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岁阑闲谈(3)
你希望被艺术史如何记录?
陈:我被我们寒碜的当代中国艺术史——假如那也能够被称作艺术史的话——抬举很久了,当初完全出我意外。所以我回国后几乎不参加展览,那些展览上午开幕,下午就开研讨会,当天写进“艺术史”。
哪些大师及作品令你难忘?
陈:长串的名单。我不能单举几位。我甚至替我热爱的大师惋惜,譬如十七世纪的巴赫肯定没听过十八世纪的莫扎特;十三世纪的赵孟頫无缘看一眼十六世纪的董其昌;汉代的司马迁不认得民国的鲁迅;英国的拜伦不晓得大唐的李白;沙俄时代的托尔斯泰不晓得雍正年间的曹侯……这真是千古冤案。
你希望自己的心灵史如何书写?
陈:请原谅,我不懂什么叫做“心灵史”。谁想出这个肉麻的词?
你自己的英语怎么样?那些年在国外,“英语淹没了我”?如果说艺术是有共同语言的,国内艺术教育却受限于英语,这是一种讽刺吗?你的学生英语政治就那么差吗?
陈:我的英语会话能力还过得去,读、写程度恐怕相当于纽约路边的叫花子。翻译倒不很难,靠字典。亲自译过两三回,才明白譬如英译中,不是考验你的英文,而是中文——我的中文不很差。
我工作室两位博士生英语相当好。别忘了,英语不过关,他们根本进不来。只是他们能不能成为好的艺术家,得看自己造化。他们智商很高,不过艺术不全靠智商:他们知道。
至于“政治”好不好,这话有语病:什么叫“政治好”、“政治差”?
出国后被“英语淹没”,不是指外语环境,而是指异国之感。《战争与和平》描写罗斯托夫夜间偷袭法军,逼近营盘,听对面篝火边传来的交谈全是“外国”语言。他是贵族,会法语,可是仍然有异国感。这种感觉不必去外国,我插队进村那天,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不懂的方言,备觉孤单。
所谓艺术的“共同语言”,是指舞姿、节奏、色彩、形状等等,不是指口说与书写的“语言”,文学作品不翻译,没法子成为“共同语言”,急死中国的诺贝尔奖单相思。
国中教育部认定学好外语有益文化交流,这种状况不是“讽刺”,而是“土”,是心理变态——我猜外语考试制定者可能有这么两种人:一类是自己外语不好,所以乡巴佬一样逼孩子,我就听一位艺术学院院长咬牙切齿地说:“我这辈子的遗憾就是不会外语,我非得抓紧外语教育!”另一类是外语好,留过洋,外语之于他们,等于添一份政治权力,这是从前“腐儒”与“酷吏”那种知识专制型人格的基因遗传,极可怕。
我没有资格反对英语教育,可是我诅咒英语考试,那是对所有语言的侮辱。一流的语言学家,譬如编写英语字典的孙复初教授,就明白现在的英语教育整个儿是瞎掰、胡闹、造孽!
请辞清华一事引起的诸多反响,你对哪个有深刻印象?
陈:印象之一:交通大学党委宣传部一位叫做熊丙奇的小伙子,寄来他写的书《大学有问题》,我读了,羞愧难言,跟他细数排列的当今大学教育问题一比较,我的批评太业余了。最近这家伙来劲了,又写了一册同样内容的书,读得我毛发倒立,他要我写序,我战战兢兢地给他写了。
印象之二:深圳一位中学老师叫做刘伟的来京找我,那表情显然给憋坏了,他说你们大学还好啊,有人出来说话,中学小学幼儿园,情况更糟糕。譬如他教了十几年数学,如今却答不出他儿子的小学数学考题,说那数学题出得太刁钻太荒谬了。
印象之三:是收到许多中学生来信(这些信证实了童子的可贵:字迹端正,语文表达比大学生研究生好,因我每年要批研究生考卷),说是看了电视,只为谢谢我替他们说了话(惭愧,我说话时没想到中学生)。有位孩子说她每天只能睡五小时,根本没时间玩,她的同学的姐姐考试失利,自杀了,“如花似玉的一个人,就没了”。
印象之四:一位注明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给我来信,很诚恳地警告我:“要当心,你在明处,人在暗处,不要忘记历史教训!”我给吓出半身冷汗,而这位自称“老干部、老党员”的老同志谨慎得甚至不具落款,我没法子写信谢谢他。
印象最深是学校领导见了面,笑嘻嘻,亲爱极了,绝口不提请辞的事——我明白了,原来我闹了一场喜剧,百分之百的喜剧。
陈:中立来纽约住我那儿,我陪他看画廊,找画廊,他很明白在外面是什么使人成为艺术家。他早就办了纵容落榜生的班,因为他知道“调皮的”孩子画得好——他自己私下就很调皮。我俩是老江湖了,哪里靠学院这套出道,我很高兴他当了院长,老脾气还在。
当在关于父亲的文章中看到罗中立的《父亲》,当在西藏旅游时看到《西藏组画》,当在餐馆的墙上看到陈逸飞的《浔阳遗韵》,当在电影《向日葵》中看到张晓刚的画,你有何感想?这是艺术的被误解还是庸俗化?艺术应该怎样超越时代和生活?
