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咎篇(1)
城市的忧虑和欢乐
很快，他就从忧虑里挣脱了出来，投入到欢乐之中。
忧虑是不是消沉了的欢乐？
欢乐是不是忧虑的短暂过渡？
这么说来，他也就无所谓挣脱不挣脱的了。
就好像一根烟。你吸掉它，或者不吸，都是一根烟。
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人也一样，
Borges有诗云：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命是临近的死亡。”
可是，假如，你把这根烟递给了另一个人。
抑或，你摸索半天没有找到这根烟……
你知道，他多么热爱他所生活的这座城市。
在忧虑和欢乐之际，他游刃有余。
情人
你从远方赶来
素馨与忍冬的香味
问我：你在爱了，你在爱了？
院中麻雀乱嘀咕
门外蜻蜓齐飞舞
你从远方赶来
给我带来的岂止是
使我忘却寂寞
从而又拾得更多寂寞的
纷纷扬扬
贪得无厌的姿势啊
嫉妒
杜小丽将她的亲密男友——宠物医生马克一脚蹬掉，并且毫无情面地将他送上了法庭——“虐待动物罪”。原来马克擅作主张，在一个杜小丽外出的日子，在没有实施任何麻醉措施的情况下将丽丽那头壮美、性感的西班牙公犬阉了。马克嫉妒心极强。
海的第三条岸
——2010年夏天“海的第三条岸”沿海城市演出留念
我和你
还有雨来
看到大海
会发呆又发疯，过后便开始
什么也不想那样——去想念一个人
一个念头
在海鸟飞远
甲板上的陌生人抽泣时
升起
恰好这时
听到有人在
海的第三条岸
唱歌
铁皮屋顶上的猫
铁皮屋顶上有一只漂亮大猫。我叫它下来，它不听。骄傲得不得了。我搬到这边都快三年了，它就一直在屋顶上帝王般走来走去。为了让它下来，我曾经费尽心力把一只发情的小母猫抱上屋顶请它交配——它无所顾忌却又漫不经心地得到好处后，还是不肯下来。
放大一张表姐的照片
——记一次童年出行
“你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亲爱的车长。”
“你想去哪儿？现在我的心情非常好，请您吩咐，亲爱的朋友。”车长道。
“好，太棒了！我想去看我的外婆和表姐。不过，您得调转车头，然后往南行驶。”
“掉转车头？往南驶？这怎么行！即使我同意，别的朋友也不答应啊。”
“同意，同意！现在我们的心情非常好，好极了！”全体乘客大声道。然后，一路高歌，其乐融融，掉转车头，往南驶去。
“能帮我搞张你表姐的照片吗？我想把它放大。”快至外婆家的时候，身旁一个模样怪异的八字胡旅客问我。
放大一张表姐的照片？我很是疑惑，可是看着身旁八字胡的目光是那样的坚定和渴望，并且相当严肃正派。
“好的，我去搞！”
停电的快乐
你刚把莫扎特的唱片塞进唱机，贴在墙上的巴赫照片便神经质般地掉了下来。你手忙脚乱地把照片挂好，碰巧又停电了。你看见重新上墙后，一贯严肃的巴赫咧开嘴角乐了一下。
滨海守墓人
他还是很小的时候，一次母亲带他去了一个滨海城市旅游。清晨，母亲还在睡梦中，他听了一夜海风的歌唱后，迫不及待，悄悄起来，一个人走去了海滩。面对波涛大海，十分自然地，他产生了长大后要当一个水手的远大抱负。
如今他已是一位垂暮老人，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儿时所谓的理想、抱负仅仅也就是一个词语而已，或者只是一个无限遥远又十分临近的幻梦。而在漫长的五光十色抑或颠沛流离的人生旅程中，人们甚至无暇回味曾经那个年少纯洁的梦想。
他——如今的这位老者，重新游历了这个海滨城市，在海风吹起的暮色里，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走进那座海滨墓园。
当远处灯塔闪烁，近处恋人相偎，这位滨海守墓人十分自然地忆起了儿时的那个远大抱负。
念头
至灵室，转明灯。
一不小心，滑落下来的经传，未曾燃起的香火。
黎明时分，翠鸟失约，情事易易。
雾霭，白纱。
絮语，马兰。
河流
那是一家客栈。
和所有的旅行故事一样，他在傍晚时分走进了这家客栈。客栈里有一个风情万种又略带伤感的老板娘。这，我想你也能猜得到。
那么，请问你是否注意到客栈门口有一条寂静流淌的河流呢？
第二天清晨。
黄鹂鸟清脆的歌声叫醒了他，他悄然起来，在蒙蒙雾色中离去。
他想：我走了之后，河流还将带着自己的心事，天荒地老地流。而自己也会在遥远的地方想起它。
他在另一段旅途里遇见她，并且和她说起这条客栈门前的河流。随即，她拿出一本黑塞的诗集。
无调欢歌
他给窗台上的刺梅花喷了水，
就这样也顺便给一片叶子上的两只蚂蚁洗了澡。
一只没有防备，一个跟斗摔在土里；
另一只东张张西望望唱了一支无调性小曲。
黑猫
每天，天还没完全变亮的时候邻居就出门了。有的时候，要是她从门缝里看见我的屋里亮着灯，就轻轻叩击我的房门。我打开门，一个黑影“哧溜”跑进来。对，是邻居养的一只黑猫。
当然，要是她出门，没有看见我的屋里亮着灯，就不敲我的房门。这样，这只现在趴在我腿上的黑猫，就会在没有主人的家里可怜兮兮地叫上一整天。叫得我心烦意乱。
