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勇——敢作敢为的精神

除见义而为之外的勇气几乎不被算作道德行为。在《论语》中，孔子从反面来解释勇。他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把这句格言正过来说就是：“勇就是做正义的事。”甘冒各种风险、不惜危及生命——这些常被等同于勇气，而在军队中，这种鲁莽行径——被莎士比亚描述为“可鄙的勇猛”——常获得不恰当的赞扬，不过武士道并不赞赏这样的行径，并将为不值得去死的原因赴死称作“犬死”。柏拉图将勇敢定义为“探讨人应该畏惧和不畏惧何者的学问”，尽管水户的王子义公[15]从未听说过柏拉图，却也说：“深入沙场而亡易，村夫可为；惟当活即活，当死即死，方真勇也。”不论西方文化还是日本文化，都对道德上的勇气与肉体上的勇气加以区别。在日本，哪位武士在少年时代没听说过“大夫之勇”和“匹夫之勇”的区别呢？

诸如刚毅、坚忍、勇敢、无畏、勇气等品质关乎灵魂，最容易打动少年的心。这些品质可通过摸索和效仿得到训练，在孩提时代就受到鼓励，并广为少年效仿。孩子在还没离开母亲怀抱时，就已经对战争故事耳熟能详。如果孩子因某种疼痛而大哭，母亲就会这样责骂他：“因为这么一点痛就哭，你也太怯懦了！到了战场上手腕被砍断了怎么办？受命切腹的时候怎么办？”人们都知道歌舞伎《仙台荻》中，挨饿的幼王千松那满腔坚忍又惹人怜爱的台词：“小鸟嗷嗷叫，母雀叼食喂。雏鸟寻常事，武士不可为。腹中纵空空，不可现饥馁。切切要坚忍，否则耻加身！”关于坚忍和勇敢的事迹，童谣中比比皆是，家长不仅用故事向孩子鼓吹英勇无畏的重要性，有时还会用看来近乎残酷的严厉方法锻炼孩子的胆量。熊把幼崽抛下深渊，武士也把儿子抛入艰难险峻的深谷中，逼他们去经受西西弗斯[16]的苦役：将孩子暴露于饥饿和严寒之中，被认为能有效锻炼他们的忍耐力。家长会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把他们送到完全陌生的人那里，或者让他们在严冬的日出前起床，早饭前赤足到老师家参加朗诵练习。甚至，每月一两次在天满宫[17]等节日时，几个少年会齐聚一堂，通宵不眠，轮流高声朗诵。少年们还喜欢到诸如刑场、墓地、凶宅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去。他们不仅被要求在斩刑公开执行时观看这可怕的场景，还被命令在夜里单独前往，在被砍的头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方可回来。

这种超斯巴达式的“锻炼胆量”的方法，让现代教育家吃惊、质疑：这样的方法，岂不是把人的柔情都扼杀在摇篮之中吗？下面我们就来说说武士道关于勇的其他一些观念。

勇气在人的灵魂中表现为冷静沉着，即内心的平静。平静是养精蓄锐的勇气，是勇气的静态表现，正如敢作敢为是勇气的动态表现。真正勇敢的人往往是沉着的，从不会猝不及防，没有任何事能扰乱他精神的宁静。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依旧镇定自若，处变不惊。他对地震无所畏惧，对风雨付之一笑。面对危险甚至死亡的威胁也不失沉着的人，比如在大难临头时吟诵诗句、在即将赴死时吟唱和歌的人，被认为是真正伟大的人。他们的笔迹或声音从容不迫，与平时并无二致，这无疑是其心胸宽广的证明——我们将这样的心胸称为“广阔之心”，它从无压力，从不拥挤，永远有容纳更多的余地。

据可靠史实记载，江户城的创建者太田道灌被长矛刺中时，那个知道他爱好诗歌的刺客，在行刺时吟出一句诗：

啊！在这样的时刻，

我们心中多么怨恨生命之光。

听到这句诗，这位即将断气而亡的英雄，对自己侧肋受的致命伤毫不畏惧，接了下句：

除非在平静的光景里，

我心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

勇气中甚至有竞技成分：在一般人看来尤其严重的事件，对勇士来说不过是游戏。在古代的战争中，交战双方互相喊话巧辩，或先进行和歌比赛，绝非稀奇，因为交战不仅是蛮力的斗争，也是智慧的竞赛。

11世纪末的衣川战役就是这种性质的。东国的军队战败了，指挥官安倍贞任落荒而逃。追赶他的大将源义家在逼近他时高声喊道：“武士背敌而逃，耻莫大焉！”看到贞任勒住马，义家便大声即兴吟诵道：

战袍经线已绽开。

话音刚落，那败军之将便从容地吟出下句：

岁月如刀奈我何？

义家顿时把满弓放松，转身走开，任凭掌中之敌逃之夭夭。有人觉得奇怪，问他放走敌人的原因。他说自己不忍心侮辱一位面对敌人的穷追猛打仍不失内心宁静的义士。

古罗马大将布鲁图临死时，劲敌安东尼和屋大维异常悲伤。这是勇士惺惺相惜的表现。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打了十四年仗，当谦信听到信玄的死讯时，便为失去“最好的对手”而放声痛哭。谦信对信玄在其他方面的态度也一直是崇高的典范。信玄的领地是距海很远的山地，要仰赖东海道的北条氏来供应食盐。北条氏虽未同信玄公开交战，却通过禁止这种必需品贸易，来达到削弱对手的目的。谦信得知信玄的狼狈处境，便致信给信玄，认为北条氏的做法很卑鄙，并表明虽然双方交战，他仍愿意命人供盐，只因“我不用盐打仗，而是用剑”。这比起卡米勒斯所说的“罗马人不以黄金作战，而以铁作战”，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尼采说：“要为敌人而自豪，这样，敌人的成功也就是你的成功。”这极好地表达了武士的心情。的确，勇气与荣誉一样，要求只将平时认为值得交友的人作为战时的敌手。当勇达到这样的高度时，也就近乎“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