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儿彼尔(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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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五年前要上工学院时,他几乎是怀着近乎神圣的憧憬。他曾梦想那是一座类似殿堂的地方,一座庄严的智慧工房,自由之人未来的幸福快乐就在思想的电闪雷鸣中得到锤炼。但取而代之的是,他看见一座令人讨厌的丑陋建筑,笼罩在古旧的主教庄园的阴影之中。房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草和三明治的味道,一群年轻人弓着腰站在铺着纸的桌边,另一些人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坐着,或是翻着笔记本,或是偷偷打着牌。

他期待着这里的老师应该是献身自然科学神圣真理的传道者,但他在讲堂里只看见一些干枯的老教师,跟刚离开的家乡的老师没什么区别。其中一位简直是个木乃伊,课上着上着就没了声音,不得不从药瓶里大灌一通,他讲授的还是汉斯·克里斯蒂安·奥斯特德[1]时代的东西。还有一位教工程学的桑德拉普教授,总是打着白领结,像极了神学者或牧师。他在理论研究上享有一定的名望,但教学方法却十分迂腐,就连一些诸如斧子手推车之类最简单的工具,他也要写上长长的学术文章来阐述其用法。考试时,他也要求逐字描述。

无论如何,一个熟练的工程师都不再是童话中那令人自豪的游走世间的英雄人物了,彼尔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曾欺骗自己相信,但工程师也只是个普通的官僚人士,一架小心翼翼的记录机器,一台束缚在制图桌边活着的制表机。另外,他绝大多数同学,尤其是被老师和学生公认为最有前途的那些,也都只梦想着谋到一个安全稳定的管理者职位,哪怕是当下属,只要担负一些职责,让他们当上一家之主,操持一幢带花园的小屋就行。忠心服务四十年之后,他们能拿着一小笔退休金引退,再得个勋章或是“法律顾问”的头衔。

但彼尔并不为这样的前途所动。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为这样普通平淡的幸福所生的,王者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自由与选择的大地上,人生的盛宴中,他要拥有自己的荣耀席位。

为了获得他所渴望的令人自豪的独立,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在设法规律上课和参加研讨的同时,他也打一些令他感到屈辱的零工,以保证生活收入,另外,他还秘密地忙着拟定一项大的水利工程项目,那是从他到哥本哈根念书起就开始计划的一项海湾改造计划。其源起甚至可以往前追溯到童年时代,那时他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要加深改造航道重建港口,以重振海湾航运业,但计划最终还是未能实施,因为在镇子上下引起相当大的轰动,父亲对此也持蔑视态度。但即便是在那时,彼尔也在梦想着能完成这宏伟蓝图,将新活的海水将世界贸易的金潮引进镇子贫困的贩苹果的货船上去。拯救城市的梦想从未离开过他,也见证了他为此而忍受的屈辱岁月。自打上次圣诞节探亲冷遇之后,这个想法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每当孤独时,这个梦想就让他无法平息。就像信仰一般,他将实现这一梦想当作一生的使命和当下的目标。

自从他学会适应专业地图比例的运河纵断图后,三年间他一直埋首其间。一夜又一夜,他挤出睡眠时间来绘制河床平面图,记录水流速度,速写透水坝设施、堤岸斜坡、桥头堡和缆桩。他一年年地修改自己的计划,添加了一些新的东西,计划变得越来越宏大。受一些德国知名论文影响,他构思了一个新想法,要把经过挖深的河道扩展到镇子的另一头去,形成荷兰那样的运河或运河网系统。他正隐约计划的最终将是一个宏大的目标,他要用宽阔的运河网把日德兰半岛中部所有的大河、湖泊和海湾连接在一起,把耕地和日益兴盛的新兴城镇与半岛两边的大海连通。

但每当他想到这些宏图大志,沮丧总会来袭。让他无力的毛茸茸的地精特洛尔[2]自顾自安地坐在他的书桌前,轻蔑地嘲笑他的远大梦想:“你是个疯子。”那怪物警告他,“就算你老得头发花白了,你的这些计划也没一个能实施的。在这个国家,年轻人就不该有什么雄心壮志,就该弯腰驼背在办公椅上坐着,一个工程师要想获得同胞的最高敬意和信赖,那他期望的最高职位就该是皇家委任的公路官员。难道你已忘了吗?——有一回在考试中,你说了一些从现代德国作者的著述中搜集来的新观点——那些并不是指定书目,你忘了你尊敬的桑德拉普教授是怎么像父亲那般语重心长地提醒你们的吗?——‘年轻人,爱炫耀自己个性并不是成熟,要努力克服这毛病啊。’难道不是吗?这番话多么有启发性啊!多么有智慧,含义多么深刻啊!”

