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还没有?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出什么事了?”“我的意思是,我必须提防得病,致死疾病……就像尼尔高一样。”她脸上仿佛有一道闪电滑过,但很快就笑了。虽然脸色苍白,但她说话的语气还是非常镇定:“你这是什么话?你朋友的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清醒点儿吧!”
“我很高兴看到你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说,但同时,你也露了馅儿,老实和你说吧,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你曾是尼尔高的情人,正是你的背叛和不忠害得他走上了自杀之路。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低着头,咬着颤抖的嘴唇,“滚!”她语气低沉的命令道,同时扯过被子一角盖住自己的乳房,“滚,我让你滚,你这蠢乡巴佬。”
彼尔向前探身,想当面回骂她“荡妇”,但控制住了自己。共犯的罪恶感让他收了口,他转过身走了。
他在酒店柜台处叫醒夜班店员要结账,数钱的时候,他想现在自己不可能再接受尼尔高的礼物了。他迅速穿过黑暗空旷的街道,回了家。
夜已经很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房屋反射回路人的脚步声。酒吧里最后一批夜猫子也已摇摇晃晃回了家,警察们离了岗凑在一块儿聊天。只剩窃贼和专在小胡同营生的声名狼藉的家伙们还在活动。一位裹着外套,帽子盖着眼睛的绅士急急忙忙从一个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在路灯下和彼尔擦身而过。过去看到这些罪人满脸鲁莽或罪恶的表情,偷偷摸摸往家赶时,他总觉得好笑,但这次他却扭过头避免看到他们的眼睛。他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不想看到他们身上映出自己堕落的影子。
他回到赫顿斯弗莱德加德街上自己的家,走进他近来觉得如此讨厌的两间小屋时,他如释重负。现在,他感到少有的平静和安全。他迅速脱掉自己的衣服,躺到床上,他记起小时候在家里,自己总把杯子拉起来罩住耳朵,在黑暗里听那老独眼女仆给他讲鬼故事。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期间一直做些恼人的梦魇,直到花园里八哥的叫声把他吵醒。他从鸟鸣中分辨出是个晴天,但他仍然躺在床上不想起床,他很累,而且为什么要起床呢,即使待在床上也不会错过什么。有一阵,他朦朦胧胧的思绪想到书桌的第一个抽屉,于是就转身对着墙壁想继续睡下去。但却没睡着。一想到那个抽屉和里面倒霉的图纸,就心烦,就睡不着了。他枕着双手躺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一直盯着低矮腐烂的木头天花板上鼓起的涂层。这时,他清醒过来,回顾起昨夜发生的行径,感觉很羞愧。他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太成熟,毕竟像恩格尔哈特夫人这样地位的女人还是需要保持尊敬的。
起了床,喝了咖啡,他确信自己干了蠢事。他把事情想得太严肃了,不管怎么说,表现得都太过紧张。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喝得有点儿多?
尽管如此,待在家里还是让他非常满足,这种满足感他已经很久都没体会到了。他点起烟斗,坐在破破烂烂的摇椅上晃悠着,眼睛还一边流连着临街一幢小房子,透过栅栏正好可以看见一楼的窗户。从其中一个窗户里,他看见两个脸颊通红的小孩儿,一位主妇正在补袜子,外面洒满阳光的墙上挂着一只绿色的鸟笼,里面养着一只朱顶雀。他不知道那画面中有什么特别之处吸引了他,那不过是一幅有关信赖与和谐的日常幸福生活画面罢了,同样的场景他在这里已经看了许多年了。但今天早上仿佛有什么不同之处,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幕情景一样。
敲门声吓了他一跳。是奥鲁夫森夫人,她进来告诉他昨天傍晚有位先生来找过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嗯,我也不知道,不过看着不大舒服。不过,我想他之前好像也来过一次。”
彼尔想可能是债主,尼尔高遗产的事又逼得他心烦。他能坚持住自己的决定,拒绝接纳他如此需要的钱财吗?奥鲁夫森夫人站在门口,她高大结实的身体几乎占满了整个门框。“我还想问问您,希德纽斯先生,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您说过要搬走。”
彼尔不自然地笑了:“我不是当真的。我就住在这儿,奥鲁夫森夫人。如果,如果你们还愿意收留我的话。”
“好的,当然了,这是自然。”“您看起来有点儿困扰。好吧,我都知道。我近来是有些轻率了。这事我们都别再提了。不过,老天啊,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早您就打扮好了!您是要去领圣餐吗?”
