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的斗士:闻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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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悔祭青春

1.生于不俗家

山清水秀之地,自古便人杰地灵。位于长江中游北岸的湖北省浠水县巴河镇也不例外,以其天来之水,养育着一辈辈隽永人才。巴河镇素来人才辈出,多生状元、宰相,明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后为户部尚书的姚明恭;清嘉庆二十四年中鼎甲第一名的状元陈沆……闻一多就诞生在这样的“风水宝地”,想来,他日登顶的成就,与此也大有关联。

在巴河镇一带,闻家声名远播,为书香门第,代代有才人:进士2人、举人5人、贡生17人、太学生62人、秀才119人。这样的祖辈传承,自将优异的基因一脉相传。由是也就能追溯到闻一多本身骨子里的才学了。

闻一多的父亲谱名邦本,又名廷政,字固臣,号道甫,家中排行第二,系清末秀才。他共育有10个孩子,5男5女,闻一多在男孩中排行第4,谱名家骅。闻氏家族在当时是大户,且四世同堂,共有嫡堂兄弟17人,闻一多在其中排行第11。于是为了便于称呼,弟妹们都叫他“一哥”,子侄们则称他“一伯”、“一叔”。

闻一多的父亲长于诗词曲赋,且勤奋好学,对国学造诣颇深。昔年,曾在维新变革活动中贡献心力,思想上颇为开明。耿直中正的他,怀有强烈的爱国和民族复兴之心,后终因个性纯良,弃政归隐,创办私塾。其后,建了一座“诱善斋学舍”,待家中富裕,又盖起了气派的“闻家新屋”,专辟“绵葛轩”书房。因学生日渐增多,后更身为“绵葛轩小学”。

家族血脉内含济天下苍生之愿,晚辈后生自是半点不差。家境殷实、思想境界也高,似乎这一切都为闻一多的到来做着铺垫。1899年11月24日,伴着啼哭声,闻一多承托着自己要背负的大任降临人间。

闻家在镇里远近闻名,门庭夺目,一排屋舍很是阔气,看着便是名门望族。多年后,闻一多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故宅: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

诗人总是有自己的气质,他们总会在颓废中找到新的空气。这水灵灵的文字,把闻一多自身的秀气一一呈列。而这屋宅,在儿时的闻一多心里,也贴满了老旧的回忆——那些斑驳却有些凌乱的回忆,塞满了他那颗火红的心。

幼时的闻一多很爱看戏,这也是环境使然。巴河镇地理位置优越,文化发达。四季皆有龙灯庙会以及种种民间祭祀活动,而这些活动中,最夺人眶目的非演戏莫属了。因此当地有“世上有,戏上有”、“少读儒书多看戏”的说法。这样的文化氛围,不断刺激着闻一多幼小的心,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准备着什么,于是当这戏成了巴河镇的一道风景时,他好像找到了某种依托。

看戏不是白看,闻一多也看出了门道儿,总会问个不停:红脸,白脸,花脸,是好人还是坏人?自小便分出了是非黑白、善恶美丑,这让闻一多不畏强暴、惩恶扬善的内在因子得到了最彻底的培育。

看了戏,明晓了善恶,闻一多会用自己的方式体会人情百味。而在这时,他又培养出了对戏曲中人物服饰的兴趣,居然在看完戏后,能将人物形态描画出来。时间久了,他笔下的山水、人物、花鸟都活灵活现,像是灌入了生命。

镇里人见闻家儿子有这般能耐,一旦有所需求,比如绣个枕头、纳个鞋底什么的,就都向他讨个画样。早年的兴趣始终伴随着闻一多到成年,后来,他进入清华大学后依旧酷爱绘画,并留学美国专攻美术。

很多时候,没有人能描绘出自己未来的模样,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彼时的闻一多也未曾立下宏志,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却不想,这性子造就了国之骄傲。

童年对一个人日后成长的影响,或大或小,而其在童年经历的人和事,则更会左右其对很多事情的判断。对闻一多来说,童年的记忆里不能少了家里的长工——韦奇。

韦奇忠厚善良,身强力壮,70多岁时尚能搬搬扛扛。早年,他曾参加过太平天国农民革命军,革命军失败后,他一人流落至巴河镇,入了闻家干活,一干就是几十年。闻一多对他有很深且特别的感情,这源于幼时的情感培养。