其实，不管我有没有开灯，邻居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基本上都是清醒着的。只是，有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要出门，所以就不开灯了，因为黑猫要是没人陪它，在哪儿都是叫。
每天，天还没完全变黑的时候，邻居就回来了，没过一会儿隔壁就传出好听的法语歌曲。这时候（比如像今天这样，小黑在我家的日子），我就把小黑抱出去，轻轻叩击她的房门。她打开房门，小黑“哧溜”顺势就跑回主人那里去了。
好长的日子过去，我只和小黑说过话，从来没有和它的主人说过话。小黑和我都觉得她怪怪的，心里仿佛藏着许多秘密。
幻想乘街车旅行
我和她约好在电影院门口见面。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看见影院广告牌，此刻正在上映布努艾尔的《街车幻象之旅》。
许久，我就这样干等着，不见她到来。一直到电影散场，观众鱼群一样从影院里游出来。令我意外的是，游出来的竟然还有我苦苦等待的她和一个挽着她的男子。此男子头上有一顶和我相同的帽子。不过，今天我没戴。我拦住她，问她怎么回事，怎么会忘掉我们的约定？
不料，她表现得比我还惊讶，指着身旁的男子问我，他，他，他难道不是你吗？然后他们把我撂在原地、扬长而去。
正在这时，一辆街车空空荡荡，好似电影里驶出，我不假思索，跳了上去。
卡夫卡与顾城
卡夫卡说，一切受过伤害的东西都是躲躲闪闪的。顾城在一首短诗歌里也写出了相同的感受：
长长的柳丝浸在水中/荡起一丝银亮的波纹/鱼儿惊慌地潜没了/带着旧日的钓痕。
但正是这些“受过伤害的、带着旧日伤痕的”生命，却有着超常的对美的理解、渴望与感知，有着对生命无言的赞美、热爱与承受。
火车头
火车经过时，我的心里便会涌起一股难言的复杂的情绪。我和好多人一样，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单调的“况且况且”，数着一节一节车厢。有时候，发现数错了，想要重来，已是来不及，纷纷扬扬的失落，随着时间的碎片跌落在流经的铁轨长河里。
呜……一声长鸣。这次，我一定不把它算错。我心里想着。由远及近，由远及近。近了——没有拖家带口，没有长龙般气势轩昂，没有一个旅人探出脑袋和你打个哑语——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火车头。不急不慢，电影一样经过。
有种孤寂，却也是悠然与满足。
痛苦的欢乐
特吕弗电影《最后一班地铁》，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你真美，看着你就是一种痛苦。”“可你昨天说是快乐！”女主角反问。“是的，既是快乐又是痛苦。”塔尔科夫斯基也借他电影里的人物说：“我知道会有很多痛苦，但痛苦的幸福总比灰沉沉的、郁闷的生活好……我想这一切即是艺术，更是生活的真正的意义。”
结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间朝西的房间读书、拉琴、发呆、念想的时候，总感觉有一根隐秘之绳从天花板上面缓缓地垂下来。
绳子中间一个没有打死的结，则变成了他记忆里的一个疤痕……
有天他伏案创作时，幻觉再次出现了。他鼓起勇气走上楼去，敲响了他楼上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疲倦而满足的样子，仿佛向他泄露着昨夜撩人的秘密。
你找谁？女人微笑问他。
我是你楼下的。他有几分慌张。
你是我楼下的？正好，我要找你呢！女人说。
什么，你也找我？
是的，女人说，我的一根晾衣绳前几天不翼而飞了，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很好辨认的，中间有个没有打死的结。
平衡
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无时无刻都是在寻找某种“平衡”，有的人为此会陷入不安和焦虑，而有的人乐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步调和乐趣。一如那个行走在高处，手持一根平衡木的走钢索的艺人——他左右摆动，摇摇欲坠，命悬一线；然而却又从容自由，清风明月，无数人世风景为他展现。
错过
我的等待是当年那块礁石的等待，
你的到来恰似那片浪花久久没有到来。
也许你是来过的罢？
那么一定是我错过了你——
我曾在一个航海人的梦中离开。
她说，我是破碎了的啊……
还是很早的时候，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在一个途中，我丢失了一个音，不，是我拾得一个迷途的音……
