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红楼梦校本》序言(3)
由于抄本既零乱残缺,刻本又是被后人改过的,所以最初就把目的放在两个地方:(一)尽可能接近曹著的本来面目。(二)使它的文字情节能够比较地完整可读。乍一看,这两个目的可以统一的。曹氏原著当然很好,假如接近他的原本,岂有不可读之理。然而仔细推求,在整理工作的过程中,时常发生困难。这种困难主要可分做两层来说:(一)因原著未完,本是草稿,虽脂砚斋本写着“四阅评过”,实际上还不曾脱离稿本的面目。(二)草稿就是草稿罢,自有它可宝贵的地方,然而我们所有的“旧抄本”,并草稿的资格也还不够。它们只是些过录的本子。所谓乾隆甲戌本并不是一七五四的原本,己卯本也不是一七五九的,庚辰本也不是一七六〇的。抄写的时间或不会离原标年分太远,却不能确定其为何年。汇合这些过录传抄的本子,与原稿的真面目是有距离的。照现在的情形说,只可以说总比刻本接近一些罢。所以就上述第一个目的说,整理这些抄本还是有意义的。但如兼顾第二个目的,则矛盾更多。这些抄本,姑且算它原本,假如文词不顺,情节不合,我们要把不顺的使它顺,不合的使它合,那就必须改。在这抄本群里改来改去,还没有太大的问题。假如不成,就不得不借重较后或更后的刻本,以至于用校者自己的意见。无论改得成绩如何,反正已非曹著的真面目了。主要的困难就是这样。
新校本的用途,相应地也有两个目的:(一)《红楼梦》既然是一部十分伟大的作品,除了过去流行的各本以外,整理出一个更接近作者原著的本子来,附有详细的校勘记,以备研究者的参考,这是需要的。(二)当然,同时我们也希望这个本子至少不要讹字满篇,断烂残缺,可供相当范围的读者阅读。这两个要求也是有些抵触着的。从第一个目的来说,应该用某一本作底子,那怕它错得明显,错得离奇,端的一字不改,只详详细细地无遗漏地写在校勘记上。从第二个目的着眼,便得汇集各本并包括一部分刻本在内,尽可能斟酌去取,使它比较完善。这两个做法是不同的。我那时怀着两个目的,所以一方面做校勘工作,另一方面又做了审定工作。这个企图也有相当的理由,而做起来就不免顾此失彼,弄得不稂不莠了。以抄本陆续发见,性格不同,有些情形当时没有想到,工作上也添了一些缺陷。总起来说,目的定得太大了,就不够明确切实了。
总的情况如此,若更详细一点说,还得先从《红楼梦》的版本本身谈起,先要概说它早年流传的情况。所谓早年,即从我们所知曹雪芹生前有《红楼梦》抄本的时候算起,直到程伟元、高鹗初次排印本出现,约不足四十年,从一七五四到一七九一。这四十年又分为两段,以一七六三曹雪芹卒年为分界线,前段不足十年,后段不足三十年。
曹雪芹生前《红楼梦》大约只在友朋间传观,不曾公开流通。瑶华所谓“《红楼梦》非传世小说”即为显证弘旿(瑶华道人)评永忠诗语,见《延芬室集》。程、高引言云云亦可参考程乙本引言:“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时为一七九二,上推三十年恰在雪芹身后。现存的三“脂本”(甲戌、己卯、庚辰),它们原底决定在曹氏生前。此外还有一个传疑的戚蓼生序本,其底本可能亦在雪芹生前,今原本已不可见,但就所附批语看,包括一大部分的“脂评”,它属于上述三个“脂本”同一系统,毫无问题。所以尽不妨说有四个本子。现在只就三个脂本来说。
它们也分为两类:甲戌是一类,己卯、庚辰另是一类。以写作时间来说,甲戌本最早,虽题明“再评”,我却以为再评之先可能没有初评。因“至脂砚斋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云云,在甲戌本原写作正文,即在“曹雪芹披阅十载”云云之后;那么脂砚斋再评对雪芹增删而言,殆无所谓初评,初评即是初写《红楼梦》。而且甲戌本的确很早,又可以用它的内容来证明。例如第一回僧道跟石头问答一段,约多四百多字,此本独有,不但后来的各本没有,即己卯庚辰两本也没有。这很明白是另一个稿子,而这另稿又是作者的初稿。其他文字的异同,也还有可以用来说明的。至于己庚两本相隔只一年,皆题“四阅评本”,大概相同,亦不妨说几乎完全相同。庚辰在曹死前三年,以后大约没有更晚的定本了。再就本子现存的情况说,也应该这样分为两类。甲戌本不在我们这里,己庚两本却俱在,庚本且已印出。甲戌本残存十六回只到第二十八回为止,原本是否具有八十回的规模不能确定。己卯、庚辰都是八十回本,己卯只存四十回,庚辰大体完全,只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比较最完整的要数它了,虽然庚辰本的缺点也不少。