闻一多出生时,韦奇叫来了接生婆;闻一多1岁时曾身患重病,称为“热症”,高烧不退。母亲以为儿子难活,居然准备了装殓的衣衫。韦奇忙前忙后,5次请医抓药,终而把闻一多拉出了鬼门关;年纪稍大的闻一多,常会骑在韦奇的脖子上听他讲故事,讲述那些戏里人物的关系、背景;闻一多爱画画,韦奇便会找出绣像让他临摹,还为他剪纸花、订画册,甚至会带他到望天湖边写生……

闻一多的童年,因韦奇而增色、增趣不少,而闻一多也一样用自己的行动“捍卫”着这童年里的“守护神”。

韦奇曾因个人嗜好为闻家长辈所不容,家人欲对其大打出手,闻一多见了,挺身而出,极力维护韦奇,更让他躲在自己的书房里,而他则出面质问家人:“打人对不对?”小小年纪,已能“路见不平”,足见其胆识和血性。

闻家门庭不凡,背景不俗,这样的家世却未滋养出纨绔子弟,这是闻家之幸。闻一多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成长,非但未染上半点恃强凌弱之气,反倒耿直正义,实在难得。而这样的秉性,也为他日后在革命事业以及自己的学术领域中卓有成就夯实了基础。

2.武昌求学路

远离都市,偏远山村。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奢靡,也没有复杂势利的民风,只有简单的生活,只有和睦的邻里,想来这么一个偏离世俗之地,自然应该是那些隐士之人的理想桃园。但是时代不同了,人们的需求和渴望也就不同了。

远离世俗纷争,那是古时候那些有才情之人不希望随世俗之流同流合污。而对于其后的人们来说,需要的是能与外界沟通,以此拓宽眼界。不过,对于巴河镇这样的小隅而言,即便是当地最为庞大的闻氏家族,能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说当时还年少的闻一多了。

当然,纵使是最远离红尘之地的桃源山村,也会有偶入之人带来新时代的消息。

当时的中国并不和平,时局不断变化,外界的纷争、新奇,抑或是不幸的消息,多多少少被镇上“有见识”之人传播开来。彼时的闻一多,对此充满了好奇,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离开这里,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的机会。

年幼的闻一多,从私塾里的老师、疼爱自己的家长,还有街上妇人的口中,陆陆续续听到除四书五经之外的更多新鲜之事:从光、电等科学内容,到后来的梁启超、孙中山等名人,成人们对此看法不同,在不知不觉之中,这一切都悄悄地闯进了闻一多小小的心灵世界。

闻一多知道梁启超这个人,私塾的老师有说过,他这人很特别,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眼光,宛若“现代版”的商鞅,勇敢、果断。慢慢地,梁启超在闻一多心中形成了一个高大、光辉的形象。

是时,闻一多的大哥闻展明外出求学、工作,故而与他交谈,成了闻一多年少时最主要的与外界沟通的方式,这也是闻一多最喜欢的事情之一。而大哥外出带回来的报纸,也自然成了闻一多心爱的读物——抗捐、抗税、抢米,在全国大范围内兴起;外国货在部分地区遭到抵制;孙中山领导了一群人准备要“革命”,他们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外国强权……这些消息皆由大哥带回。年少的闻一多兴奋地翻阅着,同时也迷茫着、张望着。

1910年,闻一多在家乡小小的私塾里已经度过了六个春秋。此前,可以通过科举来光宗耀祖,但科举早在5年前被取消了,他知道,要想出人头地,科举这条路已行不通了。既然这条路已被封死,那么继续在私塾里学习也没有丝毫意义,必须另寻出路。

闻一多的父辈们经过商量,决定将他送往武昌,希望他能够在省城里好好学习。

岁月更迭,领悟渐生。闻一多年岁不大,可内心早已对未来有了认识。他不负众望,果然考上了武昌两湖师范附属高等小学,系当时考取这所学校的同辈人当中年纪最小的。

该小学是两湖地区创办时间最久、规模最大的小学,“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当时洋务运动的产物之一。学校采用的新教材与传统教材甚有区别,采用了西方授学的特点进行教学。就是这么一所特别的学校,培养了闻一多对时事、新闻独有的敏感性。

同年,为武昌起义爆发的前一年。

省城的确与自己家乡的小镇不同,课堂上学的,漫步街头的见闻,无不充斥着全新的思想、全新的语言,这些全新的东西让闻一多觉得自己在家乡耳闻目睹的一切是那么肤浅。每一次接受新思想的洗礼,都会让他兴奋不已,那些异于之前书中所学的知识,更让他内心滋生了奇异的满足感。

