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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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幽魂自述(2)

四、马在波说

野狐岭的经历,让我的生命得到了升华。

那诸多的神奇,那诸多的磨难,那诸多的遭遇,真是闻所未闻,能咀嚼几世了。

我是镇番马家人。这“镇番”二字,有歧视意味。因为,镇番靠近蒙古,中间只隔一个沙漠,宽八十里,叫八十里大沙,书上称腾格里大沙漠。

自打有文字记载的时候起,那些蒙古汉子就常来劫掠。他们身着皮衣,骑着骆驼,越过沙漠。他们劫粮,劫物,也劫女人。汉人的娘们细皮嫩肉,不像风吹日晒的草原娘们。那些蒙古勇士就常常呼啸而来,满载而去。于是,朝廷就移了许多人来,他们便是我的祖先。历代的朝廷,都希望老祖宗能戍边,能将那些长弓大马的勇士们降伏,故设镇番县,隶属凉州府。

咱马家,便是镇番的著名大户。

那么,咱马家,究竟咋个著名呢?告诉你,你可能听说过年羹尧、岳钟琪征西的故事。是的,就在大清雍正年间。那数十万大军征西时,也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告诉你,那粮草,就是我们马家的驼队运送的。那时节,整个八十里大沙——只是宽八十里,长则直达天际、不知所终——都成了驼场。那时节,白骆驼是最稀罕的,常常是千百峰驼中才有一峰白骆驼。可是,只我们马家,就有三百峰白骆驼。你想,那是啥阵候?

岳将军征西胜利后,将咱马家的功劳如实上奏,雍正爷闻听大喜,说咱大清,保你马家百年富贵。此后的一百年多里,马家便如日中天,一直红火到慈禧太后时。后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太后老佛爷外出避难时,乘的就是咱马家的驼轿。明白不?

瞧我,一提老祖宗,就眉飞色舞,真成浅碟子了。没办法!这一来是咱的习气,虽然我修行几辈子了,但烦恼易除,习气难尽。即使是那些菩萨,最难对付的,也是习气呀。那习气,就像尿壶里的气味,即使你倒光了尿液,要除那气味,不定得洗刷多少遍呢。——瞧我,又在为自己辩护了。

本来,我也不知道修行,可是有一天,从蒙古那边,来了几个僧人,说我是某个班智达的转世。班智达是藏文“大学者”的意思。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修行人了。不过,我拒绝了马上坐床。但我答应他们,在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之后,再去那边坐床。

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是喇嘛转世,但有一点,我跟别人家的孩子不同。自打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发现,世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哗哗地变,从有变到无,从好变到坏,我找不到不变的东西。我很害怕。这世上,要是没有不坏的东西的话,真的很可怕。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了寻找。

野狐岭里发生的故事,就是我寻找时的一种经历。我随着那支驼队,在寻找一个叫胡家磨坊的所在。凉州有个古谣:“野狐岭下木鱼谷,阴魂九沟八涝池,胡家磨坊下取钥匙。”按老祖宗的说法,找到胡家磨坊,就能找到真正的木鱼令。找到木鱼令,就能达成“三界唯心”,你就能实现你想实现的任何意愿。当然,对这种说法,我一直没有弄清。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永远弄不清的。

五、巴特尔说

我是蒙驼队的大把式。

在一些汉把式的印象里,我一直是个凶残的家伙。小时候,我整死过好多猫儿。我做过的最凶残的事不是杀人,而是作践猫儿。我常常带了一帮娃儿,上房揭瓦,飞檐走壁,去抓那些陈年老猫。陈年老猫大多成精了,你不见它老是卧在某个地方咕嘟咕嘟地念经?它那样念呀念呀,念上几十年,就成精了。它能算出我要干啥。所以,每次整它们的时候,我心里都不说要整它们,而是赞美它们。它们能读懂我的心事,以为我真的赞美它们呢。这样,它们就放松了警惕。我就一下子扑了去,将举着的衣服蒙到它们的头上。

不过,便是这样,那成功的几率仍然很低。我发现,其实无论我咋想,那老猫总能窥破我的心事。它太知道我是个啥人了。于是,我索性凶相毕露,带了村里娃儿,举了牛鞭,追杀那些老猫。因为人多势众,牛鞭纷飞,任是多狡猾的老猫,也免不了力尽汗干,落入我手。

打那些猫儿时,它们会死命地叫。那叫声,很像遭烫的娃儿。我于是怀疑它们的前世定然也当过人,但这点儿念想,根本不能杀掉我的疯狂。我手中的鞭子总是能曳着风声织成黑网。后来,老猫就死了。不过,这是假死。它只是死了一条命。老猫有十二条命。过一会儿,它就会活过来。不这样死上十二次,老猫不会真的死去。明白不?这便是我为啥爱玩老猫的原因。因为我轻易玩不死它们。

