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雾气朦朦昏暗的傍晚,一个穿着灰色披风的瘦个子男人从格罗宁根街角下了电车,他经过军营,来到纽伯德尔的长三角形广场。他一只手别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握着雨伞把,每走一步都要把伞尖使劲戳在地面上。他在纽伯德尔区迅速小心地走着,在街角处还就着微弱的灯光想要辨认街道名称。
他走过了很长一段街区,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街名。空旷的街道上,目光所见也没一个人可以问问路,于是他在街角随意拐了个方向,很快就在纽伯德尔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小路上迷了路。这里的街灯也比广场上少了许多。房屋的一楼都比地面要低,百叶窗也都合上了,只从小小的圆形或心形窥视孔里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但窗户后面却充满了生机,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孩子的哭喊声,这里那里还能听到口琴声,但外面的大街上,每说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时还有一扇门打开,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走出来站一会儿,或是两只发情的猫互相追逐着。
穿灰披风的人终于碰到了几个人,他们指给他赫顿斯弗莱德加德街的方向,他就开始找了起来。他借助火柴的光芒读着门牌号,最后找到了彼尔住的地方。他摸索着找绳铃但没摸到,于是就摇了摇老式的门闩。后来,他弄清楚了怎么开门,就走进小小的前厅,那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大声清了几次喉咙,想引起某个居民的注意。一楼的一间公寓门开了,那里住的是木匠一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往外面看了看。灯光从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上照出来,照到这个年轻的陌生人身上,映出他灰白的长脸,一双眼睛满是血丝,还长着稀稀疏疏的络腮胡子。
“希德纽斯先生是住在这里吗?”这个陌生人连声招呼都没打就问了起来。
“是啊,他住在后面,不过不在家。”“我想您应该是房东太太吧?”“不,他住在楼上的奥鲁夫森家,我去叫奥鲁夫森夫人来。”这时,沉重的脚步声踩得陡峭的楼梯吱嘎作响,原本站在门后探听的奥鲁夫森夫人手提一盏小灯出现在楼梯平台上。“您找希德纽斯先生说话?”她问。“是的,可他却不在家。”陌生人的语气听上去就像是为白跑一趟而在责怪她,“您觉得我有必要等等他吗?”“不,不用等了。他才刚出去没一会儿。”“我什么时候来才最可能碰到他呢?”“嗯,他近来不怎么着家。不过您最好是晚上早点来。”“谢谢了。再见。”“请问您尊姓大名?”奥鲁夫森太太问。
但那个陌生人已经走出门外了。他从容的脚步声和雨伞戳击地面的声音在街道上越来越远。
“我敢肯定那一定是位牧师,他要找工程师做什么?”船上木匠的妻子对奥鲁夫森夫人说,她完全弄糊涂了。但奥鲁夫森夫人这时不太想和住客说话。她草草道了声“晚安”就回房去了。
水手长鼻子上架着他大大的银色眼镜,正坐在那里读一部四卷本的小说《黑奴流亡记》,抑或《马拉巴尔海滩船难》,每年冬天他都要从乔丹小姐的图书馆把这套书借回家,每次阅读都感到既害怕又兴奋。
“那人想找希德纽斯说话?”他头也没抬一下。“是啊。”奥鲁夫森太太打了个冷战,把披肩往肩膀上紧了紧。她往炉子里添了一铲煤,然后在扶手椅上坐下忙她的编织活儿。她和丈夫今天都不是特别想说话,他们总忍不住想那位房客最近的变化,而且不是往好处变。以前他当然也有放纵的时候,但那样的情况从不会持续太久。可现在他几乎有三个星期都不怎么回家了,他们见到他的时候,他也不怎么说话,一副不可靠近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招他烦。他甚至提到说可能要搬走。有一天他无意提及他认识那位最近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的那位服毒自杀的官员。这事如果是真的,那这里可能不是他所追寻的理想社会。
他们抱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最近不仅没有收到彼尔的房租,还一直碰到拿着未付的账单找上门来纠缠不休的讨债人,从鞋匠到裁缝都有。
“楼下想找希德纽斯说话的是谁?”水手长过了一会儿问。“我也不认识那人。不过想起来,我以前见过他一次,得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希德纽斯说那人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可他看上去也不是很像美国人。”
