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体心理(3)
这个妇女是福尔街的看门人,姓夏凡德蕾。她的表弟也被喊过来。当问到他时,他说:“那是小费利贝。”一起居住在这条街上的好几个人,也认出了在拉弗莱特找到的这个孩子就是费利贝·夏凡德蕾。这其中还有这个孩子的同学,根据那个孩子佩带的一枚徽章而得出结论。但邻居、表弟、同学和母亲全错了。六周之后,那个孩子的身份得到了确认。孩子是波尔多人,他在那里被人杀害,又被人运送到巴黎。
必须说明的是,发生这种误认事情的通常是妇女和儿童。他们是最没有主见的。这个例子告诉我们,这一类的目击者在法庭上应该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尤其是儿童,他们提供的证词绝不能当真。地方管理者最爱说孩童吐真言。其实,哪怕他们只要有一点基本的心理学常识,他们就该明白,事与愿违,儿童一直都在说谎。当然,这样的谎言是无辜的,但不可否认它仍是一种谎言。回顾那些经常发生的事例,一个被告的命运如果靠的是孩子提供的证词,倒还真不如以扔钱币的方式来决定谁是谁非。后者或许更合理一些。
下面,再来讨论群体的观察能力这个问题。我们得出的结论是,集体进行的观察很可能会出错,它描述的通常是个体的幻觉。这一幻觉在感染的过程中深深地影响群体中的其他人。应当明智地认识这样一个事实,太多的例子都在说明群体的证词根本不值得信赖。它不可靠的程度甚至是无以复加、不可想象的。25年前,在色当战役[10]中有数千人加入到著名的骑兵进击当中。但如今看到的目击者的证词是最矛盾的,从中我们甚至根本无法得知指挥此役的人是谁。沃尔斯利爵士,一位英国将军,在他最近的一本书中表示,至今还有人对发生在滑铁卢战役中的最重要的事件还在犯极为严重的实质性错误。这些实质性的错误曾经有数百人证明过——它们是事实[11]。
这些事实向我们说明了群体提供的证词的价值是什么。一篇讨论逻辑学的文章如果有无数证人一致认可,那么它即可用来支持证明事实的确就是如此。然而,我们目前对群体心理学的认识,让我们在这一问题上必须重新加以考虑。一个事件如果受到的怀疑程度最深,那它肯定是参与观察的人数最多的。当人们说一件事情同时被数千个目击者证实过,这常常是在告诉我们——公众认定的描述和事情的真相远不相符。
从上述情况,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明确的结论,史学著述完全就是想象的一个产物。它对事情的观察是有误的,所做的记述是毫无根据的,其中还夹杂着主观思考的结果和解释。花时间撰写这样的作品完全是在浪费生命。幸亏历史为我们遗留下了文学、艺术和不朽的作品,否则我们对过去的真相就会两眼一抹黑。那些曾经在人类历史上发挥过巨大作用的伟大人物,如赫拉克利特[12]、释迦牟尼,关于他们的生平,我们有哪怕一句真实的记载吗?极有可能是一句也没有。不过,实际的情形是,他们的生平有无真实的记载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我们想知道这些伟人在民众的神话中的形象是什么样的。神话故事中的英雄能触动群体的心灵,而实际生活中的英雄则不能。
神话被明白无误地记述在书籍当中,但它们却不能说是固定不变的,这是一种不幸。时光在逝去,特别是因为种族的兴衰起伏,群体的想象力一直在不断地改变着它们。《旧约》中残暴的耶和华,与圣德肋撒[13]所爱的上帝有极大的不同。中国人顶礼膜拜的佛陀,和印度人尊崇的佛祖的共同之处也不多。
讲述英雄的神话,会因群体想象力的不同而有所不同,这使得英雄远离了我们的生活。这样的改变用不了数百年的时间,有时就在几年之内。在属于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我们看到在不到50年的时间内,可以称得上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的神话已经发生多次的嬗变。在波旁王朝的统治下,拿破仑属于简朴的、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慈善家,一个低贱者的友人。在诗人看来,他必定会长时间地存活在乡村民众的记忆当中。这个英雄曾经稳健安详,但在30年后转而成为一个嗜杀的暴君,他攫取权力,毁灭自由。这一切仅仅就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300万人也因此而丧失自己的生命。
