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杞乡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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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中秋节这天，在郭朝等熟人朋友的撮合下，刘啸天和梅子终于破镜重圆。这天，在梅子简陋的农家小院里，一切农具杂物都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屋里屋外也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就连屋外老柳树上的花喜鹊，也都叫得格外顺耳。尤其门前园子里的枸杞子，经过昨晚上一场秋雨冲洗后，不仅显得更加鲜活红润，还不时飘过来一股枸杞的清香味。在院子中间，放着两个老式方桌，下面四周各放着四条长凳。这时郭朝领着郭夫人及三个穿长衫的客人走进来，这郭夫人已是五十过头的人，枸杞园里干惯了活的人，平日里也不爱打扮。只是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不管咋的也不能失了大户人家的身份。于是，她今天倒是花了点儿心思想显示一下自己的风采。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所以她穿了件深绿色绣花缎子大襟袄，下面穿着青色丝绸灯笼裤。一双玲珑的小脚上，则穿了一双青色绒面绣花鞋，走路就像踩高跷一样，跟在郭朝后面，咯噔咯噔向前挪。她那苍白、木讷的脸上涂了厚厚的香粉，表情上总要显出几分财大气粗的傲气来。郭朝今天也特地穿了一件银灰色丝绸长衫，外着一件白色滩羊二毛对襟褂。才进来就高声喊着，刘先生，准备好了没有啊，是不是昨天一夜激动地没睡，今天就起不来了。啸天听见后，就不好意思地急忙从屋里出来，笑着说，他大爹大妈呀，都来啦，快请到屋里坐吧，咋不把闺女也一块儿叫来呢。一面就招呼着倒茶搬凳子。郭朝等一帮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梅子喊着来啦来啦。大家抬头一看，只见那梅子身穿蓝底白色梅花缎子旗袍，外罩一件深红色紧身丝绸薄坎肩，腰系一条灰色短围裙，薄施脂粉、高挽发髻、身段苗条、凤眼含春，像风一样地飘了过来。这郭朝等人竟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她，仿佛七仙女突然从天而降似的。多亏刘啸天反应快，一边用手里的围裙擦着手，一边嚷着说，老郭啊，快让客人坐下喝茶呀，都傻站着做啥。郭朝他们这才回过神来，走过来一边指着客人给啸天做介绍，一边又开玩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梅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叫我们都认不出来了。这边郭夫人见了梅子的模样，脸上固有的傲气早不见了，忙拉了梅子的手对啸天玩笑说，刘先生啊，你可真有福气，刚一来就把我们宁杞堡的七仙女给抢走了，这多少年了我们咋就没有发现呢，你们说是不是呀。她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人，大家也都连忙附和着说，就是吗，我们这些年来，还真没见过宁杞堡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呢。梅子听后就越发红着脸，扯着旗袍不好意思地说，我说不穿不穿，啸天非要叫穿，你看这人老珠黄的都快成老妖精了，让大家笑话了吧。刘啸天接过话茬对郭朝说，你还真别说，梅子年轻时那十里八乡的人可都叫她赛西施呢。梅子睕了她一眼后就说，别听他瞎胡诌，大家快坐下吃饭，肚子都饿了吧。一边就进屋端菜去了。刘啸天赶忙拉着大家坐到凳子上，又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水，这才喊着院子西边劈柴的刘振文过来，给大家做了介绍。刘振文一一向他们鞠躬致谢后，又去干自己的活。于是人们又把话题转向了振文。都说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先生要是迟来一步那就惨了。正说着，就见老大刘振武领着一个瘦小伙子走了进来。刘振武是刚刚从西安押运货物回来的，他今天也特意穿了一件新做的浅灰色长衫，使本来就高大的身材，显得更加威武挺拔。梅子见振武回来了，就赶紧起来把振武拉到啸天跟前，指着啸天对他说，振武啊，这个人你还能认得吗？振武望着啸天茫然地摇了摇头。梅子有些激动地说，这是你大啊，你们父子十几年都没有见面了，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咋可能记起来呢。一边说着眼睛就湿了。振武惊异地看着这个五十岁开外的陌生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啸天忙站起来对振武轻声说道，孩子，让你们受苦了。郭朝连忙推了一把振武说，振武啊，你们娘母三个，和你父亲失散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今天见面可不容易呀。坐在一边的振文，也走过来对振武说，哥呀，他真是咱大啊，要不是他这次回来及时，我这阵子恐怕早都到地狱里了。啸天上前拉了振武和振文的手，又看了看身边的梅子，心里百感交集，真是既高兴又惭愧，失散了十几年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忽然之间就站在面前，能不激动吗。梅子赶忙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好了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一家人团聚多不容易啊。郭朝也忙给每人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说，大家都端起来吧，我们为梅子一家人能够重新团圆干一杯。啸天忙笑着说，好好好，为了从此苦尽甜来不再分离，我先敬大家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郭朝也和大家一起端起酒杯互相碰了一下就喝下去了。