在这个时候,彼尔正在弗鲁普拉兹广场等恩格尔哈特太太,之前他也在那个黑暗角落等过她一次,但是这一次,他有更切实的根据相信她会来赴约。其实自从上次舞会之夜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了。恩格尔哈特夫人严厉禁止他在路上拦截她,或是找其他途径联系她,但今天她丈夫按照计划去了伦敦,头一天,她又送了未署名的便条来,上面写着“明天晚上”。他前前后后踱来踱去以确定自己是在正确的时间等在正确的地点。
这天早上,他还接到一封比这次期盼已久的约会更让他焦躁不安的来信。让他极为震惊的是,尼尔高的律师宣称,尼尔高在死后留下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最后的愿望,他决定把自己家具公开拍卖所得的收入赠予彼尔。律师的来信还说,这份遗嘱显然是无效的,因为它并不是按照合法程序拟定的,但是既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死者的两位姐姐都嫁给了富豪,目前都生活在国外,她们没有理由会不承认死者的安排。因此,律师作为遗产执行者,要求彼尔方便时到他的事务所去讨论一下这件事。
彼尔打心底里感到为难,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他近乎宿命般相信自己总和幸运联系在一起,尽管自己极其需要钱自动扔到他的膝盖上来,但也不能把一个自杀者的怪想法当作老天恩赐的礼物吧。但换个角度说,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拒绝这么大一笔钱,况且这些钱能帮他渡过许多难关。他所借来的钱已所剩无几,衣柜里大部分行头又都还没付款。
这时从一条小巷子里出现了一辆关着门的马车。从开着的窗户里伸出一只戴着鲜艳颜色手套的手。彼尔立刻往前一跳抓上了马车,他扯开门,对车夫大声喊出孔根斯耐托夫广场一家头等饭店的名字,然后爬进了车厢。
行驶途中,他被一股深深的失望之情所笼罩。他本期待着会看到恩格尔哈特夫人紧张不安的样子,看到她因为担忧和羞愧而羞红了脸,身子在毛皮大衣里颤抖。他还准备了一些情话准备帮她克服羞愧,但现在这些巧妙诱人的情话是派不上用场了。彼尔还来不及坐稳,感谢她来赴约,恩格尔哈特夫人就扑到了他的腿上,像个妓女一样重重的压在他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走上照得亮堂堂的台阶进入饭店,恩格尔哈特夫人把脸蒙了起来,但当侍者抬进小餐桌并摆放在一个小包房的时候,她就全然不顾有陌生人在场,立刻摘掉帽子,脱下外套。彼尔没怎么经历过这种情况,表现得有点儿局促,而她看上去却全如在家中一般,对着镜子扯直头发,脱掉手套,整个身子都陷进摆好的餐桌后面的沙发里面。
彼尔从她面前走过,一语不发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猜她并不是第一次置身这种地方了。他肯定自己走进来时,在侍者长满胡须的脸上刺探出一个克制却仿佛深谙一切的笑容。
“为什么盯着我?”当只剩他们两个人时,恩格尔哈特夫人问。她的头娇羞地偏在一边,笑起来有点过于装嫩了。
“老天啊,你是在检查我啊。我打扮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几乎从低胸紧身衣的方形领口中凸出来的胸脯。她穿着束得紧紧的黑色衣服,胸部丰满,但腰那里却如少女般纤细。
“那说话啊,年轻人!你真是头吓人的大熊。出什么事了?你看着就像刚被痛骂了一顿!”她说着连忙去准备子弹攻击彼尔,从桌子中央的装饰物上摘下几个红色的莓果子。彼尔盯着她那雪白的柔软丰满的手指,激动得脸都白了。那手上的指甲闪耀着珍珠的色泽,玫瑰色的关节上一行小小的旋涡随着手指的每一个动作张张合合,就像娇小又美丽,让人想亲吻的嘴唇。他接住空中她朝他掷来的一个莓果子,接着抓住她的手拉过桌面放在自己唇边。正在这时,门开了,两个侍者端着食物出现在门口。
香槟斟满,菜肴也都揭开了盖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彼尔笑着举起酒杯和她碰杯。他们接着又喝了好几杯,坏情绪很快烟消云散了。见什么鬼了,他自言自语。她的过去有什么关系?重点在于现在她属于他,是他的战利品。吃甜点时,他开始谈起尼尔高的自杀。在他看来,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太消沉,他还草率地告诉了她那天夜里在尼尔高家里的长谈,当时尼尔高精神过于亢奋,还当场决定了遗嘱,让彼尔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还含混地说起有谣传此事和一个女人有关。他一个熟人说自己从尼尔高的房东那里听到消息,说多年来有个深颜色头发的女人一直和他私会。很可能葬礼的那天晚上,也是这个女人设法进了小教堂,把大把的玫瑰撒在他的棺材上。