今天,这个神话在我们的视野里又开始发生变化。数千年过后,想必那些将来的智者面对这些矛盾,都会怀疑这个时期是否有过这样一位英雄,正如释迦牟尼在今天遭到一些人的质疑一样。在他的身上,未来的人们看到的只会是一个奇迹般的神话,或者是在上演一部赫拉克勒斯式[14]的传奇。这种没有确定性的状况,他们肯定会于心无碍,不再旁生枝节,因为他们可能会比今天的我们更懂群体的特性和心理状态。他们明白历史留存记忆的能力是有限的,除了神话之外,它把其他的都会毁弃掉的。
3.群体情感的夸张与单纯
群体情感最鲜明的特点就是:极简单,言过其实。无论群体表现出的情感是好的,还是坏的,总而言之,群体中的个人与原始人非常相像。因为,原始人会把事情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不再做更细致的分别,事情的中间状态往往会被忽略掉。这样的一个事实也会增强群体情绪的夸张倾向,即任何一种情感一旦表现出来,由于暗示和感染的作用会迅速地传播开来,因此这一情感明确认可的那个对象的力量就会大大增加。
群体情绪的简单化和夸张会造成这样的一个结果,一群人既不去质疑什么,也不去确认什么。他们像女人一样,不分时间和地点,即刻就会走向极端。猜疑一经宣布就会立刻成为无可争议的证据。假使是个体,即使再反感或不愿意,也不会表现出什么反抗之力,然而,如果发生在群体中的个人身上,他可能立马会变得狂怒。
群体情感的暴力倾向在丧失掉责任感时会得到增强,这在异质性群体中间尤其如此。当知道了自己肯定不会受到惩罚,特别是在人数众多时,人们激发出来的力量感,会使群体呈现出孤立的个体不可能有的情绪和行为。此刻,群体的暴力特性就非常明显。群体中的笨蛋、无知者和妒忌之人,为从自己的卑微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中解放出来,内心会被一种兽性的感觉占据,虽然它很短暂,但力量却是巨大的。
群体的夸张倾向,很不幸常常会对卑劣的情感发挥作用。这些情感来自祖先的本能,经过世代遗传但还残留在我们的身上。独处的个体如果有责任心,他会因为担心受到惩罚而对这些情感严加管束。而群体则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引发出最坏的事端。
然而,群体还是有能力去表现出英雄主义、献身精神或最高尚的美德的。这需要透过曲折微妙的影响力。群体甚至可以比孤立的个体更能表现出这些品格。在接下来对群体道德进行探讨时,我们会回答这个论题。
群体总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大,由此,它只会被极端的情感打动。
一个演讲者要想打动听众,必须学会强词夺理,滥用断言。像夸大其词、断言、重复是常用的手段,而绝不采用推理的方式去证明任何事情。以上这些方法都是演讲者在公众集会上经常使用的论辩技巧。此外,一个群体对自己的英雄主义情感和情绪,同样渴求能夸大其实。英雄表现出的品行和美德总是被夸大。舞台上的那些英雄,观众要求他们所具有的勇气、道德和优秀品质,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是找不到的。
在剧场里对事物进行观察时,可以获取一个很特别的立场。这一点毫无疑问是相当重要的。这样一个立场无疑是存在的,但它的规则在很大程度上与常识和逻辑没有什么关系。能够吸引观众的艺术作品自然都是等而下之的货色,但这需要一种独特的天资。只是通过阅读剧本来判断一出戏能否成功,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剧院的负责人在接手作品时,他们自己对剧目能否取得成功,通常来说做不出一个准确的判断。要做判断,他们必须要把自己转换为群体性质的观众。[15]
此时,我们可以再有一个更广泛的解释,来说明种族因素有占主导地位的倾向。一部歌剧在一个国家的民众中间激发了不尽的热情,而在另一个国家却没有获得成功,或者只取得了一部分的成功,或者不得要领反映平平。这是因为这部歌剧自身不具备可以对后者国家的公众起作用的影响力。
群体倾向于夸张,并且这一夸张只对情绪有用而对智力不发生任何影响,这一点我不需要再加以补充说明。我已经表达了这样的一个见解,个人只要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他的智力水平就会急剧下降。塔尔德先生是一位有学问的地方官员,他在研究群体犯罪时证实了这个观点。仅仅对于情绪,群体能够把它哄抬到极高的境地,或者完全相反,把它拉到极低的处境。
4.群体的独裁、专横和保守
