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第十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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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关于艺术的感想

有岛武郎

我想,以表现派、未来派、立体派这些形式而出现的艺术上的运动,是可以从各种意义设想的。关于这些,且一述我的感想。

曰未来派,曰立体派,曰表现派,其间各有主张;倘要仔细地讲,则不妨说,甚至于还有不能一概而论的冲突点在。但是,倘使说,这些各流派,都不满于先前的艺术的立脚点,于是以建立新的出发点的抱负,崛然而起,在这一点却相一致,那是很可以的。

然则所谓先前的艺术的立脚点,是怎样的呢?一言以蔽之,可以用印象主义来表明。若问什么是印象主义,则可以说,就是曾将一大变化给与近代的思想样式的那科学底精神,直到艺术界的延长。所谓科学底精神者,即以实证底轨范的设定,来替代空想底轨范的设定的事。换了话说,是打破了前代的理想主义底的考察法,采用现实主义底的考察法。再换了话说,则为成就了论理法的首尾颠倒。在前代,是先行建立起一种抽象底前提,从这里生出论理过程,而那结论则作为轨范,作用于人间生活的现状的。但至近代,却和这完全相反,论理先从现在的人间生活的实状出发,于是生出轨范,作为归纳底结论。这样的内部生活的变化,在实生活的上面,在思想生活的上面,都成了重大的影响,是无疑的。

这怎样地影响了呢?这是就如谁都说过一样:前代的神——人力以上的一种不可思议的实在或力——归于灭亡,而支配人生的人间底的轨范,揭示出来了。人已不由人间以上之力,换一句话,即在人间只能看作偶然或超自然之力所支配,而为一见虽若偶然,但在彻底的考察之下,却是自然,是必然的力所支配了。就是奇迹匿了影,而原因结果的理法,则作为不可去掉的实在,临于人间之上了。在这里,早没有恐怖和信仰和祈念,而谛观和推理和方法得了胜。人们先前有怀着自然外的不可思议之力,不知何时将降临于他们之上的恐怖的必要,今则已经释放;先前有对于这样的威力,应该无条件底地,盲目底地服从的要求,今则已从心中弃却;于是也就从一心祈愿,以侥幸自己的运命的冲动独立了。但对于人神都无可如何的自然律,却生了一种谛观,以为应该决心拚出自己,一任这力的支使;然而推理底地,深解了这自然律,使自己和这相适应的手段和方法,也讲究起来了。这便是科学底精神。

这确是人间生活史的一个大飞跃。因为人们将自从所谓野蛮蒙昧时代以来,携带下来的无谓的一种迷信,根本底地破坏了。前代的人,假定为自然的背后有着或一种存在,凭了他们的空相和经验的不公平的取舍,将可以证明这假定的材料,搜集堆积起来。当此之际,现代人却不探望自然的背后,而即凝视着自然这东西了。这在人类,确乎是一个勇毅的回旋运动。

这大的变化,即被艺术家的本能和直观所摄取,而成了自然主义。从理想主义(即超自然主义)而成为自然主义了。除了直视自然的诸相之外,却并无导人间的运命于安固之道。纵令不能导于安固,而除了就在这样的态度上之外,也没有别的法。于是自然主义的艺术观,自己给自己以结论。先将自然的当体,照样地看取罢,这是艺术家的态度。所谓照样地看取自然的当体者,也就是将自然给与人间的印象,照样地表现出来。在这意义上,即也可以说,自然主义和印象主义,是异语同意的。

但印象主义在本身里,就有破绽的萌芽。就是,为这主义的容体的那自然,一看虽然似乎和人间相对峙,有着不变之相,而其实却不过就是人间的投影。正如谁都知道,并非神造人,而是人造了神一样,也并非自然将印象给与人间,乃是人从自然割取了印象。可以说,人心之复杂而难于看透,是在自然之复杂而难于看透以上的。其实,人并非和自然相对峙。人与自然,是在不离无二的状态中。人割取了自然的一片,而跨在这上面;在这里面看见自己;只在这里面是自己。这之外,更没有所谓人。那人割取那一片,这人割取这一片。所以人类全体共通的自然的印象这东西,其实是无论那里都不存在的,这也如前代人的超越底实在一般,不过是一个概念。凡概念,一到悟出这是概念的时候,便决不能做艺术的对象了。于是现代人便陷在不得不另寻并非概念的艺术对象的破绽里。

现代人所寻作这对象的,是在自然中看见人自己;是将自然,也就是自己这一个当体表现出来。艺术家可以摆在眼前,眺望着的对象(无论这是神或是自然,)却没有。倘可以强名之为对象,则只有也就是自然的艺术家自己;只有自己解剖。然而自己解剖自己时候的态度,要用医生解剖病体似的样子,是不行的。倘自己要使自己离开自己,则就在这瞬间,自己便即灭亡,只剩下称为自然的一个概念。这样的态度,不过是印象主义的重演。因此,艺术家要说出自己的印象时,只好并不解剖自己,而仅是表现。即凭着自己而生的自己照式照样,便是艺术。假如看得“自然者,如此使人发笑”的是印象主义,则“自然如此笑着”的事,便是正在寻求的艺术主义,也就是正在寻求的艺术,俱不外乎表现。虽在印象主义的艺术上,倘无表现,艺术固然是不成立的。但这表现,不过是为要给与印象起见的一种手段,一个象征。而在表现主义的艺术,则除表现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表现一味,成为艺术的。

