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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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宣言

有岛武郎

最近,在日本,作为思想和实生活相融合,由此而生的现象——这现象,是总在纯粹的形态上,送了人间生活的统一来的——,所最可注意者,是社会问题的作为问题或作为解决的运动,要离了所谓学者或思想家之手,移到劳动者本身的手里去了。我这里之所谓劳动者,是指那在社会问题中,最占重要位置的劳动问题的对象,即称为第四阶级的人们;是指第四阶级之中,特是生活于都会里的人们。

假使我的所想没有错,则上文所说似的意思的劳动者,是一向将支配自己们的一种特权,许给学者或思想家了。以为学者或思想家的学说或思想,是领导劳动者的运命,往向上底方向去的,说起来,就是怀着迷信。而骤然一看,这也确乎见得这样。为什么呢?因为当实行之前,不能不斗辩论的时候,劳动者是极拙于措辞说话的。他们无法可想,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只好委托了代辩者。不仅是无法可想而已,他们还至于相信这委托的事,乃是最上无二的方法了,学者和思想家,虽然也从自以为劳动者的先觉或导师的矜夸的无内容的态度里,觉醒了一些,到了不过是一个代辩者的自觉,但还怀着劳动问题的根柢底解决,当成就于自己们之手的觉悟。劳动者们是受着这觉悟的一种魔术底暗示的。然而,由这迷信的解放,目下是仿佛见得向着成就之路了。

劳动者们,已经开始明白了人间的生活的改造,除却用那生根在生活里的实行之外,没有别的法。他们开始觉得,这生活,这实行,在学者和思想家那里是全然缺少的,只在问题和解决的当体的自己们这里,才有。他们开始觉得,只有自己们的现在目前的生活这东西,要说是唯一的思想也可以,要说是唯一的力量也可以。于是思想深的劳动者,便要打破向来的习惯,不愿意将自己们的运命,委托于过着和自己们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对于自己们的身上,却来说些这个那个的人们的手里了。凡所谓社会运动家,社会学者之所活动之处,他们是睁着猜疑之眼。纵使并不显然,但在心的深处,这样的态度却在发动。那发动的模样,还很幽微。所以世人一般不消说,便是早应该首先觉到这事实的学者和思想家们自己,也似乎没有留心到。然而如果没有留心到,那就不能不说,这是大大的误谬。即使那发动的模样还很幽微,然而劳动者已经开始在向着这方向动弹,则在日本,是较之最近勃发了的无论怎样的事实,都要更加重大的事实。为什么呢?这自然是因为应该发生的事,开始发生了。因为无论用怎样的诡辩也不能否认的事实的进行,开始在走它该走的路线了。国家的权威,学问的威光,都不能阻止的罢。即使向来的生活样式,将因了这事实而陷于非常的混乱,虽说要这样,但当然应该出现而现出来了的这事实,却早已不能按熄了罢。

曾在和河上肇氏第一次见面时(以下所叙的话,是个人底的,所以在这里公表出来,也许未免于失当,但在这里,姑且不管通常的礼仪),记得他的谈吐中,有着这样意思的话:“我对于在现代,和什么哲学呀,艺术呀有着关系的人,尤其是以哲学家呀,艺术家呀自命,还至于以为荣耀的人,不能不觉得可鄙。他们是不知道现代是怎样的时代的。假使知道,却还沉酣于哲学和艺术中,则他们是被现代所剩下来的,属于过去的无能者。如果他们说:‘因为我们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弄着哲学和艺术的。请在不碍事的处所,给我们在着罢。’那么,也未必一定不准。倘使他们以十分的自觉和自信,主张着和哲学呀艺术呀相连带,则他们简直是全不知道自己的立脚地的。”我在那时,还不能服服帖帖地承受他的话,就用这样的意思的话回答他:“如果哲学家或艺术家,是属于过去的低能者,则并不过着劳动者生活的学者思想家,也一样的。要而言之,这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差罢了。”对于这我的话,河上氏说:“那是不错的。所以我也不敢以为当作社会问题研究者,是最上的生活。我也是一面对着人请求原谅,一面做着自己的工作的。……我对于艺术,原有着很深的爱好。有时竟至于想,倘使做起艺术上的工作来,在自己,一定是愉快的罢。然而自己的内部底要求,却使我走了不同的路了。”必要的两人的会话的大体,就是这样,大抵罄尽于此了。但此后又看见河上氏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有人批评我,以为是烘着火炉发议论的人,确乎很不错的。你也是烘着火炉发议论的人罢。”我也全然首肯了这话。在河上氏,当这会话的时候,已经抱着和我两样的意见的罢,但那时的我的意见,却和我目下的意见颇为不同。假使河上氏现在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大概还是首肯的,然而这首肯,是在别一种的意义上。假使是现在,对于河上氏的话,我便这样地解释:“河上氏和我,虽有程度之差,但同是生活在和第四阶级全然不同的圈子里的人这一节,是完全一样的。河上氏如此,我也一样,而更不能和第四阶级有什么接触点。如果我自以为对于第四阶级的人们,能够给与一些暗示,这是我的谬见;如果第四阶级的人们,觉得从我的话,受了一些影响,这是第四阶级的人们的误算。全由第四阶级者以外的生活和思想所长养的我们,要而言之,是只能对于第四阶级以外的人们有关系的。岂但是烘着火炉发议论而已呢。乃是全然没有发什么议论。”

