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羊的举动被一位樵夫看在眼里。点点滴滴、分分明明看在眼里。
那应该算是人类的祖先了。人类从“攀树的猿群”到“晚期智人”即“新人”,经过了长达几千万年的历程,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金属器时代早期即青铜器时代,又经历了大约5万年的样子。樵夫无疑属于我们的近祖,因为他的全部“资产”,除了一座半掩地下、聊可遮蔽风雨的窝棚,一件用毛鬃编织起来、从秋穿到春的熊皮袄——那是一次意外猎获的成果,便只有一根扁担、一柄沉重而锋利的青铜大斧。那青铜大斧原本属于父亲。父亲有着一手烘炉炽炼的绝技,为部族首领和酋长们铸造了几十把人面黄钺(斧)、亚丑黄钺,终了好歹为自己和儿子也留下了一把。那时尽管青铜闻世已久,砍柴的同行们用的仍然是石刀石斧;一柄青铜大斧,无形中使樵夫出尽了风头。那年他12岁,驼来峰成为他纵横驰骋的天地。也就从那年起,金羊成了他的伙伴和不曾相识却曾相知的朋友。
金羊与九头象的纠纷争斗,从一开始就牵动着樵夫的心。他为九头象的丑行诅咒切齿,为金羊的忠勇嘉许感奋。尤其金羊最后的壮举,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使他仿佛从朦茫苍浑的泽野,一跃而升入辉煌高洁的天国。面对献出最后一滴灵血的金羊和顶天立地、傲世独立的白果树,他热泪纵横,发誓要永世永远感念金羊的恩德,永世永远敬仰白果树的圣灵。
他穿着他的熊皮袄,带着他的扁担和青铜大斧,登上驼来峰。他在一片傍水的山坡落下脚,搬来石块,借着一道土堰垒起三面墙壁,又在墙壁上搭起树枝,铺上茅草,抹上泥巴;一座新家,一座茅屋——那或许是人类最早的可以被称之为“屋”的建筑物了——便宣告诞生了。随之他按照父亲传授的技艺,用山石垒起一座烘炉,砍来最粗最干的松节,点起最红最旺的暴火;从矿石中炼出铜汁、铜块,而后锤起锤落,把铜汁铜块变成了铜钻、铜锤、铜斧。他带着10把铜钻10把铜锤10把铜斧登上峰顶,从第一座山头的第一面石壁开始凿起。他要把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留给苍天、后世,留给岁月、风雨。他凿的自然不是今人的文字,而是发自心灵的感受和幻化的图形。那图形原始而又粗糙,却人人都看得明白——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否则,他也就不会以如此的认真和顽强,来完成这项据认为是他毕生最重要的事业了。
他凿下了金羊驼山筑土的豪迈:那是几道象征山和金羊的曲线,几道象征河和草地的直线。
他凿下了金羊播种银果的浪漫:那是几团象征云朵和白果仁的圆圈,几团象征野草野花的散弧。
他凿下了金羊力搏顽敌的英武:那是一对长矛似的利角,一双鼓出的狰目,一摊烂泥似的蠢物。
他凿下了金羊血灌灵苗的奇烈:那是一片升腾的霞云,一片撒满天宇的星辰,一片波翻浪涌的海水……
