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店大欺客,奴强欺主(1)
郑怀近期因为将全部心神都放在瑞羽身上,不定课时,随时教导,因而也就没有再充当东应的老师。但他与东应过往的情谊也不薄,听到东应遇刺的消息,二话不说便应诺:“殿下自去便是。”
自立政殿之变后,京都大势已定,鉴于西内两次出现内奸,瑞羽便开始清查宫人内侍,整肃鸾卫和禁军。鸾卫和禁军有异心者被大批撤换,宫人内侍也被大批地放出了宫。
原本在安仁殿近身服侍东应的宫人内侍,共有一百二十余人,除去乔狸等几个历经事变,忠实可靠的人以外,也被尽数撤换,这其中就包括了与东应最亲近的几个以“紫”命名的执事女史。
这几个名字中带有“紫”字的婢女都是服侍东应从小长大的,所以彼此情分厚重。她们受叛变的紫萱牵连,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今日一早遣她们出宫时,东应念旧去送行,刺杀便发生在重明门外的通衢下。被遣散出宫的阉人里,几名刺客借机向昭王殿下谢恩,挨到东应身前,突然伤人。
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高手,几个刺客本来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但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紫砚和紫晶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亲卫的保卫圈,刺客的匕首正好刺中了他的胸口。幸好瑞羽一直强求他穿金丝软甲,刺客接连两刀都被软甲挡了回去。
这两刀虽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但对他的感情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身边的八个“紫”,是他一直信任倚重的人,彼此感情深厚。紫宣背叛,他并没有亲眼看到,而是事后听说,他只是稍稍难过,可眼下紫砚和紫晶当面背叛他,欲置他于死地,他的伤心和愤怒实在是难以言表。
他最信任的八个职司女史,居然有三个心怀不轨,那岂不是说明她们辜负了他一直以来对她们的亲近和喜爱,他看错了人,也信错了人?这何止是感情遭遇背叛的愤怒和伤心,这更是眼光和智慧都受到质疑的委屈和难过。
瑞羽得到消息时,刺客已经被他的亲卫剿灭,他也安全地回到了宫中,只是心绪难平,一口恶气堵着,难受至极,乔狸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看病,他忍不住大发雷霆,吼道:“我没伤没病,不用看,问什么?滚!滚!滚!”
他一向温柔和善,自入了西内,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侍人和大夫都被他吼得不知所措。
瑞羽还在外面,就已经听到他的吼声,连忙快步疾行,扬声问:“小五,你可是疼得厉害?”
东应一眼看见瑞羽,便喊了一声:“姑姑!”言毕,双眼就不由自主地湿了。
瑞羽吓得连忙过来细看他身上的破损处,有些纳闷,“好像没伤着啊?”
她正琢磨着,东应双臂一张,搂住了她的腰,脑袋抵在她的颈窝里。她一怔,连忙挥手将乔狸等人屏退,这才柔声问:“小五,你怎么了?”
“姑姑!”东应声音哽咽,委屈至极,却不知该怎么诉说,只是眼泪汪汪。瑞羽既怜惜又奇怪,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可是那刺客……那刺客莫非是昔日服侍你的近人?”
东应的郁结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哽咽道:“姑姑,我并不曾亏待她们,为何她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欲置我于死地?”
瑞羽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的伤心难过,她的身份和东应相若,都为人主,知道被信任的人背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平民百姓,也希望自己信任的人不会辜负自己,更何况像他们这种人上之人。他们一举一动关系重大,若遭遇背叛,必然牵连者众,所以他们比普通人更希望自己信任的人能够对自己忠诚。
可是自古以来人心最难测,谁又知道自己信任的人是否真的忠诚呢?
瑞羽心中怅然,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拍着东应的肩膀,安慰道:“小五,这不是你的错,莫伤心了。不要为了几个卖主的叛贼伤心,不值得。”
因为在立政殿之变中戍守西内表现出非凡的才干,东应这些日子在宫中的地位急剧上升,连清查宫人内侍,进行替换这样大的人事变动,他也能做主,他正式尝到了掌握权柄的滋味。但同时,臣属对他的敬重惧怕也渐多,而亲近狎昵也渐少。
他自被李太后收养,就被封为亲王,但用一个“孤”字自称的时候并不多,他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
“姑姑,如果连她们都能背叛我,这些臣属还有谁值得信任?”
瑞羽见他受挫极深,以致疑心,恐怕他钻了牛角尖,心胸就会狭窄,日后看人就会狭隘猜忌,难成大器。
“小五,诚然有人背叛了你,但同是你的近侍,乔狸等人却陪着你经历生死。可见这世间固然有丧心病狂卖主求荣的无耻叛徒,但也有忠心耿耿以死报效的义士。若是因为一两个叛贼你就疑心所有臣属,岂不是因噎废食?”