彼时,清廷大臣张之洞,希望借助洋务运动来改变中国的命运,但他最终失败。洋务运动没能使中国变得强盛,却让中国新一代的知识分子变得活跃起来。就在这么一个奇特的环境中,闻一多也在慢慢改变着。

那段时日,闻一多变得沉默寡言,他把自己强烈的改变欲望埋藏于厚厚的书本中,其丰富的情感在书中得到了释放,转而他更加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书海之中。慢慢地,他开始用自己的思想来理解这个复杂、动荡的时代。

那时,小小年纪的他,尚无法深刻理解“革命”的真实含义,但他愿意去触碰这个敏感又伟大的词汇,于是主动看这方面的书,听这方面的报道。

大抵是因为此前的听闻,他最喜欢梁启超的文章。那是与四书五经完全不同的文字,充满力量,尽是气势。此时,梁启超是闻一多心中的英雄,他像平常的热血青年一样,接受着“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的使命感。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铿锵之语,浸入少年之心,闻一多文静的表面下正涌起一股豪情。

无疑,梁启超对闻一多的影响是巨大的,那思想逐渐地渗透进他的人生观。闻一多一直以奋发图强的态度面对他的青年时光,他爱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最终他没有变成“书呆子”,相信与梁启超的影响不无关系。

1911年2月,闻一多的祖父离世,同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这是闻一多一生当中重要的一年,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

闻一多是幸运的,他见证了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革命。那时,大街上到处都充斥着慷慨激昂的演说,各式各样的告示,各种各样的游行,这一切都让闻一多感到新鲜,但更多的还是兴奋。

诸多起义者激动地鼓励着人们剪掉老祖宗留下的长辫子,可与迂腐的旧习俗告别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人们互相鼓舞,继而街上便慢慢可见短发之人。

闻一多悄悄地加入到游行的队伍当中,成为这新生力量的洪流之中一小股异样能量。转而,几年的工夫,他的辫子没了!

不久之后,清政府围攻了武汉三省,时局愈发紧张,学生无法上学,闻一多的叔叔便带着闻家的兄弟又回到老家。闻一多的短发给家乡带来了不小的轰动,但他却毫不在意,一门心思想着学习,很快把自己掖进了书房之中。

次年,武昌局势平稳下来,闻一多再次回到武昌,先考取了民国公校,之后进入了实修学校。

13岁的闻一多,一颗心扑在了学习上,贪婪地汲取着知识,但他并没有察觉到,他不平凡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时局,催生了太多“拯救世界”般人物的出现,他们怀揣着天下万民,却将自身安危抛诸脑后。或许,他们生就为了平天下。

沉浸于知识海洋中的少年,即将面对的是他人生的巨变,他此时只是在准备,做着一飞冲天的准备。

3.清华筑基时

当夏的踪影慢慢被秋代替,自然便由葱绿的主色调变成了枯黄。风是凛冽的,花草是凄迷的,树木是沉默的,即便如此,清华园内还是如此神圣庄严。

初来清华的闻一多格外激动,眼神之中透露着好奇,他紧张地打量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

1912年,对闻一多而言,极不平凡。

臃肿的棉服束缚不了他雀跃的心,带着乡下而来的乡土气息,他伫立街头,凝望深思。

这是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这将是闻一多初展才华的舞台。

闻一多的求学之路充满了传奇色彩,对他影响最大的,即是这个令他初露锋芒的“舞台”——清华。

在去清华之前,闻一多是在武昌求学的,他最终进入这所当时最具盛名的大学,皆源自武昌求学归来的一次“意外”。

那时,自武昌回归的闻一多,正赶上清华在湖北招生。这对闻一多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并非所有父母都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远洋深造”,更何况,“承欢膝下”是那个时代多数家长的愿望。

彼时,国人仍沉浸于泱泱大国的自满之中,尚自以为所存国度是文明之地,反以为西洋是野蛮之邦,这般想来,怎么会有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这所“留美预备学校”读书呢?

