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日的罗马,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将鹅卵石街道晒得暖暖的。红衣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梵蒂冈兴冲冲地来到梅洛广场一幢砂浆外墙的三层小楼前。他要来这儿接走他三个年幼的孩子:儿子切萨雷和胡安,女儿卢克莱西娅,孩子们是他无比宝贝的心头之肉,他视同骨血的血脉亲人。作为教皇手下的教廷副相,在罗马天主教廷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天又能有幸与孩子们团聚,他尤其感激上帝的恩典。
在孩子们的母亲瓦诺莎·卡塔内伊家中,罗德里戈不由轻松地吹起了口哨。作为教会僧侣,他不得婚配,但身为属神的男人,他深知上帝创造出男人和女人的良苦用心。即使是在伊甸园里,上帝造出夏娃不也是为了给亚当一个妻子,让二人合为一体吗?而在失乐园之后,在堕入背信弃义的尘嚣、饱尝尘世疾苦之后,男人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地需要女人的抚慰?他年轻时曾育有三名子嗣,那时他还在做主教,而只有最后跟瓦诺莎生育的这几个孩子,才在他心目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他们点燃了他心里不灭的热情,与瓦诺莎曾经给予他的一样。虽然现在孩子们还很年幼,但他仿佛已能看见他们站在他的肩头,合而为一,形同巨人,辅佐他统治教皇国,将罗马正教发展壮大,统领全世界。
这些年来,每次他来看望他们时,孩子们都管他叫“爸爸”,他们从来没有感觉到父亲因为效忠教皇圣座而减少对自己的爱。对于他既是一位红衣主教,同时又是他们的父亲,他们从未觉得有任何怪异之处。有盛大庆典的时候,英诺森教皇的儿女不是照样经常在罗马街头招摇过市吗?
红衣主教罗德里戈·波吉亚跟情人瓦诺莎相处十数载,像瓦诺莎这样让他曾经那么激动,并持久地引起他的兴趣的女人真的屈指可数,想到这一点,他微笑起来。瓦诺莎并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他对世俗的一切声色欢愉一向欲求难平,但她是到目前为止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女人。她聪明、漂亮,是他眼中绝对的美人,不仅如此,不论圣事俗务,他都可以向她倾诉,而她也总能谏以良策。作为回报,他对她的爱也越发慷慨,对他们的孩子也越发宠爱。
瓦诺莎站在家门口,努力地绽放笑容,挥手送别她的三个孩子。
如今她已届不惑之年,年资的增长让她更加懂得这个穿着红衣主教长袍的男人。她知晓他胸中的鸿鹄大志,懂得他心中的那团火焰熊熊燃烧、永不熄灭。他胸中已有罗马天主教廷扩展版图的军事战略,身边有能够强化这一战略的政治盟友,他还给出了签订各种条约的承诺,来巩固他的地位和权力。所有这一切,他都跟她谈过。决策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地从他脑中倾泻而出,正像是他的军队开拔行进在一个又一个新的领地上。他注定要成为世人的领袖。如果他能升任为领袖,她的孩子们也必定能飞黄腾达。瓦诺莎努力安慰自己,终有一天,孩子们作为红衣主教的合法继承人,将坐拥财富、权力和机会。因此,她大可以让他们离开。
此时,她抱紧尚在襁褓中的最小的儿子约弗瑞,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在她身边了,他年纪尚幼正在吃奶,还离不开她。但是过不了多久,他终将离开。目送着孩子们越走越远,她深色的眼睛里不禁泛起晶莹的泪花。唯有卢克莱西娅回望了妈妈一眼,男孩儿们根本连头也没回。
瓦诺莎看见俊朗倜傥、仪表堂堂的罗德里戈伸出一只手去牵小儿子胡安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拉着三岁小女儿卢克莱西娅的更小的小手。大儿子切萨雷被晾在一边,神情不悦。这下可有麻烦了,她想,但是,罗德里戈迟早会跟她一样了解他们的。她犹豫着关上了沉甸甸的木门。
他们才走了几步,愤怒的切萨雷用力推了弟弟胡安一把,胡安的手从父亲手中松脱开来,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红衣主教连忙扶住小儿子,然后转过身来说道:“切萨雷,我的孩子,你想要什么就开口说,为什么要推你弟弟呢?”
