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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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一切艺术

武者小路实笃

在一切艺术,最犯忌的是有空虚的处所;有无谓的东西;还没有全充实。只有真东西充实着。不充实的艺术,都是虚伪的;至少,那没有充实的处所,是虚伪的,是玩着把戏的,虽然也有工拙。

虚伪有时也装着充实似的脸。然而那是纸糊玩意儿,一遇着时间和事实,便不能不现出本相。不能分别真东西和假东西的人,就因为这人就是假东西的缘故。

以假的也不妨,只要真实似的写着为满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要写真实,则见得虚假似的也不妨的时代,已经来到了。

有人说,真实的事是不能写的。这样的人很可怜。将事物,照样地写,是不能的,然而真实的事却能写;不是真实的事,是不能真实地写出来的。即使意思之间是在造谎,但倘使知道是在造着谎,便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

然而,也许有人要说,只要知道了造着谎这一件真实的事,那就不下于写着真实了,也就行罢。这样的人,是拿出十元的镀金的金币来,说道“这是假的,”而想别人便道“哦,原来如此,”就当作十元收用了去的人。

象陀密埃(H.Daumier)和陀拉克罗亚(E.Delacroix)所画那样的人和动物,是没有的罢。但陀密埃和陀拉克罗亚的画是真东西;是写了真实的。象沙樊(P.Chavannes)和迢尼(M.Denis)所画那样的风景和人,是没有的罢,然而谁说是写了虚假了呢?如戈耶(F.Goya),如比亚兹莱(A.Beardsley),如卢敦(O.Redon),也决不画假东西。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便说真实是不能写的。

无论怎样的写实家,“如实”地是不能写的,然而“实”却能写。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也就不会懂得所谓“自由”和“个性”;而且也不会懂得伟大的作品。

陀思妥夫斯基(F.Dostoevski)的文章也许拙罢。但倘教陀思妥夫斯基写了都介涅夫(I.Turgeniev)似的文章,将怎样呢?即使写了托尔斯泰似的文章,陀思妥夫斯基也就不成其为陀思妥夫斯基了。要显出陀思妥夫斯基来,陀思妥夫斯基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只有懂得这意思的人,才能够批评文事。

凡是大艺术家,大文豪,都各有自己独特的技巧,而且使这技巧进步,一直到极端。不使进步,是不干休的。世间没有半生不熟的天才。

毫不带着世界底的分子的人,即毫无人类底的处所的人,是根的浮浅的人;是作为人类,没有大处的人。

我们不愿意到什么时候总还是支流,要跳进本流,做些尽自己的力量的事。如果不行,便是不行也好。

被称为日本的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日本的惠尔伦(P.Verlaine),就得以为名誉,是使人寒心的。假使和默退林克(M.Maeterlinck)是比国的沙士比亚,契呵夫(A.Chekhov)是俄国的摩泊桑,惠尔哈连(E.Verhaeren)是欧洲的威德曼(W.Whitman),罗德勒克(Henri de Touloues——Lautrec)是法国的歌麿之类,是一样意思,那倒还不妨,但看去总不象一样意思。在“日本的”之中,总含有盘旋于范围里的意味。这也是范围里的不很好的地方。

我们不应该怕受别人的感化,而躲在洞窟里。为要使自己活,不尽量受取,是不行的。只有能够因着受取而使自己愈加生发的人,才是真有个性的人。

我们是活用着迄今所记得的东西而生活着的。便是人类,也如此。活用着人类所记得的东西,更将新的真、善、美使人类记得,是文艺之士的工作。文艺之士应该成为人类的头脑或官能,而且使人类生长。人类是记性很好的人;也不是闲人,倘将已经记得的事,新鲜似的讲起来,就要觉得不高兴。日本现今的文艺之士,不过是将人类已经知道的事,向乡下的乡下的又乡下去通知。为人类所轻蔑,已无法可想。然而既然称为文艺之士,则乡下的乡下的巡游,想来总该要不耐烦的。

正如落乡的戏子们,自称我是戏子,便使人发笑一样,日本的文艺之士称着什么文豪呀艺术家呀,要不为人所笑,也还须经过一些时间。

然而,在乡下,听说是称为大文豪,大艺术家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作。译自《为有志于文学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