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的斗士: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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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君子几多愁

1.海轮飘思绪

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

摇睡了的灵魂,

昏昏睡了这么久,

毕竟被你唤醒了哦,

灿烂的宝灯啊!

我在昏沉的梦中.

你将我唤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

贬斥在情爱底边徼之外——

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

——节选闻一多《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1922年7月16日,登上海轮前往美国的闻一多,心情极其复杂。离家的愁苦,他乡的新奇,这份思念中夹杂着对他国的向往,闻一多纠结万分。

是时,前往海外的利润丰厚,故此轮船公司对留洋学子格外照顾,而这艘海轮,也被轮船公司刻意精心装扮,豪华万分的“Key Stone State号”,被闻一多称为“海上漂浮的六国饭店”。

要离开祖国了,要走了。他想着父母的辛劳,亲友的寄望,妻子的担心,送行时的嘱咐,离别时的眼泪,他明白了原来再怎么埋怨,心里还是想念家乡的。

看惯了长江的磅礴激荡,壮阔的大海让闻一多有些许向往。直到上船前,他还在脑海中幻想着大海的样貌:海,应该是宽广辽阔的,应该是平静安详的。海,应该大气、神秘、优雅。但是,海上的生活并不如闻一多所想的那般,海轮在海上行驶之状,也不如车子在陆地上那般平稳,尽管海面上并无太大风浪,可那摇摇晃晃的状态一直持续。闻一多体质本就不好,如此颠簸,又让他晕船了,身体愈发不适。只是,这不适之于感受海的别样,却又不值一提了。

无边无际的蔚蓝,徐徐的海风,咸咸的气息,一点一点把闻一多苦闷的心治愈了。“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嗅觉会疲劳,其余的感官也会疲劳,原本还在感慨大海的辽远广阔,此时已开始反感这不着边际的宽广;原本还在欣赏大海与天一体的蔚蓝,此时已经开始反感这单一的色调。那个还在憧憬大海,满怀雄心的自己,仿佛还是昨天的样子,原来这么快就腻了!

现实总不比理想丰满,怎么说也是留学远洋的学子,当初上船时的诗情雅兴慢慢退却后,所有人都开始寻找解闷的法子。

喧哗、吵闹,在“筒子”、“万子”的吆喝声之中,闻一多开始恍惚,他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一艘开往理想彼岸的轮船,而是一座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每个人都在喧嚣嘈杂之中挥霍着光阴,虚度着年华。闻一多开始怀疑自己苦苦寻找的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又在哪里?

第一次,他开始对彼岸的渴望持有怀疑态度,甚至发觉这与自己的所想大相径庭。或许,这一切烦闷只因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贴心交谈之人,因此才让他变得不那么自信,继而疑窦丛生。

这般想着,孤单便开始侵占闻一多的内心,无端的落寞感包围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离群的大雁,形单影只。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

拼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他的酸楚,他的哀思,好像只能通过这诗歌来排解,只能借着笔尖在纸上的书写才能让那因在海上航行所导致的困顿之心得到舒缓。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不低头,绝不低头!闻一多带着诗人独有的执着,倔强地不堕入那些迷失自己的人群当中。然而,恰恰是他作为诗人特有的细腻,让他稍稍被舒缓的苦闷又覆盖了一层阴霾,他在想念祖国,想念那个遍体鳞伤的祖国。

海风催促着海浪,拍打着船身,这同时使得闻一多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诗人细腻敏感的情感,像一根根纤细的银针,刺激着自己变得脆弱的大脑。

那段日子的郁闷,让时间也变得异常无聊,虽然自己无所事事,但祖国离自己越来越远。思乡心切加上海上的枯燥,让闻一多变得沉默,面对“神户布引瀑布”这般美景,他也无心欣赏。

好在轮船在日本停留几天,这让沉闷多日的闻一多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他与同行之人一起参观了这岛国。精致的建筑,华美的服饰,不胜枚举的自然风光,都让闻一多感到新鲜。难得上陆地,平稳踏实之感让他倍感舒心。

那几天,正逢和平博览会,闻一多喜欢绘画,自然要去欣赏一下这个国家的艺术。只可惜时间仓促,不能细细观赏,暗自计划着要再来一次,以遂心中之愿。不想,这次到日本,却成他最后一次,他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当初给他留下诸般美好印象的岛国,在几年之后,会对中国造成极大的灾难。