胡安只比切萨雷小一岁,但个头却比七岁的切萨雷小许多,此时父亲出面维护他,他得意地窃笑起来。但是还没等他得意够,切萨雷已上前一步,抬脚狠狠地朝他脚背上跺了下去。
胡安痛得大声惨叫。
红衣主教一只大手一把抓住切萨雷的上衣后背,将他从鹅卵石路面拎了起来,用力摇晃着,摇得切萨雷的赭色卷发在脸上晃过来又晃过去。随后,他把切萨雷放了下来,蹲下身子,跪在儿子面前,褐色眼睛里的神情柔和起来,问道:“怎么了,切萨雷?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不开心?”
切萨雷眼睛颜色更深,那双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此时如煤火般明亮,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说:“爸爸,我恨他,”他声音激动,“你总是站在他那一边……”
“好,好,切萨雷,”红衣主教乐了,“一个家庭的强大,跟一支军队一样,靠的是相互间的忠诚。而且,憎恨自己的兄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没有理由因为憎恨而让你的灵魂不得永生啊。”他站起身来,顿时如塔一般高耸在三个孩子面前。接着,他一边拍着他的大肚皮,一边微笑着说:“这里的空间装你们三个足够了……不是吗?”
罗德里戈身形高大魁梧,透出一种英俊健壮之美,而非一般贵族那般白皙纤长。他深色的眸子里时常闪烁着愉悦的神情,鼻子虽然大,却不惹人讨厌;他的嘴唇丰满性感,总是挂着笑,给人以慷慨大方的印象。但是,他之所以是公认的同时代人当中最具吸引力的男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表,而是缘于他的个人魅力,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形的能量。
“切兹,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你吧。”女儿卢克莱西娅对切萨雷说,声音清澈。红衣主教不禁把头转向女儿,着迷般地看着她。卢克莱西娅站在一边,双手抱在胸前,长长的金色卷发披在肩头,天使般的面庞上神情坚毅。
“你不想牵爸爸的手吗?”红衣主教问道,假装生气地噘着嘴。
“如果牵不到你的手,我不会哭,”她说,“也不会生气。”
切萨雷怜爱地说道:“克莱西娅,别蠢了。胡安还像婴儿一样,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他厌恶地盯着弟弟,此时,胡安正用光滑的丝绸衬衣袖子迅速地擦拭着眼泪。
红衣主教揉搓着胡安深色的头发,安慰他说:“别哭了,你可以牵我的手。”他又转身对切萨雷说,“我的小勇士,你可以牵我另一只手。”随后,他看着卢克莱西娅,脸上堆满笑容,“你呢,我的小心肝?爸爸要拿你怎么办呢?”