院子里两张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东边桌子的正上座，坐的是啸天和梅子，两边是郭朝和夫人及几个穿长衫的客人。西边坐了振武、振文和他们的朋友及几个穿短衣服的邻居。这时，桌子上摆了红烧猪肉、黄河鲤鱼、清炖羊肉和家常豆腐四大盘，桌子的四角，分别放着有名的宁安四大碗，中间则是一大盘翠绿鲜活的凉拌枸杞苗。啸天和梅子忙着给大家夹菜、敬酒。一轮酒菜下肚后，郭朝就夹起一块长方形、蛋黄色菜肴放在啸天碗里说，刘先生尝尝我们宁杞堡的虾腐如何。啸天咬了一口说，不错啊，这东西看似玉米面发糕，吃起来却香嫩滑爽，是用什么东西做的？郭朝说这个东西先用鸡蛋、虾仁、枸杞汤和面，上笼屉蒸个半熟切成方块备用，上桌时将虾腐面筋和枸杞子一起放入调好的鸡汤里，然后滚一下，出锅时撒一些香菜葱丝儿就好了。啸天连连说好吃。梅子又夹起一块上下红中间黄的菜说，这叫夹质子，里面黄的是蛋黄、胡萝卜和枸杞子做的馅，外面是蛋清和白面做的皮，味道怎么样。啸天咬了一口嚼着，说，吃起来香糯中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口感好极了。郭朝又指着另外两碗说，这是酥肉面蛋蛋，这是汆丝子，都是用鸡汤加枸杞子、瘦肉丝一熬，上桌前洒些葱丝香菜一烩便成。于是大家逐个尝了几口，都说味道不错。郭朝又把筷子挪到那盘红烧肉上说，这是咱们宁杞堡宴席上的拿手菜，传说是当年苏东坡发明的，你也尝一尝看。啸天夹了一块吃了，说，这道菜虽然全国各地都有，用料做法大体相同，只是今天这红烧肉的味道却有独到之处，看似肥厚却油而不腻，柔软爽口，颜色红亮，光是看着就能让人馋得直流口水。这时郭朝的夫人夹起凉拌枸杞苗吃了一口，说，其他的菜都太油了，唯有这道菜清香可口我最爱吃。梅子就说，还是郭夫人有眼光，来，大家都尝尝看，这才是我们宁杞堡地道的特色呢。于是大家又都抢着吃枸杞苗。那枸杞苗本来鲜嫩，里面加了芥末和胡麻油，果然大开胃口。一大盘翠生生的枸杞苗，一瞬间就被一扫而光。梅子赶紧叫振文再加一盘。大家一边吃一边评论着。啸天觉得有趣，说，这个宁杞堡的每道菜，怎么都与枸杞有关啊。郭朝就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我们就种这个东西。其实平时也没人吃它。此时，啸天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突然想起老师研制的枸杞酒来，就起身进屋把自己如法炮制的枸杞酒抱出来，给每人倒了一杯说，这是我老师发明的枸杞酒，我把它的方法从山西带到这里，为的就是寻找枸杞的根来了。这东西可是个宝啊，当年唐朝诗人刘禹锡被贬到塞外巡查军情时，不料途中大病一场，就找到附近一个寺庙上治病。当时寺上别无它药，老和尚就用寺中井水熬了枸杞粥给他调养，结果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对此刘禹锡深有感悟，当即赋诗一首馈赠老和尚。说完，他便拿起筷子敲着碗碟吟诵起来，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药有灵。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大家见他吟唱时摇头晃脑，声音忽高忽低很有韵律，就一边也拿了筷子，和着拍节敲着桌子听他吟唱，一边问其缘由。啸天就讲起了当年李时珍深山采药、遍尝百草最后才写出《本草纲目》的故事来。说到枸杞子，他又列举了《本草纲目》《本草汇言》上面记载的有关用枸杞治病的几个著名配方。他见大家都来了兴趣，就把平时用枸杞泡酒、泡茶、做菜对人身体有保养、健身的作用也告诉了大家。郭朝他们听后，人人咂着舌头连连称奇，大家都被啸天渊博的知识和风趣的谈吐所折服，表示回去后也要按照啸天的方子泡一瓶。自此以后，宁杞堡的人就逐渐有了泡喝枸杞酒的习俗。
刘啸天来到宁杞堡后的第三年，他的宁安药铺便在宁杞堡西街巷口开张了。其实在这之前，刘啸天在家里给人看病就已经小有名气了。刘啸天看病，完全遵从洪老师的医德教诲，不管是穿绸戴玉的还是衣不蔽体的绝不因人废诊。有钱人用轿子抬他用高头大马接他他去，没钱人拉头毛驴甚至步奔子接他他也去。病看完了，财东家除了银子还有小费他照收不误，没有钱的人家给几个铜板麻钱子甚至一时拿不出钱他也不去计较。等人家啥时候宽裕了啥时候送来从不索不问。因此他换来了一个好名望。开张这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刘啸天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洁白的白大褂坐堂问诊，他对着一位看病的老头，一会儿把脉静思，一会儿探查舌相，耐心询问细致查探忙得不亦乐乎。梅子今天也穿了件白大褂，按照啸天开的方子给病人抓药。毕竟十几年没干了，现在又重操旧业，自然不如过去那么自如，还时不时跑到啸天跟前问抓得对不对。刘振文则跑前跑后做些杂活。他已经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的初加工手艺，继而又跟啸天学会了打算盘和记账算账，他聪明勤奋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行证明了他能胜任除了诊病抓药以外的所有工作。头一天开张，慕名来看病的人就不少，就连东街、南街的几家药铺老板、伙计也过来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