幸好闻家是大户,目光自然较一般人高远,思想也比较开明。面对这一机会,父亲闻丹臣决定让年纪正适合,且刚求学回来的闻一多去试试。

闻一多自小聪颖,饱读诗书的他,对这次入学考试,并无太多压力。

是时,闻一多通读梁任公的文章,所以面对试题,他大胆模仿梁启超的文笔,结果被主考官大加赞赏。尽管其他考试成绩一般,但就凭借这一手好文章,他还是赢得了第一名。

当年,清华需在湖北招收4名学生,笔试之后还要参加一轮英语考查。英语是闻一多的软肋,这下可愁坏了他。思及此,闻一多知道自己必须临时抱佛脚,不然就白白拿了第一,徒有虚名而已。若这次考查没能通过,那么进入清华学习也就只能是一枕黄粱了。

学习英语并非一朝一夕的工夫,不然也不会成为闻一多的弱项。幸好,此次考查只是“表面功夫”,只需稍稍习得应急英语便可。如此,勤勉的闻一多加紧苦修,最终顺利地通过了考查。

这道坎儿跨过了,还有一道坎儿在等着他——进京参加“殿试”。当时,科举虽已取消,可在某种程度上,那遗留下来的痕迹却并未彻底消除。如此,在哥哥的陪同下,闻一多入京考试,最终以湖北第二的名次被清华录取。

闻一多考取清华,对整个闻氏家族而言都有极其重大的影响。在他被清华录取之后,堂兄弟闻亦传、闻亦齐,也在他的影响之下纷纷考入清华大学,他们兄弟三人在清华里也是比较出名的,被称为“闻氏三兄弟”,这种光耀门楣的事儿,在他们家乡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闻一多有着北方人的性格,直爽、粗犷,有话直说,真挚用心。他在清华求学期间,曾写了一篇叫《闻多》的自传,其中就有这样的一些对自己评价的句子——“所见独不与人同而强于自信”、“性简易而慷爽”、“不与人较短长,然待人以诚”。

总有些人,天生就异于旁人,这是上天赋予他们引导世人的一种特殊才能。闻一多便是如此,在清华大学,一开始就显出了“另类”。入学开始的穿着,就体现了他的迥异。而他对自己名字的“介绍”,就更显得大气磅礴,无所顾忌了。

他告诉同学:“我叫闻多。”没有字,没有号。这让很多同学为之惊诧。是时,不少人已对人名、字、号的烦琐性提出了意见,可也是空有意见,但在清华内,像闻一多这样介绍自己的,他还真是第一人。他的举动,起到了带头作用,不久之后便得到了很多同学的响应。

当然,他的与众不同,也不仅仅局限于性格上。在清华时,他就是一个奋斗青年。曾经担任辛酉级级长之类的职务,且还做过清华校内杂志《清华周刊》的编辑工作,此外,还参加了好多种文艺活动,组织了文艺团体“游艺社”,并担任副社长一职。这些活动,彰显的是闻一多思想的进步,他举止不俗,这使其在人才济济的清华成为一道光鲜的风景。

在清华求学的岁月里,发生过许多能折射出闻一多异样秉性的事件,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招工事件”。

1917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的第4年,段祺瑞改变了原有的方向,向奥匈帝国、德意志帝国宣战。之后,在青岛收复了胶州湾,同时俘虏了大批德军,其中一部分德军被押送至北京。

这一举措,令当时一众有志青年激动不已,同时,同盟国——英国招收华工译员,很多青年都认为为国效力的时机到了,故而许多清华校友都在私底下秘密报了名,其中就有闻一多。

当时的人员分成三批去往国外,第一批顺利出国,但第二批在前往的途中出现了意外,被校方拦下,并给他们以留校察看的处分。闻一多被安排在第三批人员当中,当时的他无所畏惧,积极地参加抗争,喊出“爱国无罪”的口号。最终,事件以校方妥协收场。这一事件,即可看出闻一多骨子里的正义之气,以及为争取权益一往无前的精神。

15岁的闻一多,在进入清华时就立下了志愿,希望自己能有益于大众,可以为社会做出贡献。为此,他认为与其独善其身,不如加入革命,让这社会彻底改变,让世人彻底醒悟。而这场“招工事件”,也恰恰表明了他当初的志愿。

清华园内的假山、荷池、松间,无处不留下闻一多勤奋的身影。清华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汲取广博之思的文化池,他自己宛若干燥的海绵,快速吸收着汩汩养分,然后慢慢将其转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清华,对他来说是重要而美好的存在,一如清华也以闻一多这学子为荣一般。

