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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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起场(1)

拉骆驼,出了工,到了第一省。

丢父母,撇妻子,大坏了良心。

你看看,这就是,拉骆驼,

才不是个营生……

——驼户歌

黄蜡烛发出的黄光,罩着一个空旷的沙洼。我静静地望着那些被采访者,开始时,我只能感受到一个个涌动着激情的灵魂,但我看不到他们的清晰模样。

我想,若是我真有前世,那我是他们中的谁呢?我很想有个具体的答案,但我承认,我不想做他们中的任何人。

那时节,天上有一线月牙儿,发出一晕晕的浅光。时不时地,我还能听到野狐在叫。野狐岭的得名,就是因为有很多狐子。狐子是个诡秘的动物,在一般的沙漠里,人是看不到狐子的,在野狐岭,却能轻易地看到狐子。有时的月下,我还能看到拜月的狐子,它们在修行,据说有很多狐子,已修成仙体了。

我第一会采访的所在,是驼队进入野狐岭的第一站。那儿有一截城墙。当城墙第一次进入视野时,我看到城墙下有一个女子,穿个红衣,正在梳头,那剪影,非常的美。我知道那是狐仙化的,于是,我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刚响,那女子就不见了,我听到了一声狐狸的叫,第一声还在城墙处,第二声已到数里外了。

进野狐岭时,我骑着骆驼,带着狗,但我在第一次采访时,没带它们,我当然希望它们陪着我——开始时,对那些幽魂,我还是从心底里有一种怯意——但听说动物身上有太强的阳气,会影响招魂效果,就没带。

记得,在第一次采访中,有巨大的静默,也有躁动的喧嚣。我听得清他们灵魂的声音。

我最先采访的,便是那个杀手。

虽然我看不到杀手的形象,但我能感受到那种杀气。那是一种逼人的阴冷的气,有质感,非常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逼近你时,你感受到的那种气。杀手的声音,也是一种阴冷的波。

后来,一想到那个寒冷的夜里的这次采访,我就会打一个寒噤。

一、杀手说

1

我曾是一个杀手。

虽然我后来变了身份,但我想还原那时的我,我就用杀手的身份跟你说话吧。因为你需要了解那时的真实,此刻叙述的我,就代表了我那时的真实。

我想向你展示一个真实的杀手的心。在我的很长的一段生命中,当杀手成了我活着的理由。那么,我就先以杀手的身份来说事。

我说过,我那次远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杀马在波。他当然是驼队中的重要人物。其实,我在瞅中那个想杀的人时,另一个东西也会同时瞅中我,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们很多人,都走不出自己的命,但许多时候,明白这一点时,大多已到了生命尽头。许多人其实是在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才能明白自己的命。其他时候,他总是千般算计,万般计较,不见黄河心不甘。他以为自己能活个千年万年的,哪知道,他的命,只是萦在眼皮下的蛛丝,稍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断。

我看到过土客械斗,那些曾经计较不休的人,一堆一堆地死了。他们当然想不到自己会那么快地死去。

我还看到了更多的仇杀。那一幕幕的惨景,老是在扎我的心。

我的上几辈祖宗,也死在那种仇杀里。那仇恨的种子,加上我自己的一些独特经历,就让我成了杀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份可以时时变异,但杀手的心却没有变化。因为我总能听到亲人们临死时的惨叫,它一直在我耳边响个不停。还有那些孩子的呻吟,还有血腥味,还有那大火,以及大火中惨叫的亲人们。

我见过太多的血腥,比如,凶手们剖开孕妇肚子,把婴儿挑到矛尖上狂舞;比如,胶麻剥皮,用强力胶将麻缕粘上身体,待得那胶干了,一拽那麻,就会扯下许多血肉;比如,用巨大的石杵将人杵成肉酱等;比如,用石磙子碾人——我的几位祖宗,就死在石磙下面。

大伯母看到那场面后,就患上了发抖的毛病。她老是抖个不停,她浑身都抖,手抖得端不住碗,拿不住筷子,她的后半辈子里,子女就只能像喂婴儿那样喂她。

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我总能看到那场面。我总能看到那像稻捆子一样摊在晒场上的人们恐怖的眼睛,它们有瓦坨儿大,都泛绿了。巨大的石磙在马的拉动下向人们碾来,骨碌声惊天动地,很像巨大的石磨空转时的声音。磙轴摩擦声像恶魔的口哨,一直钻入他们的血管和神经里,像无数条蚯蚓在扭动。最令我感到可怖的,是那渐趋渐近的马蹄声。那些马是仇家向官兵借的。马蹄上钉了新掌,就是那种半圆形的铁凹成的弧。六个马蹄钉吸附在弧铁上,很像一枚枚铁铸的小拳头。正是它们,首先咬入了我祖宗们的背,将强者的力量变成蛮横的入侵。那铁蹄们践踏在肉体上,发出践踏在污泥中的声音。我还看到了溅起的几星血光,它们缓慢地挂在马的蹄毛上。