凿、敲、砍、凿、敲、砍……樵夫凿好一幅图形又凿一幅图形;凿好一面石壁又凿一面石壁;凿好一座峰峦又凿一座峰峦。10把铜钻、铜锤、铜斧秃了裂了,又打10把。再秃再铸,再裂再打。为了使岩画确能表达内心的感受和再现亲眼目睹的情形,凿、敲、砍过之后,樵夫又找来了各色泥土和花蕊,精心调配成各色颜料,逐笔逐划逐幅地为岩画涂上了色彩。那色彩鲜艳而又逼真,足以抗御任何风雨的涂抹剥蚀。13年零11个月,5千多个日日夜夜,樵夫不吃不喝、不屙不尿,甚至打盹睡觉也被从生活中删除了——自从开钻,一切固有的生理需求,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乌有了。
那是秋天的向晚时分,当最后一笔终于凿完描完,樵夫枕着秃裂的铜斧铜锤铜钻,裹着几经补缀已经破旧褴褛的熊皮袄,带着难以言说的成功的喜悦,躺到了白果树下的草地上。那时的白果树正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年,全身上下无不喷溢着生命的汁液和激情。躯干笔挺,拔地而上,直入云霄;头颅高昂,明光四射,傲视八方;劲枝张扬、密叶招摇,有如青龙戏水,金凤临风;连洒落地下的一树阴凉也带着浓郁而热烈的情丝,使樵夫如同喝了几碗好酒,躺下不一会儿便陶醉其中了。几近14年的心血汗水,几近上千幅的丹岩壁画,把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留给了蓝天白云,留给了永恒永远。面对这样的功业,置身于金羊灵血滋润的白果树的浓荫下,樵夫心中确如波涛汹涌,扬起了连天雪浪。
夕阳悠哉悠哉蹚下山坳,晚霞载歌载舞爬上天空,陶醉在浓荫中的樵夫,耳边忽然传来了呜呜的乐声。开始乐声柔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渐渐地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仿佛是从地层深处生发出来,沿着白果树缓缓上升、上升……号角,樵夫听出了那是号角。荒山野地、一棵白果树下,哪儿会来的号角——如此美妙动听的号角?樵夫以为是耳朵出了幻觉。然而奇怪的是,那号角、那幻觉不仅没有消失的意思,反而越吹越响、越升越高,不一会儿便径直上了头顶。
呜——呜——
号角一长一短,声声相接,粗砺、宏阔、悠扬,同时又带着欢快缠绵的音韵,一股劲儿地直向樵夫耳朵里灌。樵夫不由地睁开了眼睛。而这一睁,他立时怔住了:在苍葱高耸的白果树的顶梢,晚霞暮霭中一团五色锦云,正托着一对硕大的、灿光四射的号角缓缓升入天空;呜呜的声响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凭感觉,樵夫认出,那锦云浮裹的号角正是金羊的灵物——金羊殉身后,樵夫在掩埋遗体时,独独不见了两只青铜似的、弯曲而傲挺的羊角,他原本以为是被什么人收藏起来了,哪儿想到已经化作号角,与白果树连成了一体!
羊角号!羊角号!樵夫跃身而起。
羊角号升上半空,随之环绕白果树和樵夫缓缓地打起盘旋。锦云有如彩色波涛,号角有如出没于波涛中的一只粲然无比的银舟,把白果树映得披珠挂玉、金碧辉煌。那呜呜的号声则恰同天风放唱野鹤长鸣,带着如水如潮的激情,打动着樵夫的心。他觉得有一股奇妙无比的潜流,涓涓潺潺流入他的心田;越流越多,越流越满,终而横溢而出,化为一道圣洁高贵的情丝,召唤着、牵引着,使他不由自主地迎着号角向前走去。
呜——呜——
呜——呜——
羊角号环绕白果树旋过几圈,随之围着驼来峰也打起了盘旋。号声在天地间激荡回响,山光、霞影、暮霭、青云、原野、河流……天地间的一切一切,都在那动人的歌唱中痴迷了、沉醉了。
白果树——羊角号!羊角号——白果树!