4.五四聚洪流

多事之秋,氤氲不存。是时的中国大地,阴风阵阵,好似酝酿着一场巨变的产生。果然,1919年1月18日,巴黎和会召开,中国以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的身份参加了这次会议,但却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当时的日本占据着青岛,因为贪图中国这块巨大的肥肉所带来的丰厚利益,便拒绝退出青岛,拒绝返还青岛主权。可恶的是,英法美三国首脑竟然同意日本的侵华要求,甚至将德国在山东享有的种种特权全部转让给了日本。中国的领土,中国的主权,就这么被当作商品,被这些可恶的帝国主义瓜分。这对中国来说,自是极其不公平的做法。

同年5月1日,英国外交大臣白尔福正式将这一决定口头通知给中国代表团。消息传回国内,原本还沉浸在战胜国喜悦之中的国人愤怒了,怒火中的中国人爆发了!

5月3日,北京学生聚集在一起,开始筹划抗议活动。

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

3000多人上街游行,示威抗议。学生们愤怒的怒火就这么一簇一簇地聚拢在一起,最终形成了火山,瞬间爆发!

主张在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上签名的交通总长——曹汝霖,成了愤怒的学生们第一个想要算账的对象。愤怒的学生们,仿佛出笼老虎,很快冲进了曹汝霖的宅邸赵家楼,曹汝霖在之前听到风声,早已逃离,此刻的赵家楼空无一人,这让学生们愈发愤怒。

赵家楼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像是曹汝霖的化身,学生们愤怒地摔着、砸着,终而,赵家楼在一把火中化成了灰烬。熊熊的烈火,正如同此刻学生们胸腔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接着,他们痛殴驻日大使章宗祥,闻讯赶来的北洋警察逮捕了31名学生。

5月4日是星期天,清华学校因为在郊外,没能了解白天发生的事情,闻一多也是在晚上才从那些返校的同学口中得知此事的。一瞬间,他也被学生们的愤怒情绪感染了,带着满腔的不满,挥笔写下了岳飞的《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无疑,这是当时所有爱国之士的愿望——收复河山,驱逐列强!

爱国之情,爱国之心,已化作浓浓恨意,于志士心底慢慢滋生。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恢复主权,拯救那些被捕的爱国学生也变得刻不容缓。霎时,清华沸腾了,爱国的血液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流窜。

清华中、高科科长,各级级长,各个社团的主要负责人齐聚一堂,讨论如何展开爱国救国运动。作为《清华学报》的中文编辑、“新剧社”的负责人,闻一多也参与到其中,并与好友罗隆基一同担任这次会议的临时书记。

当天晚上,清华全校学生在体育馆召开大会,会议上不仅汇报了当前严峻的形势,还决定成立一个学生代表团来领导这次爱国救国运动。闻一多因在校内的出色表现,故被选为该代表团的成员,一同入选的还有他的好友们。

5月7日,清华学生代表团正式成立。这是清华建校以来第一个由学生自发组织的领导组织。闻一多凭借敏捷的思路、犀利的文笔,被选为领导团的中文书记,主要负责起草文件,以及宣传品的初步设计。《清华学生代表团开会记录》,就是闻一多参加学生代表团以来最早参与起草的重要文献。

5月9日,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可悲的日子。这一天,袁世凯签订了“二十一条”。清华学生们庄严起誓,愿牺牲生命保护国家主权。

自五四运动开始,北京的学生便以罢课来反抗,表达对当时政府的不满。由于五四运动的爆发正处于暑假阶段,部分学生因厌于罢课纷纷返乡,原本准备返乡探亲的闻一多则选择留下来。此后,留下的学生组成了暑期学生代表团,继续这次运动。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时的北洋政府,似乎忽略了这一点,他们居然“倒戈相向”,把枪口对准了学生。

因害怕学生组织的爱国运动,北洋政府于5月下旬下达了镇压爱国运动的命令。步军统领由“屠夫”王怀庆担任,一时间,北京到处都是巡逻的武装马队,举国上下,都呈现出一片紧张的气氛。如此野蛮的压制,并未使学生参加爱国运动的热情有所消减,反而让学生的怒火再次燃起。

6月3日,学生们在街上演说、游行,170多人被捕。

6月4日,学生们继续上街演说、游行,700多人被捕。

6月5日,学生们仍然街上。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彼时的中国大地,不再萧索,不再惨淡,一波热血力量陡然蹿出,令世界震惊。是时,北洋政府越是镇压,学生的反抗就越是激烈。虽然爱国学生不断被捕,可却促使更多学生加入到了抗争之中。

