的人,曾经在这里盖过一所舒服的房屋,几乎全部采用大自然的现成材料。马萨诸塞州的印第安人殖民区的总管戈金,曾在1674年这样写道:“他们的最好的房子用树皮盖顶,干净清爽,结实而温暖;这些树皮都是在干燥的季节中从树身上掉下来的,趁树皮还苍翠的时候,用相当重的木材压成巨大的薄片……稍微差一些的房子的顶盖也用灯心草编成的,也很紧密而暖和,只是没有前者那么美观……我还见到过一些房子,六十英尺或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我常常住在他们的屋棚里休息,觉得它跟最好的英国式屋子一样温暖。”他又补充道,“人们通常把嵌花的毯子铺在地上或者挂在墙壁上,屋内的各种器皿一应俱全。且印第安人已经很先进了,他们在屋顶上开洞,挂上一张席子,用绳子牵拉来控制通风状态。这样的屋棚一两天就可以盖起来,几个小时就可以拆掉,家家户户都有一座这样的屋棚或者一个小间。”

在野蛮状态中,每一家都有一座这样的屋子来满足他们的粗陋而简单的需求;可是,我想,我这样说还是很有分寸的:虽然飞鸟有巢,狐狸有穴,野蛮人有屋棚,然而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居者有其屋的家庭还不到一半。在文明特别发达的大城市中,拥有房屋的人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若要身外有所荫蔽,得每年付出一笔租金,寒来暑往,荫蔽是少不得的,而这租金,足够他买下一个村子的印第安人的屋棚,但如今却让他们因此而贫穷一辈子。这里,我并不是要比较租屋与拥有房屋之间孰优孰劣,然而很明显的是,野蛮人拥有房屋是因为造价低,而文明人通常租房子住,却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买房。有人就会反驳,贫穷的文明人只要付了租金,就有了一个住所;这房屋和野蛮人的屋棚比较不啻一座豪华的宫殿。每年只要付25元~100元租金(这是乡区价格),他就能拥有经过好几个世纪改良后的宽敞房间,有清洁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德式壁炉、墙上涂着泥灰、还有百叶窗、铜质的抽水机、弹簧锁、宽敞的地窖以及许多别的东西。然而享受着这一切的,通常是被称为“贫穷”的文明人,而没有这一切的野蛮人,却认为自己生活得很富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文明使人的生活条件有所改进,——我想这话是很对的,虽然只有智者才能改进他们的有利条件,——这就是说,不提高价钱就能建造更好的房屋;所谓物价,乃是我用于交换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可以立即付出,也可以以后付出。这一地区的普通房屋大概800美元一幢,为了积攒这样一笔钱,一个人恐怕要不吃不喝付出10年以至15年的劳动,这是以每天一美元来计算的,若有人收入多一些,别的人收入就要少一些——这样,他必须要耗费他的大半辈子才能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若是他依旧是租房子住的,那也只不过是在两件坏事中做了一个选择而已。野蛮人是否懂得,在这样的条件下,用他的屋棚来换得一座皇宫呢?

也许有人认为,拥有这么多房屋,是为了未雨绸缪,以防不时只需,但我个人认为,这样做的好处不过是足够他支付自己的丧葬费罢了。但是人也许是用不着自己安葬自己的。然而,文明人和野蛮人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这里;有些人为了保存种族的生活,使文明的生活日臻完美,便给文明人设计了一套制度,虽然这维护了我们自身的利益,无奈却因此而大大牺牲了个人的生活。为了得到这好处,我们目前作出的牺牲太大了,我们是可以不作出任何牺牲就能得到很多好处的。你难道能说可怜的穷人经常和你在一起而更贫穷,或者说父辈们吃了酸葡萄,孩子的牙齿也跟着发酸吗?

生活不要被物质所奴役

每当我想到我的邻居——那些康科德的农夫们,就觉得可怜。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工作了二三十年,乃至40年了,只是为了能够成为他们农场的真正主人,通常这些农场是附带了抵押权而传给他们的遗产,或许是借了钱买下来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的劳动中的1/3作为房屋的费用——但是这笔钱他们通常还欠着。真的,那抵押金有时还超过了农场的原价,结果农场自身成了一个大累赘,然而到最后总是有人承继,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和农场太亲密了。我向课税官咨询时,惊诧地发现他们竟然说不出12个无负债、自由的农场主。如果你要了解这些农场的底细,你得到银行去问一问抵押的情形。真正能够用劳力来偿付他的农场债务的人少得可怜。我都怀疑康科德这一带能否找出3个这样的人来。说到商人自己,其中有一位曾经中肯地认为,他们的破产大都不是由于亏损,而只是由于种种困难而没有遵守诺言;这就是说,是由于信用的毁损。这一来,问题就更糟糕了,不禁使人想到前述那3个人的灵魂,说不定将来也无法得救,也许还会比那些负债的更糟。破产、拒付债务、是一个个的跳板,我们一大部分文明人就是从那里纵跃上升,翻了跟斗的,而野蛮人却站在饥荒这条没有弹性的木板上。然而,一年一度在这里举行的米德尔塞克斯耕牛比赛大会,总是热闹非凡,好像农业的状况还极好似的。

农夫们总是想方设法为生计打算,岂料方式比问题本身还复杂。为了一副鞋带,他会去在畜牧生意中投机。他凭借熟练的技巧,用细弹簧布置好一个陷阱,想捕捉到安逸和独立的生活,他正要转身离去,发现自己的一只脚掉进陷阱里去了。他穷的原因就在这里,而且,基于类似的原因,我们周围虽然有很多奢侈品,但是如果跟野蛮人的种种安逸相比,我们可谓是贫穷不堪的。正如查普曼的歌那样:

这虚伪的人类社会,

为了尘世的宏伟,

把天上种种的快乐稀释成了空气。

农夫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房屋而变得富有,倒是更穷了,因为房屋奴役了他。据说,嘲弄之神莫墨斯曾经反对智慧女神密涅瓦建筑的房屋,说她“没有把它造成可以移动的房屋,否则的话就可以从一个恶劣的邻居那儿迁走了”;这里还可以补充一句话,我们的房屋并不适用,与其说我们居住在里面,倒不如说是被幽禁在里面。至于那需要避开的恶劣的邻居,往往是可鄙的“自我”。要知道,在这个城镇里,至少有一两家,差不多盼望了一辈子的时间想要把他们近郊的房屋卖掉,搬到乡村去住,可是一直未能如愿,只能等到死去的那一天,他才能恢复自由。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拥有或者租赁那些有了设施齐全的近代房屋,但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了居住在房屋中的人。文明打造出了一座座皇宫,可是要造出贵族和国王却没那么容易。如果文明人所追求的并不比野蛮人追求得更加高尚,如果他们的大部分时间只是用来获得粗鄙的必需品和享受舒适的生活,那他又何必要有比野蛮人更好的住房呢?

可那贫穷的少数人如何生活呢?也许可以看到一点,正如一些人的外部境遇高出于野蛮人,另一些的外部境遇就成正比例地低于他们。一个阶级的奢侈和另一个阶级的贫苦是互为消长的。一面是宫殿,另一面是济贫院和“沉默的穷人”。那些筑造金字塔的百万工人依靠吃大蒜头过活,他们死后连个像样的葬礼都办不到。石工雕刻完宫殿上的飞檐,夜晚回到一个比印第安人的屋棚还不如的草棚里。有人认为,在一个文明的国家里,大多数居民的情形不至于如此恶劣,这便大错特错了。我说的还只是那些生活得恶劣的穷人,还没有说到那些生活得恶劣的富人呢。要明白这一点,不必看得太远,只消看看铁路旁边到处简陋的棚屋就明白了,这些是文明中最不协调的地方了;我每天散步,看到人们挤在那些肮脏的窝棚里,整个冬天都开着门,为的是透进一点光线,没有取暖的火堆,那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中。可以想象,由于长久地怕冷受苦而蜷缩,他们的躯体便永久地变了形,他们的四肢和官能的发展也停滞了。他们完成了几乎所有这个世代里的享有盛名的工程。在英国这个世界大工场中,技工们差不多都是这等情形。我给你讲一讲爱尔兰的情形吧,在地图上,爱尔兰是一个白种人的开明地区。把他们的身体状况跟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或南海的岛民,或任何跟野蛮人相比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统治者是同样聪明的。他们的状况只能证明,文明中存在着污浊秽臭的东西。现在,我根本不必提我们的南方诸州的劳工了,这个国家的主要出品是他们生产的,而他们自己也成了南方诸州的一种主要产品。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谈谈那些中等境遇的人吧。

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房屋是什么,他们原本不该穷困,事实上却终身穷困了。因为他们总想拥有一座跟他们邻人一样的房屋。好像只有裁缝制成的衣服才能穿,你逐渐放弃了棕桐叶的帽子或土拨鼠皮的软帽,你抱怨世事艰难,因为你买不起一顶皇冠!要建造一座比我们所已经有的,更便利、更华美的房屋是可能的,但大家承认,那样的房屋我们谁都买不起。难道我们老要琢磨如何得到更多的东西,而不能有时满足于少弄一点东西吗?难道要那些可尊敬的公民们,义正词严地来教育年轻人早在老死以前就置备好多余的皮鞋、雨伞,以及空空的客房来招待不存在的客人吗?我们的家具为什么不能像阿拉伯人或印第安人那样地简单呢?我们把民族的救星尊称为上天派来给人类带来神灵礼物的使者,当我想到他们的时候,实在想不出他们的身后会有仆役随从,会有什么满载着时髦家具的车辆。有的人认为,我们在道德上和智慧上如果比阿拉伯人更为优越,我们的家具也应该比他们的更复杂!目前,我们的房屋正因为堆满了家具而弄得一团糟,一位好主妇宁愿扔掉大部分家具,也不愿让早上的活儿放着不干。在微红色的曙光中,在美妙的音乐里,世界上的人早上应该干些什么呢?我桌上有3块石灰石,每天都需要拂拭,真让我震惊,我头脑中的灰尘还来不及拂拭呢,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出了窗子。我宁可坐在露天也不愿住在一个摆满家具的房子里,因为草叶之上不会灰尘成堆,除非是人们已经玷辱它了。

骄奢淫逸的人开创了新时尚,众人趋之若鹜,唯恐落后。一个旅行者在人们所说的最漂亮的旅店开了房间,他很快就会发现美名名不虚传,因为店主拿他当萨丹纳帕路斯[8]来招待了,要是他接受了他们的盛情款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变质了。由此,我想到铁路车厢,我们愿花更多的钱于奢侈的布置上,而不在乎行车的安全和便捷,结果,车厢成了一个沙龙,里头有软褥的睡椅,土耳其式的厚榻,遮阳的窗帘,还有上百种富有东方情调的东西,那些花样原先是为天朝帝国的后宫嫔妃和六宫粉黛而发明的东西,我们把它们搬到西方来了,那是约拿单听到名字都要难为情的东西。我宁可一个人坐在一只大南瓜上,也不愿意跟大家挤在有天鹅绒垫子的椅子上。我宁可坐一辆牛车,逍遥自在,也不愿意坐什么花哨的游览车,一路上呼吸着污浊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