我自己之流,是不足数的。假如一想克鲁巴金似的特出的人的言论,也这样。即使克鲁巴金的所说,对于劳动者的觉醒和第四阶级的世界底勃兴,有着怎样的力量罢,但克鲁巴金既不是劳动者,则他要使劳动者生活,将劳动者考索,使劳动者动作,是不能够的。好象是他所给与于第四阶级者,也不过是第四阶级的并非给与,原来就有的东西。总有一个时候,第四阶级要将这发挥出来的。如果在未熟之中,却由克鲁巴金发挥了,则也许这倒是不好的结果。因为第四阶级的人们,是即使没有克鲁巴金,也总有一个时候,要向着该去的处所前进的。而且这样的前进,却更坚实,更自然。劳动者们,是便是克鲁巴金、马克斯似的思想家,也并非看作必要的。也许没有他们,倒可以较为完全地发挥他们的独自性和本能力。

那以,譬如克鲁巴金、马克斯们的主要的功绩,究竟在那里呢?说起来,据我之所信,则在对于克鲁巴金所属(克鲁巴金自己,也许不愿意如此罢,但以他的诞生的必然,不得不属)的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给与了一种觉悟和观念。马克斯的《资本论》,也一样的。劳动者和《资本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为思想家的马克斯的功绩,最显著者,是在使也如马克斯似的,在资本王国所建设的大学里卒了业的阶级的人们,加以玩味,而对于自己们的立脚点,闭了觉悟的眼。至于第四阶级,是无论这些东西的存在与否,总要进向前进之处的。

此后,第四阶级者或将均沾资本王国的余庆,劳动者将懂得克鲁巴金、马克斯及其他的深奥的生活原理,也说不定的。而且要由此成就一个革命,也说不定的。然而倘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便不能不疑心到那革命的本质上去。法国的革命,虽然说是为民众的革命而勃发的,但只因为是和卢梭、服尔德辈的思想有缘而起的革命,所以那结果,依然归于第三阶级者的利益,真的民众即第四阶级,却直到今日,仍被剩下在先前的状态上了。看现在的俄国的状态,觉得也有这缺憾似的。

他们虽说是以民众为基础,起了最后的革命,但俄国民众的大多数的农民,却被从这恩惠除开,或者对于这恩惠是风马牛,据报告所说,且甚至于竟有怀着敌意的。因了并非真的第四阶级所发的思想或动机,而成功了的改造运动,也只好走到当初的目的以外的处所,便停止起来罢。和这一样,即使为现在的思想家和学者的所刺激,发生了一种运动,而使这运动发生的人,即使自己以为是属于第四阶级者,然在实际,则这人,恐怕也不过是第四阶级和现在的支配阶级的私生儿罢了。

总而言之,第四阶级已将自己来思想,来动作这一种现象,是对于思想家和学者,提出着可以熟虑的一个大大的问题。于此不加深究,而漫以指导者、启发者、煽动家、头领自居的人们,总有些难免置身于可笑的处所。第四阶级已经将那来自别阶级的怜悯、同情、好意,开始发还了。拒却,或促进这样的态度,是全系于第四阶级本身的意志的。

我是在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里出世,生长,受教育的。所以对于第四阶级,我是无缘的众生之一人。因为我绝对地不能成为新兴阶级者,所以也并不想请给我做。为第四阶级辩解,立论,运动之类那样的蠢极的虚伪,也做不出来。即使我此后的生活怎样变化,而我终于确是先前的支配阶级者之所产,则恐怕无异于黑人种虽用肥皂怎样地洗拭,也还是不失其为黑人种一样的罢。因此,我的工作,大概也只好始终做着诉于第四阶级以外的人们的工作。世间正在主张着劳动文艺。又有加以辩护,鼓吹的评论家。他们用了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所发明的文字、构想、表现法,漫然地来描写劳动者的生活。他们用了第四阶级以外的阶级者所发明的论理、思想、检察法,以临文艺作品,区分为劳动文艺和不然的东西。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是断乎做不到的。

如果阶级斗争是现代生活的核心,这是甲,也是癸,则我那以上的言说,我相信是讲得正当的言说。无论是怎样伟大的学者,或思想家,或运动家,或头领,倘不是第四阶级的劳动者,而想将什么给与第四阶级,则这分明是僭妄。第四阶级大概只有为这些人们的徒然的努力所捣乱罢了。

(一九二一年作。译自《艺术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