是年,北京学生反抗被捕的消息传到了上海,为了响应北京的爱国运动,部分工人罢工,一些商人罢市,学生也开始罢课抗议,这次“三罢事件”,就是著名的“六三运动”。

尔时的闻一多,虽在校内从事起草文件的工作,但爱国心切的他怎会甘心只留在学校?很快,他也积极地加入到演说的队伍中去,一同进城的同学们都带着水壶、干粮、洗漱用具,已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不带着任何侥幸心理的闻一多知道,进城演说一定会被抓,但他没有退缩,他知道,只有不畏惧镇压,反抗才有成效。

他曾说过:“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如此将国事当成己事的闻一多,不失为那个时代最卓越的民主战士之一。

五四运动的辉煌,昭示着一代国人的新思想、大视野,他们不再任由列强侵扰,学会了反抗,懂得了反抗。对于彼时的闻一多而言,国之受难,亦是民不聊生的始端。这般积极进取之思想,助推着他在革命之路上义无反顾,即便最终洒下热血,献出生命。

5.诗人初展才

但使试内顾,得毋泪涟面!

豺貔本同类,猜意肇残肉;

失性沸相噬,绝脰决肝脾。

觊觎慰饥豹,忍待涎已垂。

两伤饱强狼,祸迫岂不知!

恃气耻先屈,孰计安与危?

——《提灯会》(节选)

硝烟散尽,天地灰蒙,一片萧索之气笼罩于清华园的上空。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和平的到来。

1918年11月14日,“一战”结束,北洋政府大摆战胜国的姿态,当晚举办提灯大会,宣布放假3天。

灯火映天,一片斑斓。当所有清华学子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中时,闻一多却独自一人留在了学校。他知道,北洋政府是绝不会如此好心的,这一番庆功只是假象。于是怀着对军阀的控诉和愤慨,他提笔写下了这首《提灯会》。

其实,闻一多当初是很喜爱旧体诗的,发表的旧体诗有20多首。他写诗的风格略似韩愈,豪放大气,但其中又有浪漫情怀,显出了李白诗的风韵。

当时他对于新诗还没有太多研究,直到五四运动之后,他才开始渐渐欣赏新诗。

新诗,是在白话的基础上进行语言创作,形成一种新的诗歌形式。新诗与古诗的区别在于古诗讲究对仗、押韵,要求字数统一,而新诗的优点则是“自由”。

自由、潇洒,没有了字数方面的限制,诗人可以更好地进行创作,同时对于读者来说,由于采用的是白话,自然在理解句意方面就更容易。更重要的是,理解了诗歌的内容,也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感,自然而然,就更容易体味到诗人的内心诉求,亦能与之产生共鸣。

在清华的最后一年里,闻一多在宿舍认真研究新诗,他被新诗吸引着,欲罢不能,几乎每日都要写上几行,聊表心怀。

自五四运动之后,闻一多俨然成了新文化的捍卫者,从此作别古诗,与新诗为伴。慢慢地,他开始以诗文寄托报国之思。这大抵是他有生之年,所做的完胜之事。

他曾经在一门专教大家欣赏古代诗歌的课堂上,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敬告落伍的诗家》,其中,他发出了“若真要写诗,只有新诗这一条道走”的愤慨。

自古及今,举凡革新者,在新的领域内最初的学习都是磕磕绊绊的,但对闻一多来说,学习新诗,掌握新诗的精要似乎不算难事。究其缘由,大抵是他有写古诗的基础,所以写起新诗来,也自能一气呵成,别有韵味。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这是闻一多初期写的《黄昏》,与之前写的诗歌确有极大的不同。拟人、想象、色彩描写、动静结合,真正把那黄昏的太阳描述个通透。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诗的表达略显直白,虽是直抒胸臆之作,可与其后来的诸多佳作相比,显然很有提升的空间。然而,对于新诗的尝试和热衷,孕育了一个全新的闻一多的诞生。他正在摆脱写古诗时的那些常用意象,而向新体诗过渡、发展。