后来,上溅的血越来越多,就蒙住了马的夜眼——这便是马腿上那块形状很像眼睛的疤,据说牲口能夜行全要靠它。每一个铁蹄总能踏开一个血洞,无数个血洞就那样伴着惨叫出现在躺着的人体上。但那些人是死不了的,他们只是在叫。他们发出不像人声的叫。但石磙的声音更大。很奇怪,石磙压在肉体上是很少有声音的——也许被那磙轴摩擦的声音掩盖了——但我却听到了石磙像石磨狂磨那样发出碜牙的声音。这声音,后来一直在我的生命中响着。它一响起的时候,我就会看到一个狂欢般旋转的巨型石磨。它们或大或小,很像木鱼。在无尽的虚空中,那个像木鱼的石磨总是旋转个不停。我怀疑,后来人们认为的飞碟啥的,其实是石磨。我不相信它只存在于我的幻觉中,我相信它是客观的存在。

无数的马蹄践踏着那些跟我血肉相连的人们,他们的身子在扭动。他们死不了,因为那些马并不知道哪儿是人类的要害。我想要是知道,它们会首先踩那所在的。我发现好些马抡头甩耳,不愿意往人身上踩,但人类交织在空中的鞭影正裹向它们的头颅,在上面炸起一团团的短毛。它们只能往人们期望的那儿走,它们很想小心地避免踩着人,可它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那晒场上,到处都是躺着的人,马们不能扛了自己的蹄子前行。它们还得拉那石磙,它们像浪涛般涌了来,步步进逼。我感觉中的石磙很是高大,很像出村子时的棺材头那样威猛。你一定也见过那棺材头。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死亡的象征,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无数的人类就是叫那力量撞成碎粉的。

马蹄践踏过后,石磙随后碾了来。那石磙,有二百多斤,它们滚过之后,许多人并没被压成肉饼。压成肉饼倒好,因为死了的人或是成肉饼或是成肉泥没太大的分别。但没死就不一样,没成肉饼的人们大都活着,那滚过的石磙只压折了他们的骨头。许多折骨刺出了肉皮,它们跟那蹄子踏出的血洞一样扎眼,伴着它们的仍然是惨叫。那早就不是人的叫声了。人世间没有那样的叫声。我无法形容那叫声,但你是可以想象的。不过,我相信,你想象出的,也不是那叫声,那仅仅是你想象出的叫声。

第一轮马踏磙压之后,晒场上到处是血。躲在场边柴垛中的大伯捂住了阿爸的嘴——这事是阿爸后来告诉我的——后来,他说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说那时他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一种巨大的恐怖笼罩了自己。

我看到另一群狂欢的男人,他们真的在狂欢。他们恨死了那些血中惨叫的人。他们恨不得将他们剁成肉馅。他们的亲人也死在那些惨叫者手中。不过,他们是另一种死法,他们大多被剥了皮,据说那些人皮都被送到藏地制成了人皮鼓,据说这些东西能为他们换来军火什么的。但他们还没等来那军火,就变成了石磙下的惨叫。也正是有了他们的那种行为,我这个杀手才没在进入野狐岭前大开杀戒。因为在许多个深夜,我同样听到了被祖宗们杀了的人们也在痛哭。每一场杀戮,都是冤冤相报的结果。

这,就是我跟其他杀手不同的地方。

据说,第二轮马踏磙压之后,晒场上还有扭动的肉体。他们在血水中扑腾着,仿佛溺水之人临死前的挣扎。

2

在我的记忆中,那些人后来变成了一块巨大的肉饼,平摊在晒场上。一种巨大的静寂笼罩着肉饼。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那种浓烈的血腥却蚊蝇般追逐着我。

先是村里的狗扑向那一团团模糊的肉。它们大嚼着,嘴角淋漓着鲜血。自打它们成狗之后,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食物。它们的眼睛吃红了,它们的脊背肥胖得像碾子,小孩子可以骑了它们撒欢。再后来的多年里,吃惯了人肉的狗有时也会将它背上的小孩也吞下肚去。人们于是再吃那狗。所以我老说,他们在间接地吃人。那些祖宗父老的肉体先是变成养分进入狗肉又进了仇家的身子。你说,这样,我的父老们就跟仇家合一了。当然,你可以这样认为,我却不这样想。因为,这想法会消解我的仇恨,而充当杀手是需要仇恨的。没有仇恨,我根本当不了杀手。