“不,不过您知道吗?前天,莫滕森船长进城来了。今天下午,我们要去拜访他。”
“我也想一起去。我们船上见吧。我真的很想再见到这个老家伙啊。”“您没弄错吧,希德纽斯!您现在好像不喜欢这样的聚会了啊。”
“胡说,奥鲁夫森夫人!不和您多说了!我说了,我们就在船上见吧。就这么定了!”
不管心里多么沉重,奥鲁夫森夫人还是笑了。彼尔心情好的时候,她是很难拒绝他的。
“好的。”她说道,“您知道莫滕森一直都很喜欢您。一看到您,他就开心得不得了。我相信他很爱您。”
莫滕森船长是奥鲁夫森家的老朋友了。他住在弗伦斯堡,但每年两次总会定期开着船来哥本哈根,把船上运载的奶酪、黄油和烟熏食品卖给城里的大型熟食店或是熟人。水手长在他每天都会仔细阅读的《电讯报》的港口和货船名录上,他读到“凯伦·索菲耶”号已经通过了海关,泊在证券交易所旁的码头上,他等不及定下拜访日期和时间,就打发特莱茵进城去通知年轻的迪德里克森。马车夫迪德里克森也是奥鲁夫森家的老朋友了,他住在布朗德斯特莱德商店,多年来,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会立即准备好马车,听凭这对老夫妇差遣。三点钟马车准时停在奥鲁夫森家门口,做好了载人准备,擦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就像是预定了要赶去圣母大教堂参加富商婚礼。不一会儿,老夫妇出来了,街坊隔壁的十二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围观,很多大人也从门后和窗户里观看这场喜气扬扬的出行。奥鲁夫森夫人围着一条维也纳丝巾,帽子上还挂着一串大大的紫葡萄。水手长穿上了为出席葬礼准备的礼服,还佩上二十五年服务生涯获得的勋章,银色的十字架也在未扣扣子的外套下闪闪发光。
马车一路驶过城市,他的勋章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正式的礼服坐在车里,两手牢牢按在雨伞柄上,让人以为是本世纪初的一位老海军上将。要不是年轻的迪德里克森因为自己能为他服务而倍感自豪,频繁回头和水手长大声亲昵地讲话,人们就算真对他肃然起敬也不足为奇。
他们先绕道穿过了整个老城,看着各处拔地而起的新建筑,残留的城墙刚开始被拆除,新式的公共马车从弗莱德里克斯伯格方向开过来,在奥斯特加德街喧闹的人群中,就像是背上坐着骑手的大象。他们从孔根斯耐托夫广场拐向运河的方向,在霍尔门教堂外停了片刻,二十五年前,老夫妇就是在那里举行的婚礼,最后他们到了证券交易所旁的码头。
彼尔已经到了,他从“凯伦·索菲耶”号栏杆上招呼他们,他像是累坏了,正坐在那里享受春日的阳光。船长上了年纪,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他下了船迎接来客。船舱里的货仓,也就是“凯伦·索菲耶”号的肚子敞开着,一架梯子从甲板直连到这里。货仓里就像一个井井有条的商店,半黑的火腿、香肠、烟熏的羊腿,还有大磨石一样的奶酪散发着神秘的光芒,就像是童话中阿拉丁山洞里的珍宝。奥鲁夫森夫人在彼尔和船长的帮助下走下梯子,水手长紧随其后。为了表明自己仍像熟练的水手一样勇敢,他拒绝任何帮助。但在第一级台阶上就绊了一下,要不是船长抓住他的胳膊,很可能会摔断脖子。除此之外,船长还取笑着最后一个下梯子的迪德里克森,说他每踏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试探。
“虱子在梳子上就是这么爬的。”他大喊着这句从克里斯汀四世时期开始丹麦海军中便一直流传的俏皮话。