描写自然景色的新诗,在他刚开始创作的新诗中占据很大比重,相信这与其之前的古典诗词创作不无关联。

关于闻一多的新诗,最早见1919年11月14日的《月亮和人》及《雨夜》,后《月亮和人》改名为《睡者》。能够看出,触及新事物,闻一多内心的求知欲望会鼓动着他勇敢尝试。

其实,任何人在面对新鲜事物时,都是一副一无所知的状态,几乎都会如同孩童一般,好奇而充满兴趣。闻一多也是如此。面对新诗,他越看越喜,看的愈多愈觉得古诗落后。就是这个充满傲气的人,在国文课上写了一篇新诗——《雪》,当时教他国文的大名鼎鼎的赵瑞侯,对他的举动表示格外震惊。

既然是国文课,那自然是要写古诗的,而闻一多却“不服教”,实在不太像话。赵瑞侯即使很看重闻一多,可见他这般胡闹,心中顿生一股失望之意,其在闻一多的新诗后留下了“生本风骚中后起之秀,似不必趋附潮流”这样的评语。

对于长辈且是师者的劝告,作为晚辈和学生的闻一多多少会听取,但那时的他正痴迷于新诗,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品评,只是礼貌还是要有,因而对老师的评语他仅一笑了之。

在之后的一次课堂上,赵老师还是让学生写古诗,本以为闻一多会好好写一首出来,没想到他变本加厉,虽说也写了一首古诗,可却是翻译之作。闻一多此举的目的,是希望老师明白,用文言文翻译是非常困难的,且意思表达也与原作大相径庭,他特地在这首诗的序中指出这点。序中,通过对比文言文与白话文的区别,他直接点明文言文的翻译不精确,从而否定了老师之前对他的评价,这不是趋附潮流,而是时代的必然选择。

闻一多写了很多新诗,但发表的并不多,第一篇发表的新诗是《西岸》,借景传情,把自己准备去美国学习的困惑表露无遗。这首诗刊登在第191期的《清华周刊》上,至次年为止,《清华周刊》共刊登过6首闻一多的新诗,在周刊中占有超过1/3的比例。此外,闻一多还尝试了多种风格进行新诗创作,可以想象,那时的他已能借助新诗游刃有余地表达真实情感,且能获取读者心灵上的赞同。

1920年,就在闻一多《西岸》发表没多久后,清华校方开设了一门新课——美术史,讲授有关古典诗歌的内容。在这样的美术史课上,老师所讲解的用语,皆为古诗,甚至于像外交史这类的课程,老师也一样会不时地冒出几句古诗。授课至此,大抵是校方“以为正风”,将那传统无限保持,根植于学子心中。

如此,清华校园内频频传出朗诵古诗之声。然而,在时代步步向前的新文化时期,朗诵这些古诗显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有点要退回提倡新文化之前的时期了,时代不但不前进,还有了后退的迹象?

对于崇尚新文化,喜爱新诗的闻一多而言,这些诵读古诗的行为都是他看不惯的。他有着革新之思,所以认为诗体必须改革,这已是历史的必然。正因如此,他极力地排斥诵读古诗,可是,纵观清华校园,似乎仅有他一人在除旧,其他所有人均已忘却布新。

“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枉费”,这是劝告,但听者甚少。

闻一多对新诗并非一时之兴,他是用极其认真、严谨的态度面对的。新诗是一种既能精准抒发自己情感的渠道,又是除割一切老旧思想的利器。因此,即便遭到多人排斥,甚至于惹人白眼,使自己成了“异类”,他也坚守如一,不曾屈服。

写诗之于闻一多,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绝非随便为之,不到非写不可的时候是不会写的。他说:“诗人胸中底感触,虽到发酵底时候,也不可轻易放出,必使他热度膨胀,自己爆发了,流火喷石,兴云致雨,如同火山一样——必须这样,才有惊心动魄的作品。”寥寥数字,便道出了写诗的精义、奥秘。

从古体诗到新体诗,形式的更变,也是闻一多内心变化的体现。如果只当闻一多是新体诗中的一位诗人,自然不能把他内心的炙热全部散发开来。他是热情激荡,满怀革新精神,是充满力量的。即使只为诗人,他也会用那直白文字铺叙寰宇之中最奔放的真理。他的骨子里有着文人少有的硬气、诗中透露出不俗的才华和睿智,他借助文字传递着自己生命的力量。