卢克莱西娅脸上神情依旧,不喜不怒,红衣主教十分欣喜。他赞赏地笑着说:“你真是爸爸的好女儿,为了奖赏你的慷慨和勇敢,你可以坐在贵宾专席上。”
说完,罗德里戈·波吉亚低下身,快速将女儿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他无比开心地哈哈大笑。现在,他一边走着,长袍优雅地飘飞,女儿就好像是戴在他头上的另一顶簇新漂亮的帽子。
当天,罗德里戈·波吉亚让孩子们都住进了奥尔西尼宫,就位于他自己在梵蒂冈的寝宫对面。他让他孀居的表姐阿德瑞娜·奥尔西尼照顾孩子们,并兼任他们的家庭教师,负责他们的教育。阿德瑞娜的小儿子奥尔索十三岁时便订了婚,这之后他的未婚妻朱丽娅·法内兹便搬进宫里,协助阿德瑞娜一起照顾孩子。
虽然红衣主教日复一日尽心尽力地照管着孩子们,但是三个孩子依然经常去看望母亲。瓦诺莎此时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卡洛·卡纳力。跟前两任丈夫一样,卡纳力也是罗德里戈亲自选的,他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一定要有个丈夫保护她,保全她体面人家的声誉。红衣主教对她很好,如果有什么他没能给予她的东西的话,她也从两位前夫那里继承到了。瓦诺莎跟贵族们的那些脸蛋漂亮却头脑简单的情人不一样,她十分现实,这一点罗德里戈非常欣赏。她拥有好几家经营良好的酒店,还有一处乡村庄园,这些给她带来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另外,她也是个虔敬的女人,她建了一所供奉圣母玛利亚的小教堂,每天都会去那儿朝拜祷告。
尽管如此,十年来,他们对彼此的激情似乎已经冷却下来,他们成了好朋友。
仅仅几个星期后,瓦诺莎就不得不让小约弗瑞离开自己去他的哥哥姐姐们那儿,因为哥哥姐姐不在身边,小约弗瑞变得几乎整日哭闹,不得安宁。这样,罗德里戈·波吉亚所有的孩子都在一块儿了,统统交由罗德里戈的表姐照顾。
因为是红衣主教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得以跟从罗马最有才华的导师,学习人文、天文与星相、古代史,还学了好几种语言,包括西班牙语、法语、英语,当然还有天主教会的通用语言——拉丁语。切萨雷因为头脑聪慧、求胜心强,学业十分优秀,但最有前途的要数卢克莱西娅了,因为她德行美好、品德优良,而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
虽然大多数年轻女孩儿都被送去女修道院接受教育,献身于圣洁的事业,但是卢克莱西娅,经由父亲的允许和阿德瑞娜的建议,却钟情于缪斯,并跟从哥哥们的老师学习。她热爱艺术,开始学习吹笛子、跳舞和绘画。她精于刺绣,喜欢在金银织布上飞针走线。
另外,卢克莱西娅还有责任培养自己的魅力与智慧,让自己在今后的政治联姻中更具价值,以巩固波吉亚家族的地位。她最喜爱的娱乐活动是写诗,她会花费数小时书写有关爱的诗篇,有写对上帝的热爱和执着的,也有写浪漫爱情的。她尤其为圣徒们动容,心中常常装满了诗句。
朱丽娅·法内兹把卢克莱西娅当妹妹一样宠着;阿德瑞娜和红衣主教两人则都不遗余力地关注着卢克莱西娅,因此她长成了一个有着可爱性格的快乐女童。她生性好奇,容易相处,讨厌不和,竭尽全力使全家人和睦共处。
一个美好的周日,红衣主教波吉亚在圣彼得大教堂做完大弥撒后,邀请他的孩子们来到梵蒂冈。这是非同寻常的勇敢举动,因为在英诺森教皇之前,神职人员的孩子对外都称作甥侄。公开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可能会导致他无法担任罗马教廷的所有高级职务。当然,人们都知道红衣主教甚至是教皇们都有子嗣——谁都知道他们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但是,只要这一切都掩藏在“家族”的名义之下,只要父子关系的事实只是写在羊皮纸上的秘密,红衣主教的荣耀就不会遭到玷污。别人如果愿意也可以相信他们并非父子,但罗德里戈却不能容忍虚伪。当然,他也曾被迫篡改事实或是将事实加以粉饰,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外交事务需要他能圆滑处事。
为了这一特殊时刻,阿德瑞娜为孩子们穿上了最精美的服饰:切萨雷穿着黑色的绸缎外套,胡安是白色的丝绸外套,两岁的约弗瑞则是一件蓝色的天鹅绒无袖套衫,衣服边缘镶满了绣花滚边。朱丽娅给卢克莱西娅穿上一袭桃色蕾丝长裙,还在她的白金色卷发上戴了一个小巧的宝石头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