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为道德体系的武士道
武士道,如同它的象征——樱花,是日本土生土长的花朵。它不是历史标本集里一株干枯的古代美德样本,而是我们身边富有力量与美感的鲜活对象。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让道德散发芬芳,至今仍强有力地支配着我们的生活。虽然诞生并抚育武士道的社会环境消失已久,但作为封建制度之子,武士道如遁入远方的星辰,照亮道德之路。在欧洲,伯克[1]先生曾就武士道的西方原型骑士精神之死发表了著名的感人颂词。能够用伯克的母语(英语)来反思武士道,我衷心感到愉快。
说来可悲,由于缺乏关于远东的知识,就连博学的乔治·米勒博士,都不假思索地认为,在东方,从古至今从未有过骑士精神或与其类似的制度。[2]不过,这样的无知情有可原,因为在这位博士著作的第三版发行之际,佩里舰队司令正叩打日本锁国主义的大门。十几年后,在日本封建制度弥留之际,卡尔·马克思在其《资本论》中强调研究封建主义社会政治体制的优势,指出封建主义在目前仅存于日本。这一论述唤起了读者的关注。我在此也想请西方历史和伦理研究者,以现代日本为背景来研究武士道。
对欧洲和日本的封建制度及武士道进行比较研究,的确引人入胜,不过本书的目的不在于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我写作是为了阐明:第一,武士道的起源和背景;第二,武士道的特点和教义;第三,武士道对民众的影响;第四,武士道的持续性和永恒性。对第一点我仅作简单而粗略的阐述,否则将把读者引入我国历史的曲折小巷中;对第二点的探讨相对详细,因为国际伦理学和比较性格学的研究者们,可能会对我们日本人的思维、行为方式尤其感兴趣;其余两点将作为第二点的推论进行阐发。
我粗略译作“骑士精神”[3]的这个日本词,原义上要比骑士精神的内涵丰富得多。Bu-shi-do[4],即武士道,在字面上指武士在日常生活和职业上须遵守的规范。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武士的戒律”,即与武士阶层身份相匹配的义务,后文我将沿用这一术语。另一方面,武士道与西方概念界限分明,具有独特的本土思维模式和性格特点,应用时确应使用“武士道”这一术语,以彰显这一概念的独特性。对于一些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词,即便最好的译者也难以准确表达其意义,有时甚至难保不出现一厢情愿的错译:比如,谁能通过翻译完美地表达出德语“Gemüth”的意思?英语的“gentleman”和法语的“gentilhomme”[5],在语言上极其接近,但谁又体察不到这两个词之间的差别呢?
如上所述,武士道是武士应遵守的道德准则,它并非成文法典,充其量只是一些口口相传或经名士学者之笔流传下来的格言。在更多情况下,武士道是无字无言的准则,一部铭刻在内心深处的强大律法。它并非产生于任何才能出众的个人头脑,亦不建基于任何声名显赫的人物平生,而是武士生涯几十年、上百年逐步发展的产物。武士道在道德史上的地位和英国宪法在政治史上的地位基本相当,然而武士道却没能同英国大宪章(Magna Carta)或人身保障法(Habeas Corpus Act)相提并论。17世纪初,日本的确颁布了武家诸法令,但十三条武家法令,大多是关于婚姻、建筑、结社等方面的规定,仅稍稍涉及教导性规定,因此我们不能指出武士道起源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武士道在封建时代逐渐为人所知,因而在时间方面,可以认为它起源于封建时代。但正如封建制本身由多条线交织而成,武士道的发源也错综复杂:英国的封建制政治制度发源于诺曼征服时期,日本的封建制也兴起于12世纪末,与源赖朝称霸的时间一致。不过,英国的封建制社会要素可追溯到征服者威廉的时代,而日本封建制的萌芽早在上述时代以前就已存在。
日本和欧洲一样,在封建制正式开始时,专职的武士阶层自然而然地得势了。他们被称为“侍”(samurai),其词义如古英语中的cniht(knecht,knight,骑士),意为卫士或随从,其性质类似恺撒笔下《阿奎塔尼亚》中的勇士(soldurii),或是塔西佗所说的跟随日耳曼首领的卫士(comitati),或者之后欧洲中古史中的斗士(milites medii),一般还会使用汉语“武家”或“武士”的写法。武士是个特权阶层,最初产生于长期战斗中最有男子气概和冒险精神的一群人,在持续的淘汰中,胆小怯懦者出局,只有爱默生笔下那些“全然男性、像野兽一样粗野有力的种族”得以生存,形成“侍”的家族和阶级。因为武士阶层需要宣扬其崇高荣誉、巨大特权以及与之相应的重大责任,而且他们经常处于交战状态并隶属于不同氏族,所以他们很快意识到制订共同行为准则的必要性——正如医生用职业道德准则约束业内竞争,律师在礼节遭破坏时要出席质询会一样,武士也必须有对策来保证其不端行为得到最终裁决。
在原始人与孩童的观念中,战斗一定要堂堂正正——这种原始意识中所蕴含的勃发的道德生机,不正是所有文武之德的起源吗?英国孩子汤姆·布朗[6]的愿望是“不欺负小孩子,也不拒绝大孩子,名留后世”,我们总是对这样的孩子气付之一笑,好像我们自己早已过了满怀夙愿的年龄。然而这样的愿望正是道德大厦的奠基石,这一点众所周知;就算我说连最温和且热爱和平的宗教都认可这一愿望,也并非言过其实。英国的伟大很大程度上建基于汤姆对公正的追求,之后我们也会看到,武士道的基石也与之类似。如果如教友派(Quakers)所言,战斗本身无论进攻或抵抗都是野蛮和不正当的,我们仍可以如莱辛所言,“让失败成为美德之源”[7];相反,“小偷”和“懦夫”则是对那些具有健全、淳朴人格者最具侮辱性的称呼——在日本,孩子们自小受到这样的教育,而武士亦然。随着生活的不断延展,人际关系变得多面化,早年的信仰需要得到更高权威的认同,以得到确认、满足和发展,同时需要更理性的渠道加以证实——的确,如果军事战争的推进缺乏更高道德的支持,武士理想将与武士道相差甚远。在欧洲,基督教在阐释上融合了骑士精神,同时也给骑士精神注入了灵魂元素。拉马丁[8]说:“宗教、战争与荣誉,是一个完美基督教战士的三个灵魂。”而在日本,武士道同样有若干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