陈:没什么感想。作品出了你的门,你管不着。
我从不操心艺术怎样超越时代和生活。我的画绝不会被错当成十六世纪的作品,尽管我毫无必要毫无希望地模仿委拉斯贵支的皮毛;我画画时听音乐、吃零食,甚至打电话——我常常误解艺术,所以请大家不要误解艺术家。
提到体验生活时,马思聪说他的《西藏组曲》要真是去了西藏,怕就写不出来,如果你今天去西藏,还有可能画些什么吗?在画“三联画”之前,你说不知一旦不画西藏了该去画什么,转折是如何发生的?你的“图像复制”的理念及代表性作品有哪些?
陈:马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可他要是画家,会换个说法,而且我会替他说:我两次去西藏,头一回当作俄罗斯,下一回当作法国。他们说我画出了真正的西藏,可是你要画出“真正的”西藏——或随便什么题材——以我的经验,是得在俄罗斯或法国写实主义那边绕一绕,这才大约知道怎样面对真实,以及,什么是艺术中的真实。
所谓“代表性作品”,是史家、评家、别人、后人评价你的词语。我只是一张接一张画。我总想今后会画得更好,几十年过去了,我会黯然默认某张画可能是我的代表作,你打死我,我也画不出来了。这时,我成为旁观者,时髦的说法,我变成了自己的“他者”。
书籍静物画离我的时间距离还太近,有那么几幅我得意,但不知道以后怎么看。你会变的,一个艺术家不一定了解自己。
看陈燕妮对你的访谈,你的画室在曼哈顿四十二街闹市当中,世纪末的最后一天画室租约到期,那时候是什么生活?对纽约有何认识?对安迪·沃霍和伍迪·艾伦有想法吗?
陈:1985年我在苏荷一家画廊忽然撞见安迪·沃霍,第二年他就死了。九十年代有一天我在古根海姆美术馆外抽烟,瞧着伍迪·艾伦手牵着他那位韩国女友,低着头,慢慢走过。
我非常敬爱这俩家伙,你不能想象纽约没他俩。八十年代艾伦有一电影叫《无线电时代》,讲五十年代布鲁克林的生活,我感动极了:上海的五六十年代也一样啊!那时无线电等于今天的电视机。电影里那些孩子爬上屋顶看对面女人洗完澡抹身子——我们小时候也晒在屋顶上,也巴望能看到啊。
时代广场的画室给了我八年幸福时光,天天画画。交出钥匙那天也很快乐,因为我快要回国了。
在艺术上,你有过什么样的“顿悟”?哪些作品对你产生过震撼?如《最后的晚餐》,《食土豆者》,洛可可的锦衣饮宴,让你目瞪口呆?为何看了《茶馆》丧魂落魄?
陈:“顿悟”没那么神奇而难得。零零星星地,我常自以为有所“顿悟”——好比你忽然头疼、内急、打喷嚏——之后又疑惑、茫然、忘记了。
震撼我的作品太多了,也像顿悟,不敢保证下文如何。同一件作品隔了三十年再看,不一样的。几部我熟读的小说,隔六七年再读,还是感动,但感动的理由、情状,很不一样。
看《茶馆》“丧魂落魄”?原谅我不免用些耸动的词语。最近看新版《茶馆》,两位主角认识——濮哥、何冰——戏散了,后台聊天抽烟,顺带巴结了另几位角儿,看他们卸妆后的脸,虚荣心大满足。要是当年和于是之他们有这交情多棒啊!
《最后的晚餐》在米兰,好不容易寻过去,站着看,神圣极了,可是我酝酿了好久的情绪,还是没给震撼。东西看得多了,我越来越留意大师次要的作品。我久已想写本书,就叫做《次要的作品》,可是那需要一大摊学问,我学问可怜。
“到纽约第一天像当年插队接受再教育”,回国有类似的感受吗?除了媒体作用。
陈:插队、出国,是忽然你给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情境。回国不是。你发现这条街全给拆了,可是你知道三十年前那家公共厕所就在你此刻站立的地方。
能说你们是“不但没有中年,甚至没有青春时代”的一代吗?
陈:请随便怎样说“我们”。要是可能,我甚至希望没有老年。
回国五年多,你高兴吗?
陈:当然高兴。你知道吗,愤怒是一种高兴啊!
[1]注释:这篇访谈刊于南方报业集团《名牌》杂志2006年元月号,发表时仅五分之一,现为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