说实话，究竟是丢失还是拾得，由于过去久远，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如今我已是迷糊不清了。
可是，按理说，“丢失”与“拾得”是很好区分的啊！我只记得，当时她说：我是破碎了的啊……
奇怪的是，我有一支支离破碎的歌，有一天，不知道是因为拾得抑或丢失了一个音，在一个美妙的途中，竟然拥有了奇迹般的诗性与天然。
兰花
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阵香气令我晕眩。原来是个怀抱一盆兰花的女子。她说，麻烦我这些天给她的花浇浇水。她是我的邻居，要出门一些日子。
尽管明天我也要出门旅行，但我却对她说，没问题，小事一桩。她道了声谢谢就走了。
第二天，我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时，看着这盆兰花不知该怎么办，一开始打算也转交给邻居看管，但转念一想，万一遇到一个和我一样不负责任、也要出门的人怎么办？他保准和我一样，把花又推卸给另外的邻居，以此类推，将会没完没了。
于是，就决定干脆抱着兰花去旅行了。
苦相
他说他的愁眉苦脸相是天生的，他也没有办法，其实他的内心并非不快乐，只不过与生俱来这种苦相。他还说，倘若他由于高兴而喜上眉梢，脸上的表情反而会更加难看，令大家扫兴。
更为奇怪的是，要是心中有了难过和悲伤，脸上的愁容反而会消失，甚至出现喜色，这样一来，大家又会误会，这一刻他是快乐的。
于是，为了不让大家扫兴，他自讨苦吃着。
南风
他用一张白纸折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鸟。打开窗户，凝神屏息，等待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风快一些吹来。漫长的时间过去，潮湿的南风终于带着悠远的记忆和雨滴徐徐地吹送过来。
他还看见楼下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快乐地追逐着风里的一片白色。就在他将要松手的一刹那，他突然想起，应该给鸟取个名字。
此刻注视着它，他想起几年前死去的那个儿时的玩伴。听家乡的人说，那时候他就是迎着潮湿的南风，头也没回，从一个顶楼的窗户飞了出去。
假面
一个收购面具的人，近年来他生意火得要命。因为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好几重面具，出于各种目的，有人经常将旧面具弃之不用，改换新的，这个面具收购者就去低价收购，高价卖出，因为这人不用的，也许恰好是别人需要排队去抢购的。
他还经常碰到有些人当着他的面，直接从脸上揭下面具卖给他，像揭下一层皮似的，这看起来不免叫人有点恐怖和血腥，好在他慢慢就习惯了。
反而他有一次看到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当时他仿佛看到的是异类，惊恐地叫出声来……
你是水手吗？
她还是一个小姑娘。
我遇见她时，她正专注地抚弄被风吹送的波涛。那时候，天好像就快暗下来了，远处有火光闪烁，是渔火还是灯塔？可是飞过去飞过来的海鸟似乎总也不知道疲倦，所以天好像一下子还不会暗下来，于是我看见，风的尾巴悄悄就留在了她的纤纤小手上。
“你是一个水手吗？”她用沾着风的指头捋了捋额前的短发。那是我见过最明亮洁净的额头。我想我是风，适才是我抚弄了她。
还未等我回答，一个巨大的浪头打了过来。我站在想象的甲板上写下这段文字。
佩兰
过去的一年里，佩觉与佩兰兄妹俩一个出家一个出嫁。
猛然想起夏季进山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些征兆。还记得那时与他们说，想去福建屏南县有个叫漈下村的武术之乡习武去。兄妹俩都举手赞成。佩兰说定期去看我，买些吃的和用的。佩觉没说话，只是笑看着我。
在无与有，空与色之际的人世风景里，一个谦卑一个高贵。
石头记
……我们有的不过是被我们虚度的瞬间，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的瞬间，不过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阳光之中的心烦意乱……或是听得过于深切而一无所闻的音乐……
——T.S.艾略特
早上起床，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削了一个苹果，伴着清脆声很快就吃完了。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一动未动，一想未想——一块石头……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昏暗，对面楼群也亮起灯光。想伸手开灯，发觉水果刀还紧握在手，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