闻一多在日本的短暂时日,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认识了井上思外雄。当时,井上思外雄是帝国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攻读英国文学,他与闻一多一见如故。井上曾希望能把闻一多的诗翻译成日文,然后发表,让更多人欣赏到他的作品。为了能与这位远道而来并不多做停留的好友有更多的时间交谈,他甚至特地坐上了闻一多的船,一直到闻一多不得不离开时,他才依依不舍地下船。

船又开始行驶了,海浪声不绝于耳,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再有其他声音了。闻一多再次回到落寞的状态,数着单调的每一天,开始期待下一次登岸。

同年8月1日,“Key Stone State号”海轮在西雅图靠岸,闻一多终于站在了美国大地上。

西雅图,是第一站,例行检查后,大家拍了张合影就各奔东西了。闻一多跟着同行的人南下去了旧金山,再转车向东前进。车道两旁是松树林,山势此起彼伏,连绵的绿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广阔、活力,这应该是闻一多初到美国时的感受。8月7日,闻一多来到了目的地——芝加哥,开始了他海外求学的日子。

彼时,他的内心由最初的彷徨向明朗过渡,他知道,未来的自己有着更广博的世界。在那里,他可以撒欢、可以大笑、可以肆无忌惮、可以随心所欲。只是,这份尚居于未来的现实,需要越过一道道岭方可实现。

2.异国游学愁

对于留洋,看似风光,实则凄惨孤寂。那时的闻一多,仅仅以为异国之异状必能掀起壮阔之心,尚不知一切美梦的背后,都裹挟着难以承受的痛楚。

身在异乡,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周遭的环境。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无人谈心,那种无助感令他极其压抑。周围人的对话他不懂,上课的内容他也不明白,即便学过英语,可那种带着“家乡味”的语言,又与纯正的异国之语有差距。这一切,都需要适应,需要习惯,而且绝非一朝一夕。

闻一多在语言上感受到的苦闷,并不亚于被家人“逼婚”产生的心里情愫,更何况英语一直是他的弱项,这徒生的自卑感,更加重了他孤独离群的心思。

幸好,还有吴景超、顾毓质、梁实秋等旧时好友,郁闷烦躁之时,他便会与这些好友通信,在信中,他自称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东方老憨”。那段岁月里的闻一多,仿佛是笼罩在黑夜中的一个无助的孩子,郁结难舒。为了舒缓,他常常写信给好友们,他曾经在信中这么写道:“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一首是《太阳吟》,还有一首是《晴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

他想念中国,想念中国的一切。好在国内的友人亦会时不时将国内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鼓励他要向前看,这才让他在异国冷冰冰的环境中感受到了一点温暖。

闻一多所在的芝加哥,系美国第二大城市,因铁路不断向西延伸,逐渐成为美国最重要的交通中心,这也为这座城市的工业经济带来了新的力量。而迅速增长的经济,更让芝加哥的地位越发重要起来。

尔时的中国,与芝加哥相比,有天壤之别。电车、火车、汽车,在芝加哥随处可见,那一座座、成片的巨大而高耸的烟囱,正吐露着彰显国力的黑色烟雾。芝加哥是热闹的,机器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火车的鸣笛声不绝于耳,这里有富丽堂皇的美术馆——藏品丰富并免费开放,悦耳的交响乐,高品质的电影……但这一切,却不曾让闻一多侧耳,更改变不了他的厌恶心情。

走在大街上,看不见熟悉的面孔,听不见热情的招呼,没有了亲切的气息,有的只是满大街冷漠的白肤蓝眼,他们骄傲自负,目中无人。这里是美国人的土地,他们就像是盘旋于空中的凶猛苍鹰,无情地撕裂着自然原本的模样,而后在伤痕累累的自然之境上构建自己的巢穴。

或许,这在闻一多的心里,是一块不忍被揭的伤疤。这时,闻一多改弦易辙,他希望把全部精力抽离绘画而转向诗文,毕竟他在这方面的造诣远胜绘画。究其因由,大抵是他渴望那诗文会唤起一个国度里,有志之士的开明之思,以便借由这种情愫生出寻路之力量。