彼尔诉说的期间,恩格尔哈特夫人胳膊撑在桌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坐着一语不发,她用小指在酒杯壁上滑着,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她看上去就像只是在听一个冗长的故事。但当彼尔开始探究尼尔高的过去,讲出自己所听说的他放弃了自己的外交生涯时,她却表现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她从果盘拿了一粒葡萄,在酒里蘸了蘸就吮起来。然后她道了歉,用她突然想起的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打断了彼尔的话,之后又让他叫侍者端咖啡来。既然彼尔看似无意结束这个话题,她就毅然站起身说:“谢谢款待晚餐。”说着走到打开盖子的钢琴旁边。
“我该弹什么曲子呢?”她快速地按了几个键试了下钢琴,问道,“你听过这首曲子吗?”几个低音音符从钢琴里涌出来。
“这是《森林之梦》。”她一边弹一边解释。彼尔又默不作声,开始沉思。他觉得很奇怪,她对这个不幸的人竟然没有一点同情心,这人曾是她那个圈子的一员,曾是她卑微的崇拜者,自杀的头一晚还是她的舞伴。他的心底闪过一丝阴暗的怀疑,虽朦朦胧胧,却令他不安,尼尔高会不会不仅仅是她的崇拜者?她的漠不关心会不会是装出来的?但时间仅够他抓住稍纵即逝的思绪。恩格尔哈特夫人对他的沉默感到心神不宁,于是猛然停止演奏站了起来,她双手从背后环在他脖子上,迫使他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看到她微笑的脸,彼尔想道,不对,那不可能。她温柔地靠了过来,令人酥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头发上,两只眼睛上,直到她的双唇突然狂野地吻上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仿佛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他站了起来。没等咖啡上来,她匆匆套上外套,彼尔也结了账,两人急急忙忙赶到了招来的马车上。
两人唇贴着唇紧紧交缠在一起,一路驶往酒店,他们在登记簿上以来自奥胡斯的斯文森夫妇为名住下。
这天晚上,彼尔躺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难以成眠,疑云一次又一次席卷而来,就像是噩梦。他回想起那晚在尼尔高的家里他们所说的话,而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些话的重要性。他虽感到不安,却也逐渐明了了整件事——躺在床上睡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也是尼尔高赠予他的遗产之一。是的,她曾是他的生命,但她的忘恩负义把他逼上了死路。
他觉得自己也很罪恶。他那些过于激动的心绪召来了逝者的影子,在房里转来转去。杳暗的光线里到处是他的秃头,还看见他讥讽又忧郁的眼神直盯着躺在身边的她身上。杀人凶手就躺在彼尔身边,而她竟然还曾悄悄溜进教堂给尼尔高的棺材撒满玫瑰。谁能明白这些?她就像摇篮里的婴儿一般平稳地睡着,发出缓慢又均匀的呼吸。而她的丈夫正在海上颠簸,情人还躺在棺材中尸骨未寒,她却已舒适地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臂弯里。是的,他,彼尔就是她罪恶的同谋!憎恶和恐惧攫住了他。他没办法继续躺在那里了,他必须起来,走出这个地方。
这时,恩格尔哈特太太在床上重重翻了个身,舒展手臂伸过了头顶,半梦半醒地说:“你起床了?”他没回答。那孤零零的声音让他发起抖来。恩格尔哈特太太想睁开眼来,但怎么也睁不开,勉强笑了一下,又睡过去了。
彼尔收拾完毕急着想离开。他不想告别,想悄无声息地消失。他要在桌上留张便条,上面只写一个名字——尼尔高。
他站在床脚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准备悄悄出去,目光却再次落在她半裸的身体上。她的睡姿并不迷人,她仰躺着,两只手枕在脖子下,一只膝盖拱着。本该系住衬裙的细肩带滑落下来,脸色因疲劳也显得灰白。
彼尔的心跳得响亮,双膝发软。他的目光无法从这幕画面移开。虽然他满心憎恶和恐惧,但却觉得自己又被那有力的又长又白的触须抓住了,那丰满的胸部,那因为接吻而变得潮红的半张的嘴唇。他几乎要被自己吓坏了。
此前,他还从没感觉到人类天性中的自我矛盾和内在的分裂,他一直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无害的玩物。但这时,那黑暗的力量却令他颤抖,那力量驱使着这出命运与意志的游戏,就像大风扬起道路上的尘土一般。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置身于恶魔的战斗之中,那恶魔他以前根本不愿相信,只会居高临下地嘲笑。内心深处,父亲威严的声音陈说着他几乎忘却的话语,“黑暗的力量”“撒旦的圈套”,他听得脸色煞白。
恩格尔哈特夫人被他长久的凝视惊醒,睁开她棕色的大眼睛。她睡得迷迷糊糊,拨开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坐了起来。
“怎么?你都穿好衣服了?”他没作答,“天已经亮了吗?”他还是没出声。
“好吧,出什么事了?你病了?”
“不,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