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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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

早上,他们拦下一辆老式货车。父亲把她举上车时发现防雨布下已经蜷缩着十几个人。发动机气喘吁吁、颤颤巍巍,行进的速度和走路几乎没什么差别。

一个操着诺曼口音的妇女在祈祷,几个人在分肉酱,空气中弥漫着雨的气息。头顶没有斯图卡轰炸机斯图卡,Ju 87俯冲轰炸机的通称,是“二战”时纳粹德国使用的一种俯冲轰炸机,取自俯冲轰炸机的德文写法“Sturzkampfflugzeug”的缩写。——编者注俯冲,也没有机关枪扫射。车上没人见过德国人的影子。玛丽洛尔花了两三个小时劝说自己相信这些天的磨难都是爸爸精心设计的考验,这辆车不是带她离开巴黎,而是重返巴黎,晚上他们就到家了。墙角的工作台上摆着她的模型,餐桌的中间放着糖罐,罐口搭着小勺。她还记得,差不多每天晚上,主教大道的奶酪店都会锁上门,把那些诱人的味道藏在屋子里,那时,栗树叶哗啦啦地轻声低语,爸爸会煮一杯咖啡,给她洗个热水澡,并且说:“你做得非常好,玛丽洛尔,我为你骄傲。”

货车被赶下高速转上乡村小路,最后只剩下土路,在野草丛里游荡。就在下半夜,到达康卡勒西部的时候,他们的车没油了。

“不能再走了。”父亲嘟哝道。

玛丽洛尔迷迷糊糊地被爸爸拖着往前走。这条公路似乎比小路宽不了多少。她闻到潮湿的谷物和新剪过的篱笆的味道;她听到夹杂在他们脚步声中低沉微弱的轰鸣声。

她拽了一下爸爸,让他停下。“有军队。”

“是海。”

她竖起脖子再听。

“是海,玛丽。我保证。”

他把她背起来。现在,她听见海鸥的叫声。湿石头味儿,鸟粪味儿,还有盐味儿,虽然她从来不知道盐也是有气味的。大海的喃喃低语穿过石缝、空气和天空。尼摩艇长怎么说的?大海不属于独裁者。

“我们到圣马洛了,”父亲说,“人们说它是围墙里的城。”他描述着周围的景观:吊闸、防御墙,也就是城墙、花岗岩的大房子、屋顶上耸立着尖塔。高大的建筑物弹奏出他的脚步声,在他们的耳边游弋。他有些力不从心。她长大了,她懂得爸爸口中亲切而温暖的景致到头来可能只是人在异乡的落魄。

鸟像被掐住脖子似的在空中哀鸣。她的父亲左转、右转。玛丽洛尔感觉四天以来他们一直在这样拐来拐去,现在,他们正小心翼翼地绕过最后的屏障,朝着扑朔迷离的迷宫中心走去,而可怕的怪兽也许就睡在里面。

“沃博雷尔街,”他父亲气喘吁吁地说,“这儿,应该是这儿。难道在那边?”他左顾右盼,然后原路返回,爬上一个坡,在原地四处张望。

“没人可以问问吗?”

“一点儿亮都没有,玛丽,大家都睡着,至少是装睡。”

终于,他们走到一扇大门前,他在路边放下她,自己去按电门铃。她听见屋子深处响起铃声。没有动静。他又按了一下。还是没有。他第三次按下去。

“这就是你叔叔家?”

“对。”

“他不认识我们。”她说。

“他睡着了。我们睡着的时候也听不见。”

他们靠着铁门坐下。冷。里面还有一道厚实的木门。她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他脱掉她的鞋。世界似乎在轻轻地摇晃,小城也好像在慢慢地漂移,然后又漂回到岸上。整个法兰西迷茫一片,奔逃四散、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在黯淡的黎明时分醒来,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现在公路归谁所有?土地属于谁?森林属于谁?

她父亲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支烟,点上。

后面的房子里传出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