6.奉命定终身

爱情,自古便是被世人称颂之物,亦是世人渴求之物。

闻一多性格刚硬,但这并不就表示他粗犷的情感之下没有细腻之处,也不能认为他对爱情没有向往之意。故而,对于一心报国的闻一多而言,爱情也一样如报国般值得倾注身心。

仿佛一簇白云,濛濛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她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她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一摩触碰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爱情在闻一多眼里,就该有着如此美丽、梦幻的邂逅,并且以此为开端。可叹的是,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燃烧,就被现实的冷水匆匆浇灭。

1922年1月,闻一多第一次在很短的冬假里请假回家,奉父母之命,回乡完婚。

他的妻子叫高孝贞,是闻一多的姨表妹。他们的婚事是在闻一多考上清华的时候定的,那时的高孝贞只有9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成那时岁月里的必经之路。婚姻都是父母一手包办,闻、高两家也都认为这门婚事很好,如此,闻一多便与这个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的姨表妹订了婚。

闻家在当时比较开明,可对传宗接代这般大事,还是选择了旧时习俗。闻一多次年7月便要远洋求学,原本就对海外不甚了了的闻家,担心儿子此一去便心野了,怕是再也拴不住,故而一再坚持务必等完婚后再出国,一来可了孩子的终身大事,二来若是留下子嗣,也可让闻家香火不断。这般想来,闻家父母这一“逼婚”也可以理解了。

而对于闻一多来说,这场包办的婚姻可能只算是他尽孝道的方式。他懂父母的良苦用心,明白父母的担忧,所以他选择了顺从。对于这无爱的婚姻,他不满意,他不喜欢这种方式,他想要的爱情起始于美丽的邂逅,但生活终究不能像所有人想象中那样美好地发展。

没有人可以平静地面对爱情的不完美,更何况这份爱情与自己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即便闻一多表现得平心静气,但他的内心一定面临着巨大创伤,他只能独自承受心灵上的疼痛,宣告理想爱情的破灭。他无法向他人倾诉心中的苦闷,只好借助诗歌来宣泄。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攒!

高步远蹠的命运

从时间底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蚊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底……

苦闷、烦躁、焦虑,他对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厌恶,明知这样会让自己痛苦,却无能为力。不能后退,亦不能前进,可时间却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深渊,只能如此亦步亦趋地撞向生活的大嘴,自此死路一条。他,不甘心。

爱情的不如意,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幸的,更何况是经过五四运动洗礼的闻一多。他有思想,他会思考,而这份婚姻带来的不幸,让他的内心情愫无处可宣。

闻一多这样的知识分子,早已接受了西方哲学的洗礼,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的催发,他的精神已得到了改进和升华,但他同时还处在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旧社会里。时代是在进步,但对他来说,还是有些缓慢。

春节过后,闻家开始准备婚事,上上下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色。闻一多虽点头成婚,可提出了三点要求:第一不祭祖,第二不对长辈行跪拜礼,第三不闹洞房。面对已受新思萌发的闻一多,闻家人也知道对此不必强求,于是欣然应允。

结婚当天,闻一多这位新郎一大早就捧着书出去了,家里人多次催促,他才懒散地回来准备。傍晚时分,新娘到了门前,他方才走出书房。

他不喜这桩婚事,但并不表示他嫌弃妻子。日后,他们彼此间的感情是极其深厚的,这个贤惠平凡的旧式女人,无怨无悔地陪伴了他风风雨雨的一生。

婚后,闻一多要求家里能让妻子高孝贞去上学,让她接受新式教育。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这婚姻也始终是他无法向外人诉说的伤痛。正如他曾写的那般: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就红了!

婚姻的不如意,让闻一多更加醉心于新诗的研究。虽然新诗自由,但他始终不满意新诗没有音韵这一点。当新诗越来越偏向西方化,他再次研究起了古诗。而这时,他兴奋地发现了律诗在新诗中运用的价值,这让还在蜜月期间的他更不愿意离开书房了。

其时,闻一多就在这连红喜字还未拆掉的新房里,翻阅了近20本参考资料,终于完成了《律诗底研究》,并找到了更加适合自己的创作风格。

回到清华后,闻一多绝口不提新婚之事,心里一直怀有闷气,终是不解。对以前的他来说,家是一个避风港湾,地位甚重,但此刻的“家”,却是他自由之思难以驰骋的阻隔,在给自己弟弟闻家驷的信中他写道:“家是怎样地妨碍个人的发展啊”。

怀着这般低落无奈的情绪,闻一多登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那年,他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