东应得她温言抚慰,渐渐平了怨愤,只是仍旧闷闷不乐。瑞羽想了想,拍拍他的手,问道:“小五,想必此时亲卫正在审讯刺客,应该已经问出了指使者,要不要姑姑带你亲自去复仇?”
东应犹豫片刻,心头仍旧不平,狠狠地说:“好!”
瑞羽不提这件事,他此时不会想到要去找指使者复仇,起意待要去寻仇,他便有些急躁,奔进内室换了衣裳,拿了宝剑。
姑侄二人走出门来,正好遇见审讯刺客的侦骑司都尉赶了过来。瑞羽一眼看见那旅帅脸色青黑,神情恼怒,便问:“欧长,刺客供了些什么?”
欧长跪拜行礼,回报:“殿下,隐王暴毙,刺客供述是隐王妃所遣,为夫报仇。臣以为事有蹊跷,想对同谋的两名宫女动刑,只是宫中有旧例,不得对女子用杖刑,故来请二位殿下特许。”
唐阳景被废,落入宦官之手,自是难逃一死。他已经死了,但要说他的王妃,旧日的皇后还有能力派遣死士策划这场谋杀,瑞羽却是半分也不相信。既然已经决定退出京都,她也就无意再纠缠下去,正待否决欧长的提议,又想起此事起于东应,便将目光移向了东应。
东应心中愤怒犹存,却也知此案若查,必然牵连极广,他也不愿在局势稳定的时候再掀惊涛,便摇了摇头,道:“既然招供了,是隐王妃所遣,就不必再问了。”
欧长以为他是念旧情,不忍对两名宫女用刑,便问:“那两名宫女,当如何处置?”
东应抿了抿嘴,猛一咬牙,决然道:“斩!”
他下的命令决然无悔,但手不自禁地拉紧了瑞羽,他似乎想靠着她的支持而站稳。她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小五,你也不用太伤心,也许她们有什么苦衷,迫不得已才做了糊涂事。”
“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她们陷我于死地就是忘恩负义。”
东应仰面朝天,以免被外人看到自己失态,“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如果是被人财帛收买,那是卖主求荣;如果是受了别人的恩惠不得不报,难道说我就不曾给她们恩惠?若是她们遇到艰难之事,予必会伸出援手;若是她们受人挟持来谋害我,那么别人有权势要挟她们,难道我就不值一提了?”
瑞羽没有在意到他的想法竟如此长远,怔了一下,陡然有所感悟,轻声道:“人往往对距离远的人莫测深浅,心存敬畏;往往对太过亲近的人,轻视忽略,看低其才干能力。”
所以普通百姓对皇家、对皇帝敬若神明,而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宦官,则完全无畏皇权的威严,谋害后妃皇子只当等闲,操纵天子废立也凭喜恶。想来东应身边的女史,在紫萱之事后,仍然敢暗害他,便是因此之故。
东应冷笑一声,“她们敢谋算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仅如此。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欺我年幼罢了!”
虽有瑞羽开解,但他话音里仍有不忿不平之气。瑞羽虽然有所觉察,但又一想东应原来的性格并不利于他日后立于乱世,便不再多言。
自唐阳景被废黜为隐王之后,就连同他的妻儿被关在了五坊,由孙建仁派人看守软禁,等到新君登基大典之后,再做处置。事实上,等候新君最终处置只是一句空话,唐阳景得罪过宦官,如今落到了宦官手里,必死无疑,只是不知究竟怎么个死法罢了。
五坊的宫监宦官听说近日权威正盛的西内长公主及昭王殿下驾临,连忙打开中门,将二人迎了进去。他们一面安排各种歌舞百戏,一面谄媚地笑道:“二位殿下一向少出西内,难得今日来五坊。恰好近日坊内新排了百戏歌舞,老奴这就令人去点召班头,定让二位殿下不虚此行。”
五坊原是皇室蓄养歌舞百戏诸般伶人戏子的地方,中期之后,宦官为了掌权,往往多方引诱天子沉溺游乐,因此多年积累下来,坊内蓄养的伶人戏子过千人,歌舞百戏等杂艺妙绝天下。若是普通少年见了,难免喜爱进而沉溺。
只是瑞羽和东应得郑怀教导,数历宫变,深知五坊的利害,他们虽然也喜好游戏,却懂得克制,并不沉迷,“不必了,听闻隐王薨逝,予和昭王是来探视隐王妃的。”
那宫监听到他们是来探看唐阳景遗孀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隐王妃伤心隐王之逝,积虑成疾,已经得了失心疯。若有生人靠近,就会骤起伤人,情状可怖。二位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轻涉险地吧。”
“疯了?”