到了雪芹身后,《红楼梦》即以八十回的抄本在社会上流行着,传抄者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不胫而走程甲本程伟元序。这些抄本当时一定很多。现在我看到的就有三种:(一)乾隆甲辰年(一七八四年)梦觉主人序本八十回;(二)吴晓铃先生藏乾隆己酉年舒元炜序本八十回,今存前半部;(三)郑振铎先生藏残本两回(第二十三、二十四)。这(一)(二)两种的序文年月证明它在曹雪芹身后,刻本以前。郑藏残本年代不知,它在文字上改动很多,大约也在刻本没有通行的时候传抄的。
这三十年是《红楼梦》无定本最混乱的时期。那些抄者不但随便抄,而且任意改,这样下去可能把这部文学名著给糟践了。所以刻本之出,不能不说对于《红楼梦》的保存和流传,有它一定的功绩。
比较重要的还推甲辰本。虽也是八十回,从脂本出来,却改动得很多。《红楼梦》一开始就带着评注,有些明出于作者之手,又有跟正文纠混在一起的地方。甲辰本虽然也还有些评注,却绝不提脂砚斋,在第十九回总评明说评注过多,反碍正文,主张删去见《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第二九七页。它删改本文及回目也很利害,把原来曲折的变为径直,复杂的变为简单,干脆的变为噜苏,北京话变为普通话、南方话等等。抄刻的不同,我们从前认为程、高所改,事实上甲辰本已先改了,当然他们还继续地改下去。程、高是否看到这甲辰本不得知。即使不曾看见这个本子,至少他们看见过这一类的本子,大概无须疑惑的了。换句话说,前八十回今本的规模,在甲辰本上已大体有了。不过它却没有后四十回的。这后四十回的出现,在这里找不到线索,梦觉主人序文明说:“书之传述未终,馀帙杳然。”吴藏舒元炜序本,文字的讹乱过于甲辰本,却在他序上透露了一点消息。序成于一七八九年,在程、高排书前两三年,已传闻全书有“秦关百二”之数,即一百二十回。这后四十回的来历,既不是甲辰本校者做的,又不很像程伟元、高鹗做的程高本未排印前已有百二十回的传闻,今本后四十回是程、高所作否,或系真像他们序上所说从鼓儿担上买来的也说不定。且程甲本高序题辛亥冬至日(阴历十二月三日),而程乙本引言题壬子花朝后一日(次年阴历二月十三日),相距只七十天,却改动得很多,甚至于有改坏、改错了的地方,则两本很不像同出一人之手。高鹗补书只见于张问陶诗注。所谓“补”者或指把后四十回排印出来,更加以修改罢了。至今还是一个谜。
作者生前身后这两段时期的抄本虽都是很乱的,却有性质上的差别。曹氏生前的抄本,有些由于原稿笔迹草率而引起的,有些出于传抄之误,妄改的地方不能说没有,却不太多(如脂庚本的小字大都是后人改的)。大体说来,其讹谬是从原稿来的,所以有时反而可从这里窥见原稿的真面。自然,讹谬较多的地方,使我们也无从寻找原文。曹氏身后抄本的混乱。情形却迥乎不同,大都后人瞎改,也有与原稿精神相背的——瞎改的原因,可能出于牟利,即“昂其值置庙市中”,故意造出文字的差别来眩惑人。我们从这里去找,非但不容易得到什么,反而会被它们搅胡涂了。但这些晚出的抄本是否毫无用处,也不能一概而论。如就追穷流变来看,甲辰本便很重要,它为程排甲本和以后的各刻本前八十回的祖本。
这些抄本,无论旧抄新出都是一例的混乱。程乙本程、高引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文字互异”之说,又谓“是书流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他们看见的抄本,要比我们今日的多得多,这里所说抄本文字歧错的情形当是真的。至于他们做过整理的工作,所谓“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虽未免有些夸大其词,大概有一部分也是实情。《红楼梦》在一七九一年左右经过程、高的整理,这八十回就带着这来历不明又不很合式的后四十回,称为百二十回全本,一直流传到现在。
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的目的似乎跟我上文所说第二个目的相同,要出一种比较好的本子。但他们却没有我们这第一个目的,而且似乎很反对像这样的目的,在那边有意无意地遮盖、埋没曹著的真面目。后四十回的本身且丢开不论。从整理前八十回说,他们有两个错误:(一)主要的依据是甲辰本之类,即后人妄改的本子。(二)正因为他们有后四十回,就不得不进一步来改动前八十回。有些地方,如甲辰本并没有改,而程甲本就改了,这是最明白的例子。如柳五儿早已死了的。作者把这一个跟平、袭、紫、鸳相类的人写成沧海遗珠,自有深意。五儿不应该进怡红院的。续作者意思不同,在程高本第一百零九回有“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而且是相当得意的文章,那么五儿就不能早死了。所以甲辰本第七十七回上有:
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
仍同脂本,在程本上自然不应该再有。且牵涉到晴雯之死。今本七十七回晴雯的嫂子缠着宝玉,被五儿撞来解围,这个在脂评系统里的各本当然都不会有的,只写晴雯的嫂子灯姑娘自动的把宝玉放走。这个例子已很明白,谁好谁歹,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明白。至于刻本改抄本不当的地方,自不胜枚举。程乙本又把甲本改坏了不少,这已入后四十回的范围,也不能多说了。
抄本固然很乱,刻本添了妄改之病,也未尝完全不乱,我们整理本书的目的,不能简简单单只重研究者的参考,而必须兼顾一般阅读者的需要,其理由实在此。这两个目的是有些抵触的,我们必须克服这个困难,使互相矛盾的地方在可能范围内适当地统一起来。这个工作总是值得一做的。
要解决这些具体的问题,先要看问题到底有多大。如书的未完,这个问题是无从弥补的。因后四十回有违失作者之意处,风格上也很不同,把它联合起来,会在阅读方面发生相当混乱的印象。又曹雪芹写《红楼梦》,并不是从头到底挨着写下去的,乃纵笔所至,一大段一大段地写,然后把它斗拢来;故有些地方残缺的痕迹至今还在。如第二十二回最后一段,后来各本虽有,其实不是原稿。如第三十五回跟三十六回现存所有的各本都不接。如第七十回跟七十一回,脂本原也不衔接,刻本把它接上了,却并不见好。如第七十五回,原缺宝玉、贾兰、贾环的诗。又各回长短非常参差,长的达万言,短的不过四千五百字,相差到一倍以上。分回也没分好,回目也没完全。如第十七、十八回,己卯、庚辰两脂本都不分回,后人把它分开,不但分法各各不同,而且回目也始终没有搞好。
若说到本书前后抵触,脱支失节的地方却多了。论理应该可以弥补,但也得看实际的情形。有些比较容易解决,有些就不容易或不可能。这儿且各举一例。如凤姐只有一个女儿叫巧姐,今传各本均同,大家知道的。但据脂本却跑出两个女儿来了,一个大的叫巧姐儿,一个小的叫大姐儿,而且两见,一见于第二十七回芒种饯花神条:
……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
二见于第二十九回,这更明白,决非什么笔误:
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
庚辰、甲辰本同,有趣的是有正本。今有正本虽没了“巧姐”字样,但所依据的“戚本”大概亦同脂本。如二十七回有正本作:
……凤姐等并同了大姐、香菱。
这“同了”两字显然是“巧姐”两字的替代。“并同了”文理不通,且这“同了”两字,在有正大字本小字本上都还看得出有改写的痕迹,恐是抄写以后临时改的。第二十九回也同样的分明,有正本作:
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丫头们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
这“丫头们”三字又是“巧姐儿”三字的替身,更不用说了。所以说戚本原同脂本。
从各抄本汇合看来,这大概曹雪芹原写如此。是否矛盾呢?的确很矛盾的。在第四十二回上,更千真万确地,凤姐只有一个女儿叫大姐,其时尚未起名,不过叫叫而已;后来还是凤姐请了刘姥姥从她的生日七夕联想,按照“以毒攻毒”的古法命名为巧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来。各本均同,没有例外。这是原作自相矛盾的一个例子。要想解决它,自只好删二十七、二十九回之文,四十二回是无法改动的。这样统一是很简单的,又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写《红楼梦》可能不止一个稿子,又是一段一段地写,这一段那一段不必同时。大概作者先想给凤姐两个女儿,后来才改为一个。凤姐有两个女儿的时候,这巧姐的名字并非刘姥姥所给,如第四十二回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