过了一会儿,他的思想就不会为这样尖刻的想法所困扰了,他还太年轻,想法也总是变来变去。一般说来,一次轻松的散步,瞥一眼妙龄少女,到奥鲁夫森夫妇家里吃一顿晚餐或是和几个朋友到咖啡馆打发一个晚上,就足以驱散聚集的阴云了。坏情绪来袭,女人就是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法。他现在已年过二十一,对异性的渴望已占据了他的想象,为他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一天晚上,他和一个朋友去了一家旧式的瑞士风情咖啡馆,那里是这个城市散落各方的艺术家和文学家最爱的聚集场所。他的朋友兴奋地在人群中指着当下最被热议的艺术家和作家,而彼尔对这些却不甚感兴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柜台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她身材修长,一头漂亮的红发还泛出金黄的色泽。

“那是红发丽思贝丝。”他的朋友解释道,“她可是给艾弗森的《维纳斯》和皮特森的《苏珊娜》当过模特。还不错吧?她,瞧她的皮肤多好!”从那天开始,彼尔就成了这家咖啡馆的常客,尤其是在人不那么多的时候。他被这个年轻女子深深地迷住了,很显然这种感情是相互的,彼尔很快就与她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

这时,彼尔对自己的外貌感到相当自负。他体格强壮健实,额头很高,头发又黑又卷,几乎连到一起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又大又蓝,丰满的嘴唇上方能看见刚刚长出的胡碴。多亏了奥鲁夫森夫人母亲般的照顾,他的皮肤又亮又嫩,双颊也还保留着从乡村带来的红晕。当他在人群中交际应酬时,脸上会露出不自觉的微笑,这种一直保持又不带含义的微笑常令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误会,他们很容易把他当作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感到喜悦融洽的小孩儿。总体而言,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外省人习气。但当穿上最好的衣服,他也能仪表堂堂,显得颇有自信,举止也是那样优雅。虽然总是处于贫困之中,但他从不会忽视衣装打扮。无论何时在街上看到他,他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他已非常清楚,在某些人眼里,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前途来说,一件雪白的衬衫再加一件合身整洁的外衣,要比一直努力勤奋苦干重要得多。只要仪表保持得体,重要的事就什么也不会错。另一方面,在家里的时候,他对自己就比较马虎,穿着旧衣服反而感觉放松和舒适。

他现在频繁光顾的那家咖啡馆名叫“罐子”,他在那里投入的时间和金钱已远远超出精力和财力许可。经常光顾那里的是一群被称作“独立派”的放浪不羁的人士,其中有年轻人,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人,这些人都心地纯洁,也确实颇有才华,但却都以某种方式停止了成长,要么就是无法真正成熟,要么就是未老先衰。晚上,极具争议性的海景画家弗雷乔夫·金森会坐在这里,他长着一副维京人的宽肩膀,穿着水手夹克,黑色头发和胡须卷得像波浪。他待人亲切,作为画家极富想象力,端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看起来确实是个魅力十足,讨人喜欢的哥们儿。但他又性格柔弱,让人无法放心,像个青春期的少年。每天上午,病恹恹的诗人艾尼瓦德森就坐在那里,他孤身一人,看上去满腹心事,要么在擦拭他的长腿眼镜,要么是在轻轻摩挲自己的手,要么就是陶醉在雪茄的喜悦中迷失了自我。他就那样坐了一年又一年,打各种零工为生,又从中雕凿出光彩闪耀的诗句,这些短小的诗歌杰作为丹麦诗坛开创了一股全新的风潮。还有年轻的自然主义肖像画家乔恩·哈雷格,一张脸恶狠狠的,他是个煽动家,无政府主义者,想要推翻社会,改革艺术,废除学院,把所有的教授都吊死,但现在还是靠老老实实给一个摄影师当修片师为生。还有那总是愤愤不平的老利巴勒,他是一名记者兼喜剧作家,个头矮小,长着副罗圈腿,戴着假发,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另一只却黯然无光,又黄又长的山羊胡垂在总是脏兮兮的衬衫前面。他这副样子自然是全城幽默小报漫画家的好素材。他嘴角叼着根雪茄蒂,有时一只手有时两只手插在背后腰带里,故意醉醺醺的在桌子之间穿来穿去,这里挤挤,那里停停,即使是根本不认识的人聊天,他也要插进去瞎扯一通。他也梦想改革世界,但他信奉古典主义,提倡用苏格拉底的思想,他立场明确,思维清醒。在他醉得思维不清时,就会捶打自己的胸脯,称自己是“最后的希腊人”。

尽管彼尔比他们年纪小很多,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和这群艺术家建立友谊,但他还是以参与他们的圈子为荣。原因如弗雷乔夫·金森所说,部分是因为他那“画一般的红脸颊”,但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和丽思贝丝的关系,因为丽思贝丝是他们最喜爱的宠儿。有些人还把自己名声一半的功劳归功于丽思贝丝那丝绸般的秀发和柔滑的肌肤。而作为回报,他们对她也抱以特别关注,对她当前青睐的仰慕者也特别对待,即便那人完全不属于艺术家圈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