天心邈邈、地灵悠悠。樵夫就那样随着号角的指引,环绕着白果树和驼来峰向前走去、走去……直至融为一体……
樵夫的儿孙们,并不理解先人的虔诚,那凝结着樵夫心智血汗的岩画一直被束之高阁。好在锤钻刀斧的笔墨和得之以天地、至今无人能够再造的色彩,并不怎么在意岁月和风雨,这才使得几千年后,当樵夫的第21代孙,对先祖遗留的奇珍忽然产生了兴趣时,没用花费太大的气力。
仓颉造字,神农教稼,嫘祖养蚕,伶伦制乐,奚仲造车,仪狄造酒,大禹筑城……那时世界已经有了不少变化,陶器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生活、祭祀用品,陶上涂漆、绘彩也成为时髦。那21代孙名叫陶宝,其父一生制陶,视儿子为宝和希图儿子继承祖业、制陶得宝的意思。陶宝果然不负所望,长大后果然当了一名陶工,后来果然又自己办起了一座小小的陶窑。他精于制陶,对陶画陶彩也颇有研究;正是从琢磨前人的陶画陶彩开始,引发了他对于驼来峰岩画的兴趣。而那兴趣一旦萌发,便有如越草河的流水,任谁也阻止不住了。
那是多么神奇的岩画!那是多么神奇的故事!那是多么神奇的金羊和白果树啊!那神奇将他引进一个斑驳迷离的世界,引进一种如痴如醉的境地。他先是登崖爬壁,逐一地把岩画摹到竹简和木板上,将遭到破坏剥蚀的部分加以修复补充。随之,根据岩画的次序和内容,编写出一部完整的金羊和白果树的故事。然后又把那些动人故事用自己的手和笔,用炉火,描绘制作成一套足有上百幅长的新的陶画:那溶进了他的心智想象,比起樵夫的岩画,不知又要丰富出多少倍来了。他绘制生产的陶器一批又一批销往四面八方,金羊和老白果树的故事也一批又一批传遍四面八方。一位名叫神琴的老者,根据陶画编了好长一支唱段,走村串乡四处传唱,更把金羊和老白果树唱得出神入化、妇孺皆知。一天陶宝悄悄去听了一次,直听得泪横襟湿,差一点走不出那个小小的棚院。
陶宝专心于制陶绘彩,别的事儿一概不闻不问。有人却把他视为神灵,把一件关乎人命的难题,摆到他的面前。
那一夜烧窑制陶原本搞得很晚,睡下,眼皮刚刚合拢,窗外就起了风雨。风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呜呜噜噜哭个不停,雨则顿足鼓掌,把门窗拍得脆响。陶宝好疲好困,只管死睡;直到一觉睡过,迷迷蒙蒙听出风雨越来越大,担心窑上受淹,才不得不起身开了屋门。
屋外,星儿朦胧月儿朦胧,哪儿来的风雨?陶宝自觉做了个没趣儿的梦,正要回身,两个人影忽然出现到面前,扑通扑通跪到地上,把陶宝吓得只差没有蹦上屋顶。
这是邻乡一对小夫妻,男的叫松果女的叫香菇,结婚三年至今没有生育。松果家原本几代香火旺盛,到了这一辈上不知怎么就倒了气候:三位哥嫂或者声色具无,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生下的都是死胎。父亲是个极重子嗣的人,三个嫂子因此全被休了,三个哥哥也因此被赶出家门。年前父亲请人算过一卦,说是问题出在香菇、松果身上,要么明年生子荫及后世,要么就要败了全家的百年之运。父亲因此明言:应了生子、荫及后世的话,松果、香菇上可管教爹妈,下可号令兄弟姐妹;应不了生子、荫及后世的话,就把两人剁成肉泥去喂山上的毒虫野蝎,以赎回全家的百年厄运。话是去年腊月说的,如今八月十五将临,小夫妻俩什么死牛力气都使出来了,什么奇巧办法都用过了,香菇至今依然像个没出阁的姑娘,清秀苗条得馋人。父母家人全变了脸色,小两口更是如爬热锅如坐针毡,每天都在火苗上烤着过日子。
两天前,两人外出拜寻巫师,路上无意中救了一位落水的老太太。那老太太老得眼睛不见了缝儿,鼻子不见了山头,嘴巴像一口没了水的枯井;只有两片眉毛白得跟雪一样,长得跟胡须一样,飘飘然一直垂到心口窝儿。她被救出后谢字不说一个,起身拍拍手就走;走出老远,才不知是用鼻子还是嘴巴送过一句含含浑浑的声音:
“谁叫你家老辈上杀黄羊的哩!想活命,还不快去找那个画画儿的陶宝!”
小两口儿初时没有听准话音、品出味道,及至见到巫师,把情形描绘了描绘,巫师一口咬定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就是补天和化育人类的神祖女娲,是专门前来给小夫妻俩指点生路的。
“谁家老辈杀黄羊的哩?”
“还有谁?回家问问你上两辈是干么儿的哩?”
“那……杀黄羊怎么就……”
“怎么?你还问怎么?你没听鼓词儿里是怎么说的?金羊是神,那黄羊不就是金羊的子孙?”
“……”
“怎么着,老神祖的话你两个也……”
“可……那陶……陶宝他……”
“你爹妈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蠢货!那陶盆陶罐上哪个是不写着的来?你说是这两个该天杀的小东西!……”
松果、香菇正是凭着两只绘着金羊和老白果树故事的陶盆找到门上来的。两人一头跪到陶宝面前就再也不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