就这样,闻一多于学校开学之前,就把具有浓浓爱国情怀的韩愈、陆游的诗当成自己的专攻对象,即便他的专业仍是绘画。

当时,闻一多就读的芝加哥美术学院,是美国最具盛名的美术学院之一。9月25日,学院开学,从这天起,闻一多正式开始接受系统的西方美术教育了。

美国的各个大学,对清华学历是予以承认的,学生毕业之后,可直接从各个大学的二年级或三年级开始上,但美术专业是个例外,只能从一年级开始。闻一多对此倒并不在意,更不关心学历,只在乎能学到多少真本事。

第一个学期,有7门功课,这对闻一多来说都是些简单科目,开学才两个星期,他的成绩便名列前茅。他觉得,第一学期的课程十分浅显,可称为基础,不过他也未曾掉以轻心,加之老师的教授方式异于国内,故而他学得格外认真,众多教授对其连连夸赞。截止到寒假前夕,闻一多除了人体写生只得了“上等”之外,其余全部课程均为“超等”。

第二个学期开始,课业比较繁重,闻一多乐此不疲,学习态度也愈发认真。1923年2月,他在家信中写道:“现在的分数是清一色的超了。”

坐落于芝加哥艺术学院旁边的,是著名的芝加哥美术馆,馆内不仅有众多西方的雕刻、绘画、雕塑,亦藏着诸多东方艺术作品。说来奇怪,在西方学习艺术的闻一多,眼见这些东方作品时,兴趣更浓,似乎身在国内时还未看透一般,这大概是独在异乡的他,由于对祖国思念,所以也只能通过欣赏这些东方艺术品来纾解。

求学的生活并不轻松,却十分充实。为了不被寂寞吞噬,闻一多情愿跑到离学校40公里之外的芝加哥大学与刘聪强、钱宗堡挤在一起,也不愿独处。每天早上8点,他便出门坐火车前往学校,下午4点再坐火车回公寓,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有一个半小时,可他从不抱怨。

闻一多不是安于享受之人,吃得也比较随意。他从生活费中扣除1/10作为《红烛》的出版费,其余的则用来支付平时的面包、罐头鱼等伙食及一些日常开销。虽然辛苦,可他也很满足,他把全部精力皆用在了自己喜欢的文学上。

异国拼搏,集聚能量,待到可爆发之时,自是一泻千里。

1923年6月,闻一多完成了自己第一年的学业,因成绩优异获得了最优等名誉奖,这在芝加哥大学是一种很高的荣誉。获此殊荣者,皆可被学校送到欧洲留学深造。闻一多得此嘉奖,令旁人羡慕万分,可他却不在乎这些虚名,甚至表现得更加平静,亦未在家信中提及。

对视野亟待拓宽的闻一多来说,有去欧洲观摩学习的机会,自是十分难得,其内心同样向往。随即,他便向校方咨询有关留学的事项。可出乎意料的是,校方告知他,只有美国人才有深造的机会。闻一多闻听,气愤至极。

歧视,是闻一多最不能容忍的。

他是芝加哥大学最优秀的学生,他用最好的成绩证明了自己,却得不到应有的平等待遇。愤怒充斥于他的胸腔,他不因无法去欧洲深造震怒,只为得不到公平的对待。可事已至此,他亦束手无策,此事于他心中,投下了极重的暗影。

在美国,闻一多其实也遇到不少喜欢中国的人,且与他们相处融洽,只是,与他们的友善相处,抵不过他对这个国家的看法,他在家信中写道:“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他认为,美国人缺少中国人乐于思考的态度,虽然别人认为美国好极了,而美国也的确有其优势之处,然不好的地方未必就比中国少。

他说:“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

美国与中国的文化差异,美国人的冷嘲热讽,这些无不让在外留学的闻一多感到痛苦,时而亦生彷徨,这也是交了些美国好友的他,仍然会说出“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此等话的原因。

