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八音钟
新美南吉
那是二月的一天。在一条寂静的乡村小道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个挎着皮包的三十四五岁的男人走在同一个方向。
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昨夜结下的霜都融化了,小道的路面变得湿淋淋的。
在枯草丛中嬉耍的鸟儿被两人的脚步声惊动得飞了起来。鸟儿向田野那边飞去时,黑色的脊背反射着阳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小弟弟,你一个人这是到哪里去?”
面对着陌生男人的搭话,少年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前后摇动着,脸上浮现出了亲昵的微笑。
“去城里呀。”
这孩子的身上有难得的直率之气,一点都不认生。男人想。
于是,两人交谈了起来。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lian’。”
“lian?廉平吗?”
少年摇摇头。
“那么,是叫莲一吗?”
“不是哟,叔叔。只有‘lian’一个字。”
“嗯……真是少见的名字。是哪个‘lian’字呢?是连队的连吗?”
“不是的。最上面是一个点,然后一横,一撇,下面又是两个点……”
“好难啊。叔叔可不认识复杂的字啊。”
少年弯下腰,在地上用树枝大大地写了一个“廉”字。
“嗯,果然是少见的字。”
两人继续走了起来。
“叔叔,我这个‘廉’可是‘清廉洁白’的‘廉’哦。”
“清廉洁白?是什么意思啊?”
“是个成语,意思是不做任何坏事的人。哪怕站在神的面前,哪怕被警察叔叔抓起来,也可以不用心惊胆战。”
“嗯……被警察抓起来吗?”
“叔叔,你在连队待过吗?”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
“前线征兵的没有来抓过你吗?”
“有啊。但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罢了。”
“什么地方?”
“和连队差不多的地方。”
“叔叔,你大衣的口袋真大。”
“哈哈,我们大人的衣服本来就大嘛。当然口袋也大啦。”
“很暖和吗?”
“口袋里面吗?那当然暖和啦。冒着热气儿呢,像个小暖炉。”
“我能把手伸进去看看吗?”
“哈哈,你这小鬼真奇怪。”
男人笑了。但偶尔是能碰见这种特别自来熟的小孩的。一旦和你有些熟稔了,就来大大方方地触摸你,甚至不把手放到你的口袋里就不罢休。真是个古怪的、爱亲近人的少年啊。
“把手放进来吧。”
少年把手伸进了男人的外套口袋里。
“什么嘛,那里有暖炉那么热。”
“哈哈,是吗?”
“我们老师的口袋那才叫一个热乎呐!每天早上我们去学校的时候,都会轮流把手伸进老师的口袋里去。我们老师名字叫木山。”
“是吗?”
“叔叔,你的口袋里有个冷冰冰的东西呀。是什么?”
“你猜猜。”
“嗯……是金属的……很大一个呀。好像上面还有个发条之类的零件。”
忽然,一阵美妙的音乐声从男人的口袋中传了出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男人慌忙按住口袋上方,但已经掩盖不住音乐声。男人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这里除了自己和小男孩以外没有别人后,才露出了稍微安心的神情。音乐还在继续着,如同天国的小鸟的歌唱一般悦耳。
“叔叔,我知道了。这是块钟表,对吧?”
“嗯。这叫八音钟。你刚才转动了发条,所以它自己演奏起来了。”
“我最喜欢这首曲子了。”
“是吗?你也知道这首曲子?”
“嗯。叔叔,能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吗?”
“还是算了吧。”
曲子演奏完毕,音乐声停止了。
“叔叔,再让它演奏一遍吧。”
“好啊,只要不让别人听到。”
“叔叔,为什么你一直在不安地看着四周呢?”
“嗯……因为别人听到了会觉得很奇怪吧?明明是个大人,却在玩着小孩子的八音钟。”
“也是。”
乐曲再一次从男人的口袋里响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边走边听。
“叔叔,你是一直都把这个八音钟随身带着吗?”
“是啊。奇怪吗?”
“嗯。奇怪。”
“为什么?”
“我常去的药店里也有一个这样的钟。那个店主老爷爷似乎很宝贝它似的,一直把它锁在展示柜里。”
“这样啊……小弟弟,你经常去那家药店吗?”
“嗯,我经常去玩哦!那是我家的亲戚开的药店呐。叔叔,你也知道那家店吗?”
“嗯……有点儿知道。”
“那个店主老爷爷啊,简直把那八音钟当成珍宝一样,我们小孩子去玩,都轻易不让我们碰的。啊,音乐又放完了。再让它放一次好吗?”
“你没完没了啊?”
“再一次,就一次。叔叔你最好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啊,音乐又有啦!”
“你这小鬼,明明是自己用手在我口袋里转的发条,真狡猾。”
“我什么也不知道……嘿嘿。我只是随便地摸了摸它,是它自己响起来的啊。”
“油嘴滑舌。啊,你刚才说那家药店你总去?”
“嗯,离我家很近嘛。我呀,和店主老爷爷很要好喔!那个老爷爷可是日俄战争的勇士呐!他的左胳膊上有个弹痕。”
“这样啊……”
“但是啊,日俄战争的事,他不大乐意和我多讲。”
“是吗?”
“据说俄罗斯大兵都是用机关枪作战的喔!”
“是吗?”
“那个老爷爷说他自己是死过一次的呢!他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俄罗斯的军队里,然后拼命地逃了出来。”
“这样啊。”
“但是这件事他也很少愿意讲给我听。据说那个八音钟是战争胜利后返乡时,他在大阪买的。”
“是吗?”