他们花了半个小时认认真真的,又是看又是尝,又是掂重又是讨价还价,交易终于完成,购买的货品也都送上了甲板。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每年都要重复,就像铆工弗斯的笑话一样总是遵循同样的步骤。船长莫滕森打开客舱的门,邀请他的客人进去用些点心,可奥鲁夫森太太不能接受如此意料之外的邀请,而水手长则因为会占用朋友太多时间而严词拒绝,年轻的迪德里克森见惯了这一套礼节,只是静静地从嘴里抠出烟草藏进马甲口袋。
很快大家就进了这间虽杂乱却温馨舒适的小室,围坐在摆放着丰盛佳肴的桌旁,于是所有的拘谨都不见了踪影。在这个毫不浮夸的圈子里,彼尔感到了彻底的放松。他的胃口从没像现在这样好过,桌子上摆满了肉、杜松子酒和啤酒,听着他们用市井俗话谈得直接又兴味盎然,他也感受到极大的乐趣。在这里,他不再像在“罐子”咖啡馆中一样只是个沉默而挑剔的旁观者了。他积极地投入谈话,聊着天气、市价、渡轮服务、体制和货币管理等各种话题。
用餐完毕,桌上又端来了茶和朗姆酒,话题转到了战争年代和之后通货膨胀的岁月。关于战争,彼尔只记得敌军第一次入侵牧师宅院的情景了,除了楼上,整栋房子都被清空了,一大家子人挤在几个房间里。他当时只有七八岁,觉得一切都这么好玩,弄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要哭呢。莫滕森船长是石勒苏益格人,近距离地经历了战争,他喜欢拿个大刷子涂画他所经历过的1864年的战争和之后的三年战争的恐怖情景。看到自己讲的把奥鲁夫森夫人吓得堵住耳朵,大喊战争的残忍,他感到更加满意了。
这也激起了水手长的好胜心。几杯酒下肚,他自然也将话题转到了军队。1864年他已经退休,因为一条腿得病住院,他没能参加之前的战争,所以他对这些“对德战争”极尽蔑视,说它们给国家带来的灾难影响完全无法和同英国打的仗相比,他可是经历过1801年、1807年和1814年的那几次对英战争。“当时我们还得应付丢了丹麦还有整个舰队的困境,但还是干得相当漂亮。现在说说这些才有意思呢!”为了压倒船长讲起的德波尔和弗莱德里兹战事,他又讲起了哥本哈根的大轰炸和路上的战事,当时他才五岁,可是却从海关大楼看见伤员被送到船上,船舱里“就像屠宰场,血肉模糊”。
天开始黑了,奥鲁夫森太太也不想再听他们说一个字,就说自己想回家了。可是,年轻的迪德里克森听到自己祖国饱受屈辱,反倒睡了过去。他头朝后仰着,嘴张得大大的。别人推他时,他上半身就扑倒过来,脑袋和胳膊扑到桌子上打翻了啤酒杯,啤酒洒到他的腿上,可他还在继续睡。
这群人看到这幅情景一句话也说不出,彼尔拎起朗姆酒瓶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们的车夫已经喝得人事不省。
奥鲁夫森太太难以忍受这种侮辱。外面码头上,马车还等在那里,那匹歪腿马一直耐心地站着,对着空空的饲料袋喷气。大家很快明白只有把车夫留在船上等他睡到酒醒了。这节日般的日子结局却充满遗憾。两个老人只得身着全副节日盛装摇摇晃晃走回家去,他们每人胳膊下还夹着一支火腿,口袋里还戳着香肠和羊腿。
彼尔跟他们走到霍尔门桥,在那里他帮他们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他自己还不想回家,又是狂笑又是猛喝的,他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站在商店橱窗旁看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运河往霍伊布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