泱泱大国的远求诗人,身处一个狂妄自大的民族之中,那般左右为难的矛盾之感有些可叹。闻一多的内心注满了寄人篱下的离索之苦,他想着家,想着中国,想着与己相关的一切。

3.诗文会贤友

不同的时代,总会赋予人们不同的精神。当一连串的复兴文化延绵之时,那些心底藏着能量的人,即会借由这份精神,凸显出别样的光彩。是时,闻一多便有幸沾染了那份迥然之光。

美国的建国时间并不长,在英国的影响之下,美国的新诗运动亦方兴未艾。闻一多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在芝加哥文艺复兴运动——美国新诗运动巅峰时期抵达芝加哥的。当然,那段时期,芝加哥文艺复兴运动已入尾声,可仍显出一片勃勃生机。马斯特斯、德莱塞、桑德堡、安德森等著名的诗人,皆于此时期大放异彩。

芝加哥文艺复兴运动,对闻一多的诗歌攀顶有着极大的影响。从某种角度上说,依旧热爱文学的闻一多,处于这种环境当中,其诗歌创作自会如沐春风。

对任何人而言,能与一个跟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成为朋友,都是一件平生难得之事,闻一多也不例外。他抵达美国后的第二个月,遇见了浦西夫人。

闻一多与浦西夫人的结识并不是因为诗,而是结缘于中国的艺术品。浦西夫人喜爱中国艺术,家中藏有大量中国古代画卷以及陶瓷作品,为了要鉴别这些艺术品的年份,她便请来了闻一多。

那时的浦西夫人对诗歌的兴趣并不浓郁,但她依旧与当时美国文艺界名流保持着联系。闲暇之余,她与闻一多交谈,发现新诗之于闻一多,是一股奇异的力量。她当即写了两封介绍信,给当时美国新诗运动中最负盛名的两位诗人:卡尔·桑德堡和Harriet Monroe(译名:哈莱特·蒙罗)。

桑德堡的《烟与钢》,歌颂了勤劳的劳动人民,其诗文深受下层劳动人民的拥戴;而蒙罗,则系当时美国最具权威、最有名望的杂志《诗》的主编。在这样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闻一多与他们结识,真是天赐良机。那段岁月,闻一多所著诗歌,皆在此二人的影响下告竣。

彼时,对新诗极为酷爱的闻一多,经由浦西夫人的举荐,活跃于美国诗人的社交界。

1922年,在一次聚会当中,闻一多认识了著名诗人海德夫人。他拿出了自己在8月份创作的几首诗,包括《火柴》《玄思》等,希望得到海德夫人的指点。这些诗在桑德堡、蒙罗等人的影响下,风格与往常大不相同,在思想上,比以往的诗更加深奥,不再如早年那般浅显,所以他将这些诗歌翻译成英文。待送到海德夫人的手上时,闻一多既兴奋又紧张。

海德夫人曾是《诗》的编辑,她本人发表过两部诗集,曾去过中国,对中国文化有一定了解。她拿到闻一多递来的诗,细细斟酌,阅读之后,她觉得《玄思》非常不错,同时更觉《火柴》独具特色。她鼓励闻一多,希望他能多加创作,并将《玄思》《火柴》拿回去进行仔细推敲,之后便会交给蒙罗先生,让他在《诗》上发表。

海德夫人此举让闻一多受宠若惊,这也是对他诗歌创作的极大肯定。

不久,闻一多又应浦西夫人之邀,与艾米·洛威尔共进晚餐。洛威尔是美国新诗中意象派的领导人物,她的作品充满着活力,给人希望,让人热血沸腾。她与海德夫人一样,特别喜爱中国古典文学,曾与人一同合作翻译了一本中国诗集,取名为《松花笺》,这在中国文学尚处于一个常被人贬低的环境当中,实在难得,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美国一流诗人。这让闻一多对洛威尔肃然起敬。

进餐期间,大家相谈甚欢。闻一多只是个无名小辈,与洛威尔接触亦不多,但这次会面,却激起了闻一多对这位热爱中国古典文学的大诗人的浓厚兴趣。

1925年,洛威尔病逝,闻一多怀着沉重的心情提笔写下了《美国著名女诗人洛威尔逝世》,其中介绍了洛威尔的生平事迹与主要成就。

强者自立,以内心初衷让梦想得以实现和圆满。闻一多在与美国诗人结交之时,也大量阅读了他们的作品。芝加哥的生活让闻一多更多地接触到了西方文学,这加深了他对西方文学的理解,开阔了眼界。