“但是,他不让我们碰,也很少愿意放那首曲子给我们听。偶尔被我们求得没办法了,才会上发条给我们听一听,他每当那时候都会露出很悲伤的神情。”
“为什么?”
“老爷爷说,一听到这首乐曲,就会想起周作。”
“诶?是么?”
“周作是老爷爷的儿子的名字哦!听说他小时候是个不良少年,一上完学,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药店的老爷爷,怎么说那个叫周作的人……他儿子的事呢?”
“经常叫他‘那个笨蛋’。”
“哈哈,是吗?说的是啊,的确是个笨蛋呢。啊,音乐又停了。小鬼,我允许你再让它响一次喔。”
“真的吗?啊,真是好听的乐曲呢。我妹妹秋子简直喜欢死这首曲子了。她曾经哭着说死前要再听一次这曲子,我们就从药店的老爷爷那里借来了八音钟,在她的床前放给她听。”
“她……死了吗?”
“嗯。前年的节日祭典前死掉了。我叔叔在灌木丛的墓地旁就是她的墓地。她的墓地是我父亲从河边捡来很多这么大的白色圆石头堆起来的。那就是秋子的墓啊。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呢。我啊,每年到了她的祭日,就会去药店借来那个八音钟,在她灌木丛的墓地前放给她听。在灌木丛里响起的乐声,有点凉丝丝的感觉呢。”
“哦……”
两人走到了一个很大的水池边。水池里,靠近对岸的地方浮着两只水鸟。少年看到了,就从男人的口袋中抽回手,然后双手合十,唱起了歌:
小鸟啊小鸟
来吃吧来吃吧
来吃糯米团吧
听了少年的歌,男人说:
“你们小孩子现在也在唱这么古老的儿歌吗?”
“是啊。叔叔你也知道这首歌?”
“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唱这首歌来逗小鸟呐。”
“叔叔你小时候也经常经过这条路吗?”
“是啊,我那时去城里的高中上学,这是必经之路。”
“叔叔,你还会回来吗?”
“嗯……会吗?我不知道。”
他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小鬼,你要往哪边去?”
“这边。”
“是吗?那么,再见了。”
“再见。”
少年又变成了独自一人。他把双手插回自己的口袋里,一跳一跳地迈开了步子。
“小鬼,你稍等一下。”
远远地,传来男人的声音。少年讶异地停住了脚步,朝着那边转过身子。他看见男人不停地在向自己招着手,便踩着他自己走过的原路又跑了过去。
“嗯,叔叔有件事要拜托你,”男人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叔叔昨晚在那家药店住了一晚。然后呢,早晨出门的时候太匆忙了,不小心把药店的八音钟错拿了出来。”
“……”
“小鬼,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能不能拜托你把我拿错的八音钟和这个(说着,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拽出一个精致的怀表)还给药店的老爷爷呢?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吧?”
“嗯。”
少年用双手接过八音钟和怀表。
“拜托你帮我把这个八音钟还给药店的老爷爷。”
“那,记得替我和药店的老爷爷问好。再见了。”
“再见。”
“小鬼,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清廉洁白的廉。”
“嗯,对对。你就是那个清廉……什么什么的。”
“洁白啦。”
“对,洁白。要保持下去。我期待着你长成和这个响亮的名字一样的正直的大人。那么,真的再见了。”
“再见。”
少年双手捧着钟表,目送男人离去。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在稻草堆的后面消失不见了。少年开始走了起来。一边走着,一边有什么心事似的歪着脑袋。
不一会儿,一辆自行车从少年背后追了过来。
“喔,是药店的老爷爷。”
“哦,小廉,是你啊。”
老爷爷把下巴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停住了车。他刚从自行车上下来,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弄得好一阵都说不出话。那咳嗽声就像寒风吹过冬夜的枯枝,咻咻作响。
“小廉,你是从村子那边走来的吗?”
“嗯。”
“那么,刚才有一个男人也从村子里出来,你有看到他吗?”
“有啊,我们刚才一起走来着。”
“啊,那个钟表……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老人的目光停在了少年手中捧着的八音钟和怀表上。
“那个人啊,说这些是从老爷爷家里不小心拿错了的,让我还给您呐。”
“让你还给我?”
“嗯。”
“是吗……那个笨蛋……”
“诶?您说他是谁?”
“那个人啊,”老爷爷又陷入了一阵长咳:“——那个人,是我家的周作啊。”
“诶,真的?”
“他啊,昨天十年来头一次回到了家里。他说他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做了很多坏事,但这次他要洗心革面,回到城里的工厂老老实实上班,我才留他住了一晚。没想到今天早上趁我还在睡的时候,那家伙又旧习难改,把这两块钟表偷了出来。那个不肖子!”
“老爷爷,不是的,他只是不小心拿错了。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想偷表呢。他还和我说了,说做人要清廉洁白的呐。”
“是吗……他临走前和你说了这样的话吗……”
少年把两块表递到老爷爷的手里。接过表时,老爷爷的手在颤抖,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八音钟的发条。瞬间,两人又被那美妙的乐曲包围了。
有那么一会儿,世界变得静悄悄的。老人,少年,还有那辆自行车在广阔的旷野上撒下安静的影子,美妙的乐曲在流淌。泪花开始在老人眼中打转。
少年把目光从老人脸上挪开,扭头把目光转向刚才的男人消失的地方——远处的那片稻草堆上。
田野的尽头,一朵白云静静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