群体只有简单而偏激的情感。对给他们的观点、想法和信念,群体或者完全接受,或者全部拒绝,并视之为绝对真理或一无是处的一派胡言。事情总会这样,尤其当一种信念是用暗示的方式引导出来而不是由理性推论造就时。我们都清楚这样一种偏激——它与宗教信仰如影随形,专横地统治着人的头脑。
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群体对之持有疑虑之心。另一方面,群体对自己的力量有清晰的认识,于是群体倾向于为自己的激情和独裁加上权威的印象。个体能接受反驳的建议并对之进行讨论,但群体绝不这么干。在公众集会的场合,演讲者即便有一个最轻微的反驳,立刻就会招来狂暴的怒吼和粗野的谩骂。如果演说者还坚持自己的观点的话,接下来便是殴打和驱逐。如果没有权威代表(它是一个约束性因素)在场的话,毫无疑问,反驳者经常会被置于死地。
专横和独裁是所有种类群体共有的,只是在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在这个问题上,种族的基本观念再次显示出它的重要性,即种族支配人们的情感和思想。特别是在拉丁民族的群体中,暴横和独裁可以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拉丁民族群体的暴横和独裁,已经发展到完全破坏了盎格鲁·萨克逊人原本具有的强烈的个体独立精神。拉丁民族的群体所关心的独立,只是自己所属的那个宗派的集体独立性。他们对独立的认识有一个特色,就是需要让那些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人,直接且全情投入地服从自己的信念。在拉丁民族中,自宗教审判时代以来,各时期的雅各宾党人对自由的认识都是相同的。
专断和独裁是一种强烈的情感,群体对此有明确的认识。这种感情很容易生成,而且当他们被强加这一情绪时,他们乐观其成并随时付诸实践。群体对暴力展现出温顺、尊敬的一面,却很少为仁慈心动,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做法不过是软弱可欺的另外一种形式而已。他们的同情心不会给和风细雨的主人,而会献给那些无所不用而且极其欺压他们的暴君。接下来,最高大的雕像还要为这些人塑起。是的,他们会欣然地去践踏那些专制的暴君,那是因为对方垮台了而且已经变为一介平民。他们之所以蔑视那些暴君,是因为暴君不再让人感到害怕。英雄的典范,在民众的心里,永远是像恺撒一样。他的徽章吸引着他们,他的权力震慑着他们,他的剑让他们畏惧不已。
群体随时准备着去反对弱小无力者,而对强势的权威则奴颜婢膝。在断断续续的强权面前,群体总会受极端情绪的支配而摇摆不定,因而表现出反复的状态,从目无法纪到卑躬屈膝,从卑躬屈膝再到目无法纪。但是,如果你认为群体中的革命本能占据主导位置,这说明群体的心理完全被曲解或误解了。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会犯错,是因为群体有暴力倾向。群体的反抗和破坏在爆发出来时,总是十分短暂。群体几乎完全被无意识因素支配着,因而容易屈从于长时期形成的世俗的力量,并且不会极度地保守。如果放纵他们,很快会对混乱无序感到厌烦,本能地转向奴性。就在波拿巴压制一切自由时,就在波拿巴向所有人挥动铁腕时,雅各宾党人竭尽全力向他发出欢呼,而之前雅各宾党人则是最狂妄自大和最桀骜不驯的。
如果你认识不到群体所具有的强烈的保守本能,就难以真正理解历史,尤其是大众革命。确实如此,他们渴望改朝换代,并且为能有这样的改变,时常会发动暴力革命。但制度的本质是种族需要世袭传统的一种表达,因而它们不可能总是被坚守。
群体一直都存在的多变性,只会影响到十分外在的事情。实际上,他们像所有的原始人一样,把拥有的保守本能视为不可触碰的。他们对一切传统的迷信和尊重是绝对的,对所有的新生事物有可能会改变他们的基本生存状态,则深深地怀着一种无意识的恐惧。
5.群体的道德
很显然,假如“道德”的范畴是长时段内对特定社会习俗的尊重,且持续地对私心私利冲动的抑制,那么我们可以说群体根本算不上是道德的。因为,它倾向于冲动和多变。相反,如果把“道德”的内涵理解为特定时刻表现出的品格,例如牺牲自我、勇于奉献、不计名利和吁求平等,我们不能不说群体表现出的道德境界常常是很高的。
少数心理学家研究过群体,但他们只关注群体的犯罪行为。他们注意到群体的犯罪行为经常发生,于是得出的一个结论:群体的道德水平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