当然,闻一多绝非盲目的爱国主义者,对于外来文化,他并不全盘否定,而是用审视的眼光看待一切,并勇于接受新鲜文化,取其精华后将糟粕去除。他在不同时期创作的诗歌,皆具不同风格,这并不意味着他没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他只是在不断尝试,用不同的文化相溶于中国文化,在这般交融中,以升华和发展中国文化。

秋天的芝加哥是色彩缤纷的,金黄的阳光透过墨绿的枝丫,散落一地温暖,树下棕色的松鼠,捧着掉落在地上的松果,迅速攀上树梢,在高高低低的树丛间频繁跳跃。在如此色彩斑斓的美丽季节,闻一多认识了他最好的异国友人——温特先生。

温特系芝加哥大学法文副教授,同样热爱诗歌。年轻时,他也写过一些浪漫主义诗歌,翻译过一些外文诗。当温特得知闻一多在写诗上颇有造诣时,便主动与之接触,希望他能翻译一些中国古诗。经过接触,两人慢慢熟络起来。

爱诗之人聚首,内心自是澎湃的,他们在一起总有很多话题可聊,经常聊至深夜。甚至,很多时候,闻一多起身去另一个房间里拿衣服、送行时在门槛上、就连楼梯间,也都成了他们畅所欲言之所,直到闻一多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两人方才不舍地互道晚安。

在闻一多眼中,温特是一个具有“中国热”的美国人。温特家有一个中国大铁磬,甚是喜爱,每每失眠之时,他便抱着这铁磬在床边敲打。他不会作画,但自己却画了一幅孔子像挂在家中,闻一多第一次来时,便被拉着去看。闻一多从未见过像他这般痴迷之人。

温特有欧洲血统,但并不歧视黑人,相反,他极其同情黑人的遭遇,为此,不止一次地与校方发生矛盾。而且他特别希望能去中国任教。闻一多得知他的这一想法后,便与另一位同在芝加哥留学的、就读法文专业的清华校友张景钺,一起写信给当时的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温特去清华大学教授法文。

后来,温特终于如愿抵达中国,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至1925年时,转至清华任教。闻一多回国后,两人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异国的生活自是孤寂,可因有了同路者的照应,一切也已不再那般艰难。彼时,闻一多于新诗上有了更深的体味,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借助诗文传递内心所思、所想,这对于他日跻身国内诗文“神坛”,做了最厚实的铺陈。

4.诗心燃《红烛》

纷纭的局势,混乱的岁月,迷茫的前路,生活的艰苦,依旧未曾令闻一多对诗的挚爱有所消殒。他凭借惊人的毅力和自身的绝世才华,留下无数佳作鸿篇。

还在国内时,闻一多就将写好的《〈冬夜〉评论》寄给了孙伏园,原本希望他能够看中,而后刊登在由他主编的《晨报副刊》之上。岂料,一去再无消息,连原稿都没有退回来。那时,闻一多已身在国外,自不能叫人再次寄送。幸而,原稿没了,底稿还在,真是令人欣慰。

闻一多的好友梁实秋当时尚在国内,于是他又写了一篇《〈草儿〉评论》,评论康白情的《草儿》,此为康白情出版不久的新诗集。如此,闻一多此前的《〈冬夜〉评论》,与其时的《〈草儿〉评论》一起,合成为《〈冬夜〉〈草儿〉评论》,由梁实秋的父亲出资,终而于1922年11月出版了。

闻一多不知,自己的举动,其实是对当时才起步的新诗公然的挑战,自然而然地,他遭到了那些激进分子的反对。对于诗人而言,舆论的压力自是不小,若非心理承受力强些,走上绝路亦非难事。

不过,当时远在日本的郭沫若,对此却大为赞赏,他在信中写道:“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郭沫若的盛赞,让闻一多倍受鼓舞。是年年底,他在家信中写道:“总之假若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闻一多之喜悦,可想而知。

有人“撑腰”了,闻一多的胆子也大了起来。10月初,他便着手写郭沫若新作——《女神》的评论了,两个月后,评论完成,次年以《女神之地方色彩》《女神之时代精神》为名,发表在《创造周刊》上。

闻一多在其评论文章的开篇,就对郭沫若做了很高的评价。在他眼中,唯郭沫若的诗才配得上新诗的称号,才是新诗的模板。因其诗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精神上,相较于旧诗,皆有非凡之处,是旧诗所不能比拟的。