二人都怔住了,半信半疑,瑞羽略一沉吟道:“也罢。不过隐王薨逝,予和昭王既然来了,不能不到他灵前祭拜。还请阿翁前导,带予和昭王到灵堂致哀。”
人死为尊,灵前上香是应有之义,那宫监也不能拒绝,只是脸色更显尴尬,嗫嚅片刻,方硬着头皮道:“殿下恕罪,近日坊内为操持新君的登基大典,人手不足,尚未来得及替隐王设灵堂。”
唐阳景“暴毙”不出人意料,他的遗孀“失心疯”也不出人意料,但他死在五坊之内,宦官们却连灵堂也不设一座,却实在出乎姑侄二人的意料。
瑞羽愣了一下,才问:“隐王可入殓安葬?”
那宫监虽知唐阳景正是被西内李太后所废,唐阳景死了,想必西内不会有人怪罪,但他们所做的事实在过分,见瑞羽问得仔细,不由连连顿首请罪,惶然道:“殿下,老奴等人本要将隐王入殓安葬的,怎奈隐王妃发狂阻止,绝不许人靠近半步,故此隐王的遗体仍在杂芜院。”
东应皱眉道:“隐王妃再怎么发狂也只是个女流,能有多大力气?你们先将她抓住,将隐王的遗体入殓了再说。”
那宫监出了一身汗,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东应怀疑这些宦官会因为唐阳景生前的作为而拿唐阳景的遗体出气,于是便拉了拉瑞羽的衣袖,悄声问:“姑姑,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担心瑞羽如何不知?只是唐阳景已经死了,这些宦官要拿唐阳景的遗体作践,也就作践了,此时他们再去看也于事无补,却会令宦官多生猜忌,很是无谓。
“不必了,我们还是等他入殓之后,再去灵前上香,也算尽尽心意。”
那宫监见二人果然无意追究唐阳景之死,暗里松了口气,派了亲信手下去安排隐王的后事,又殷勤地奉茶献舞,连对二人的亲卫也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的手下办事倒也利落,过不多时便来回报:“二位殿下,隐王已经更衣入殓,安放在灵堂里了。”
宫监前头带路,领着二人往临时搭起的灵堂走去。唐阳景是宦官的大仇,在东应催促之下,他们才为唐阳景入殓设灵,自然没有宗室亲王大行的礼仪,简陋得很,只是临时去找了副薄皮棺材先将他装了进去,然后安排五坊内现成的乐人奏哀乐、唱挽歌,以此来糊弄瑞羽和东应。
姑侄二人虽然看得出其中的猫腻,却也懒得追究,挥退乐人,然后到灵前供了两烛香,彼此对视一眼,都意兴索然。因为刺客招供隐王妃,他们才来这里兴师问罪,哪料到了五坊没有兴师问罪,反而帮唐阳景收尸送葬,这一行真可谓难堪。
东应出了灵堂,蓦然想起一事,又问:“怎么不见鸣朝?隐王连生六子皆夭,唯他幸存。父亲大行,他理当披麻戴孝。”
安置灵堂的小宦官忙赔笑道:“鸣朝王子方才伤心过甚,哭昏了过去,故此奴婢让人把他移到偏厢安歇。”
说话间,偏厢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轰响,紧跟着是一阵嘈杂声,有人惨叫:“啊!疼死我了!”有人大喊:“快按住他!小兔崽子好狠!”
这一听就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事,瑞羽待要装聋作哑,又想唐阳景毕竟做过天子,是皇室子孙。这人虽然死不足惜,但皇室尊严却也不容人任意践踏。一念至此,她停住了脚步,道:“放了鸣朝!”
那宫监犹豫不决,他的手下也就不敢妄动。瑞羽早知,皇室在东内的宦官眼里威严大减,却没有想到竟然减到这种地步,不禁冷哼一声,问道:“阿翁可是要予亲自派人去放人?”
瑞羽和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精选的高手,他们在一旁虽不言不动,但精神面貌却与普通士卒大不相同,自有一股肃杀冷厉。那宫监看了一眼护在瑞羽身边的亲卫,再想到立政殿之变,于是一面示意手下去放人,一面道:“岂敢!老奴只是担心鸣朝王子体弱,不堪再为父亲举哀。”
偏厢的门打开,一个瘦弱的身影猛然冲了出来。东应定睛一瞧,吓了一大跳,眼前那人又黄又瘦,鼻青脸肿,脸上全无半分血色,唇边带着血迹。整个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纠结,哪里还有一丝锦袍金带,粉雕玉琢的皇家皇子的样子?就是街上的小乞丐,也要比他多些活气灵动。
无论他和瑞羽事前怎样设想,也没想到就在五坊之内,短短十几天时间,这群宦官就能对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下这般狠手,将他凌虐成这副鬼样子。
那宫监偷偷地看见瑞羽和东应脸色铁青,连忙辩解:“二位殿下休要误会,鸣朝王子身上的伤,乃是已故隐王病中殴打所致……隐王身患疾病,发作起来剧痛难忍,不免就对同居一室的王妃和王子挥拳相向。老奴等人阻止不及时,还盼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