懂得这立脚点,则称为未来派、立体派、表现派之类的立脚点,也就该可以懂得了。并不敢说:未来派的艺术,是和印象艺术逆行的。而且还主张:继承着印象主义旺盛时所将成就的事实,使那进境更加彻底。然而印象派的艺术,不但竭力反对“作为被现实的一部所拘的奴隶,不达于纯化之境,不能离开有限的客观性,只得做着翻译的勾当,”将色彩的解剖,推广到形体的解剖而已,并且成就了色彩和形态的内部底统合,又在将心热的燃烧,表现于作品全体之处,看见了使命。一到立体派,则主张着和所谓印象派艺术根本底地不能相容的事,大呼道:化学家以为相同的一杯蒲陶酒,而在爱酒者的舌上,却觉得是种种味道不同的蒲陶酒,这怎么否认呢?所痛斥的,是:出于科学底精神,概念底地规定了的可诅咒的空间和色彩的观念,不过徒然表示事物的现象。所力说的,是:事物的本质,只有仗着全然抛掉了那些概念,只凭主观的色彩和空间的端的的表现,才能实现出来。未来派是以流动为表现的神髓的,立体派是以本质为表现的神髓的,这虽是不同之处,但两派都是反抗近代的科学底精神,竭力要凭了主观的深刻的彻底,端的地捉住事物的生命,却互有相符合的共通点的。至于表现派之最强有力地代表着上述的倾向,则在这里已经无劳絮说。这些流派,正如名称所表示的一样,是不再想由外部底的印象,给事物以生命,而要就从生命本身出来的直接的表现的。

谁都容易明白,这些所有流派的趋向,是个性对于先前一切轨范的叛逆。是久被看作现象的一分子的个性,作为独立的存在,发表主张,以为可以俨存于一个有机底的统合之中的喊声。是对于君临着个性的轨范,个性反而想去君临它的叛逆。

这伟大的现代的精神底运动,要达到怎样的发达,收得怎样的成就,赢得怎样的功绩,是谁也不知道。然而,至少,那根柢之深,并不如人们在当初所设想似的浮浅,则我是信而不疑的。为什么呢?因为我相信出现于艺术界的如上的现象,不会仅止于艺术界的缘故。科学本身——酝酿了科学底精神的科学本身,就已经为这倾向所动了。哲学已为这倾向所动。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已为这倾向所动。传统和生活的关系,已为这倾向所动。原理的相对性,即此。现象的流动观,即此。无政府底倾向,即此。虚无底倾向,即此。将这些倾向,当作仅是一时底的偶然的现象者,在我看来,是对于现代人所怀抱的憧憬和苦恼,太打了浅薄的误算了。

表现主义的勃兴,我以为又可以从别一面来观察的。这就是看作暗示着可以萌生于新兴阶级(我用这一句话,来指那称为所谓第四阶级者)中的艺术。

人们仿佛愁着新兴阶级一勃兴,艺术便要同时破产似的。我却以为这是愚蠢的杞忧。愁着这样事情的人,一定是对于艺术这句话,懂得很肤浅的。将艺术这一句话,我所想的,是在更其本质底的意味上。依我想,则凡是有人之处,就有艺术。所以无论怎样的人,形成着生活的基调——只要那人并非几乎失了生命力的人——那地方一定不会没有与其人相称的艺术,和生活一同生出来的。

如果我的臆测,算作没有错,则表现主义的艺术,在竭力要和历来的艺术相乖离的一点上,和现代的支配阶级的生活,是悬隔了的艺术。生出这样艺术来的艺术家本身,也许并非故意的罢,然而总显得在不知不识之间,对于将来的时代,做着一种准备。有如上述一样,他们是深信着惟有对于先前的艺术的一切约束,从各节竭力解放了自己,这才可以玉成自己的,而在实际上,也有了这样的结果。他们要从向来没有用过的视角,来看事物。这样的视角,是谁曾有过的视角呢?这是明明白白,希腊人未曾有,罗马人未曾有,基督教徒未曾有,中世的诸侯和骑士未曾有,近世的王侯和贵族未曾有,现代的资本家和Dilettant (游玩艺术的人)也未曾有。那些人们,已经各有各自的艺术了,也都在我们的眼前,但无论拿那一个来看,都不是和表现派艺术相等的东西。表现派的艺术,在这些人们,恐怕是异邦的所产罢。

那么,表现主义是在那里生着他的存在的根的呢?在我,是除了豫想为新兴的第四阶级之外,再寻不出别的处所。将表现主义,看作新兴阶级就要产出的艺术的先驱的时候,我觉得这便含着种种深的意义,进逼而来了。这里有着新的力,有着新的感觉,有着新的方向,这些在将来要怎样地发达,成就怎样的工作,不能不说是值得注意的。

但我还要进一步。现在所有的表现主义的艺术,将来果可以成为世界底的艺术的基础么?究竟怎样呢?一到这里,我可不能不有些怀疑了。在我,则对于现在的表现主义,正有仿佛对于学说宣传时代的社会主义之感。虽说,从乌托邦底的社会主义,到了哲学底的,终于成为科学底的社会主义了,然而作为学说的社会主义,总不能就是第四阶级本身的社会主义(希参看《宣言一篇》)。虽说,这主义怎样地成为科学底了,然而在真的第四阶级的人们,恐怕还不过全然是一个乌托邦罢。这无非是一种对于新兴阶级的仅是摸索的尝试。和这一样,我们的表现主义,也就是在并非第四阶级的园圃中,人工底地造成的一株庭树。至少,从我看来,是这样的。克鲁巴金和马克斯的学说,在第四阶级——有时还可以有害——有所暗示的事,也许是有的罢,但真的第四阶级的生活,却并不顾及这样的东西,慢虽然慢,正向着该去的地方走。表现主义的艺术也一样,一到或一处,我恐怕会因了样子完全不同的艺术的出现,而遇到逆袭的。不能作伪的是人的心。非其人,是不会生出其人的东西来的。

(一九二一年作。译自《艺术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