有好几次,我差点消解了这仇恨。比如,在学习时轮历法的时候,我心中的仇恨像常温下的冰块那样化了许多。因为我总是想到许多巨大的天体和广袤的宇宙,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民族呀国家呀地球呀都微尘般渺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你想,在浩渺无垠的宇宙中,在无始无终的时间中,有一群人老是跟另一群人纠缠不清,真有点莫名其妙了。这种联想,会让我的心量一天天大起来。我很警惕这种变化。因为我发现心量大的时候,地球也是个小丸子。按佛教的说法,连宇宙也是大日如来手掌心上方的微尘团。在这种目光的观照下,那祖先们的死带来的仇恨就会淡了很多。有时,会淡到一想到它甚至觉得跟自己不太相干了。这是很可怕的。

我说可怕,是因为我怕会忘了宿命。我的宿命有两个,一个是大伯叫我做的事,一个是阿爸叫我做的事。从我懂事起,大伯就常讲早年土客仇杀的事。这种事,多年之前,就发生过。多年了,总是你杀我我杀你。我们的爷爷辈里,就有好几个被客家人杀了。于是,大伯总是像念经那样重复着叫我复仇的话。我和弟弟们很小的时候,大伯便想把我们铸成杀手。大伯叫我们用弹弓打麻雀。在我们那一辈中,我二弟的弹弓打得最好,他老是追那些碎嘴的鸟。开始他打不准,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边扯长了皮筋,发出石弹。后来,只要在射程之内,鸟们便不再是活物,而成了一嘴随心所欲的肉。二弟的腰里系一根草绳,打一个麻雀,就将它的脑袋别到草绳里。当他别了几十个麻雀时,就像拖了一条毛尾巴。二弟被烧死后,我一想起他,就会想到他拖着毛尾巴的样子。

我们最喜欢吃烧麻雀。我们将它们放在柴火里,不多时,它们就会变成一个黑黑的毛团,我抠开那些毛,就会出现黄灿灿的一团肉。我要先取了麻雀的内脏,那很好认,它们由细细的肠子盘绕而成。你当然也可以吃了它——要是你不嫌恶心的话,那里面或是稻谷或是虫子,这要看什么季节了。春夏的麻雀吃虫子。其实你也可以吃虫子的,好些人不是也吃人吗?

烧的麻雀肉黄黄的,虽有股焦味,但很香。我就连那骨头一起放进嘴里大嚼。大伯也大嚼。他一边大嚼,一边会诅咒:吃客家人的肉,吃客家人的肉。他要我也这样说。可我的嘴小,一只小麻雀,就会塞满我的嘴。我的话于是很含糊。其实,大伯不知道,那含糊,更多的是我被那香味惹出的陶醉。

麻雀也可以煮着吃。人说三九天的麻雀赛人参,三两只就能熬出白白的一锅汤,喝上一碗,周身通泰无比。所以,小时候,我的身子就很结实。

有时候,大伯还会背过阿爸——因为阿爸要我们忘了仇恨——教我们杀青蛙。他教我们活剥青蛙。我们几下就剥了青蛙的皮。剥了皮后,它们还能蹦跳。大伯还教我们腰斩小虫子。再后来,活剥兔子,活剥各种小动物。童年的我们活剥过很多兔子,能在它们的惨叫声中完整地剥下一张兔皮,然后,放了它们。你一定没看过剥了皮的兔子是如何逃窜的吧?告诉你,那是一道飞逝的血光。当然,前提是你一定不要弄瞎它们的眼睛。不过,要是你弄瞎了它们,那情形就更为好看了,你会看到一团惨叫的肉在乱窜。在小时候的游戏中,那是世上最刺激的场景。

我的心就是这样一天天练硬的。可以说,残忍已成了我的另一种生命密码。

一次,大伯逮了一条客家人的狗,叫我们活剥。要知道,活狗皮是很难剥的,尤其是在剥嘴部的皮时,要是你用绳子扎了狗嘴,你就无法完整地剥下它。要是你不扎狗嘴,那乱咬的狗牙就会刺入你的手。你一定要敏捷,还要有一系列的技巧。这是连专业皮匠也难做的活儿。

我们的童年,就是被大伯这样训练着。大伯最恨的,除了那些客家人外,就是马家人。大伯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活活剥下一个马家子孙的皮,在上面写上一种古老的经文,做成一本人皮书。不过,阿爸却不一样,他并不将祖宗的账算到儿孙身上,他也会去马家商号唱木鱼歌,也不阻止妈去马家票号帮工,以贴补家用。对于大伯的仇恨,阿爸不以为然,他老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想,阿爸定然想软化我们被大伯训练出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