嘿,玩它们时,真过瘾。

六、豁子说

我是个豁子,当然,也可以叫兔唇,只是凉州人习惯叫豁子。

豁子就豁子吧。

我是齐飞卿的堂弟。我没干过啥大事。我做的事虽多,但都叫岁月淹了。只有一件事留下了,就是将齐飞卿送上断头台。只这一点,历史就记住了我。历史上那么多人,头削得比锥刃子还尖,想人过留名,但总是屁打胡子——意思是痴心妄想,你想,谁的屁能打得着胡子呀?——我从来不想将这贱名传播开来,却无意间名满凉州,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呀。听说,宋朝时有个妓女,想名扬天下,就给苏东坡写信,苏东坡一理她,她就真的青史留名了。我本来不想青史留名的,我更愿意在活着时多弄几枚铜钱,但没想到,一整齐飞卿,嘿,却硬生生在凉州志书上画了个道儿。呵呵,也算是祖宗有灵呀。

我家境一般,飞卿却是家豪大富。他开了好多当铺,财发歹了。人们总是认为我仇富,才害他。不是。真的不是。天下有那么多富人,我咋不去害他们?

我之所以跟飞卿过不去,是因为他不是个好鸟。他虽然也有一点正义,但跟我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那一点,正是我要害他的理由。你知道,很多有才的人,都可能偏激。飞卿正是这样。我讲个小故事,他养了条狗,却在狗嘴上割了一刀,整成了兔唇——那模样,分明是照我的兔唇弄的。他老是叫那狗:“豁子——,豁子——”,他一叫,狗就颠颠着跟了他。

瞧,他就是这样的人。

在野狐岭的戏台上,我当了蒙驼的管家。蒙古人算术不好,老是请汉人当管账先生。虽然我没多少文化,但我有心机,我的心算很好。我甚至不用拨那算盘珠,就能将复杂的数字理得一清二白。可上天总不长眼,像我这样聪明的人,为啥就不能家豪大富呢?

人都说财富是前世修来的,我不信那猛子——那飞卿老贼的小名——前世就比我修得好。

哼!

七、沙眉虎说

我有很多名字,但此刻,我想用“沙眉虎”这个名字跟你们说话。

有时候,名字代表一种身份,我就以沙眉虎的身份来说事儿。凉州人都知道,沙眉虎是个有名的沙匪。我这有名,是真的有名,我不仅当世有名,后世也有名。我是上了志书的少有的几个沙匪之一。后来,随着那志书,我到了日本等国,连那些老外也知道:在腾格里沙漠里,有个大盗,叫沙眉虎。

沙眉虎是沙旋风,是沙尘暴,是那些骆驼客们的噩梦。——瞧我的文才,也只有这样的文才,才能让我超然于那些大老粗沙匪之上。

是的,我的命很苦。我的所有亲人都死在惨烈的仇杀中。为了后来能痛快地杀仇人,我就索性当了沙匪。我有数十名兄弟,他们都张着炕洞门般的嘴,每天都要往里面填东西。所以,我会常做些顺水买卖,抢一些茶叶粮油。后来,其他小毛贼也会打我的旗号行事,我才有了惊天动地的名声。我是允许假冒的,任何毛贼都可假冒我,但我不允许我的部下抵赖——就是说,即使遭遇了杀头,他们也不能否认沙眉虎部下的身份。

就这样,我终于名扬天下了。

八、汉驼王黄煞神代表骆驼们发言

我没啥说的。

我想叫褐狮子代表骆驼们发言,毕竟,那时节,你也是个驼王。可你偏偏吃了哑屁,捞不出一点儿话丝儿。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怕遗臭万年。呵呵,你怕啥。你们不是说人过留名吗?你甭管它是好名还是恶名。

其实,我代表不了其他骆驼。我更不想代表那个叫“褐狮子”的蒙古公驼,一提它,我仍是一肚子的气疙瘩。要是有下辈子,我还是会跟它作对的,这便叫“冤冤相报”。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但你们硬要我代表,我也没办法。你们就当我代表算了。

我最想说的是,下辈子,我还要当骆驼。

为啥?

不为啥。

完了。

九、木鱼妹说

我有许多身份。我乞讨时,人们叫我乞丐;我唱木鱼歌时,人们又叫我木鱼妹。我还做了许多事,每换一个做法,我便有了一个新的名称。

但无论我有着怎样的身份,在自己眼中,我仅仅是个女人,是一个会唱木鱼歌的女人。其他的一切身份,都是命运或是别人给我的,只有这木鱼妹,是我愿意当的。

所以,在所有称呼中,我最喜欢的,是木鱼妹。我是木鱼歌的传人。我会唱很多木鱼歌。可以说,我就是为木鱼歌而生的,所以,人们才叫我木鱼妹。

野狐岭是男人的世界,老洋溢着一股雄突突的味儿。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永远是个点缀。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男人的调料。在男人的世界里,要是没有女人,那味儿就很寡淡。有了女人,就等于羊肉有了调料,虽然不一定完全压了膻气,但会多了另一种味儿,——对了,女人就是这。

在野狐岭里,我本来是个道具,虽然重要,但道具仅仅是道具。不过,这世上,啥不是道具呢?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舞台,你我他,总在演一出戏,正如那歌唱的那样——

日月两盏灯,天地一台戏。

你我演千年,谁解其中意?

你解其中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