频频评论新诗,也让闻一多对新诗的理解层面愈发拔高。他以中国古典文学为基础,适当地从外国诗歌的精华之中吸收养分,再用于新诗的创作,并赋予新诗强烈的时代感。如此“中西合璧”之难事,闻一多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1923年1月,闻一多迎来了在哥伦比亚艺术学院的第二学期。在这一年中,他与郭沫若有了更为实质性的交流。

在《女神》的评论发表之后,闻一多又为郭沫若翻译的诗歌——《莪默伽亚漠之绝句》写了评论。在评论中,他没有一味地夸赞郭沫若的才情,而是适时地点出了他在翻译过程中造成的“差误”。4月15日,郭沫若写了一封信,感谢闻一多对他的肯定及中肯的指教。

指教他人,即是自己获教。闻一多在对《女神》进行评论之时,《红烛》已有“夜雨之什”、“孤雁之什”、“宇宙之什”、“李白之死”4个部分,总共55首诗。

彼时,《女神》的评论寄回国内不久,闻一多的学校便开始了寒假。

12月20日,闻一多突然情思大盛,连续5个昼夜写了50首诗,经过删减,将最后留下的42首编为“红豆之什”。这是闻一多一生当中难得的一组爱情诗。此后,他又再三斟酌,最终决定选用103首作为《红烛》的内容,分为《序诗》《李白篇》《夜雨篇》《青春篇》《孤雁篇》《红豆篇》。

26日,闻一多将《红烛》寄回国内,交由梁实秋负责整理出版。其时,正值圣诞夜,美国民众皆沉浸于圣诞夜的欢乐之中,而闻一多也满怀期待,等待着《红烛》的出版。

《红烛》的出版,梁实秋功不可没,他为此大费周章。他本人人脉有限,无奈之下,他想到了郭沫若。

此前,郭沫若早已看过《〈冬夜〉〈草儿〉评论》,当时的他对闻、梁二人十分欣赏,故而对梁实秋的请求自是鼎力相助。很快,郭沫若便向上海泰东图书局推荐了《红烛》。

1923年9月,《红烛》正式出版,白底蓝边,封面上方横着写着两个粗重的“红烛”。关于署名,闻一多本想用清华时自己起的别号“屠龙居士”,可最终还是以本名出版。

作为一名学艺术的学生,闻一多自然希望自己亲手设计一幅图画作为封面,但修改多次,仍找不出满意的来,且他觉得,“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的”,而他本人不希望自己的诗集带有太浓重的西洋味。再三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朴素一些。

《红烛》可谓篇篇精华,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闻一多在海外创作的思想部分——《孤雁篇》。“天涯涕泪一身遥”,彼此天涯海角,只留我一人于此,好不凄凉悲怆!

《孤雁篇》开篇就引用杜甫的这首诗,极好地诠释了《孤雁篇》。一只离群的孤雁,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即便如此,仍要奔向那“决塞”的“水国”。烟波浩渺、电闪雷鸣,伴它一路,而彼岸又不似想象之中那般安宁,它在犹豫,它在迷惘,是选择继续,抑或是回头?

前进,面对的是凶险万分的目的地;回头,也许是风平浪静的和谐之地。但是,希望总是在前方,它最终选择义无反顾地前进。

海外游子,最易思乡,更不必说像闻一多如此爱国之人。《忆菊》,就是表达爱国情怀的诗:

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

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

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

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

此诗作于重阳前夕,那天闻一多又刚好生病,原本思乡心切,在此种境况之下,思念愈发浓烈。看见公园里满地枯叶,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满地斑驳,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几多愁绪。《忆菊》,便是在如此无可言说的悲情之下流泻而出的。它表达的不仅仅是对菊花的歌咏,更是从菊花延伸至国家,从思花爱花,升华至思国爱国。

远在重洋之外,心系国内文学变化,爱国之心令闻一多不忍放弃文学创作。就如那“红烛”一般,小小火焰,却可燎原。

这当中,无人可知其创作艰辛,若以为闻一多写诗轻松如意,那便大错特错。于他而言,无病呻吟之诗最令人生厌,不到必须创作万不能提笔。异国之旅,毕竟给予他太多愁苦和思念,他只能借助创作来表达。而他的创作,也并非只为排遣己欲,其意在唤醒国之长眠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