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您的微笑使我年轻
当旧的一年老去、新的一年赶来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有愿望。我盼望自己事事如意,也盼望给所敬重的长者、亲朋以诚实的祝福。我常想,年关是不该缺少这诚实的祝福的,平日我们都极少通信,极少谋面。这时寄上一纸贺卡,几句短话,就什么都有了。纵然在新的一年我们仍旧很少通信,很少谋面,但我们却有年初的祝福相伴。于是我明白了年关是什么日子,年关是亲朋互相祝福的日子。
我曾经在一篇关于选择贺卡的文章里提到,我特别害怕那种将温柔热烈而又不着边际的空话印满纸面的贺卡,比如“心儿悄悄地飞向你”,比如“启开这卡片的乐曲声愿人生的美丽与你同在”……机器里滚出来的句子总缺少具体的真诚,将它们寄至亲友好像不是祝福,反倒成了敷衍。有时你因为接到这样的卡,还会生出一丝尴尬。在我们的日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的敷衍和尴尬。
每逢年关我总是愿意亲手做些贺卡寄亲朋,哪怕做得再拙劣,再粗糙。
羊年在即,我开始动手制作“羊”卡。它不过是一张对折起来的巴掌大的白色卡片纸,封面“印”了一个古写的“羊”字。这所谓的“印”,是用硬纸刻成一个羊字“漏板”,用棉花球蘸点红色绿色,把那字“厾、厾厾”地厾在那个巴掌大的卡片纸上。里面留一片空白,预备我去写我要说的话。
羊卡做成了,我便打算毫不畏缩地将它们寄给我要寄的人。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冰心先生。
在从前的数年里,每年我都会接到冰心先生的贺卡。我珍重这些贺卡,更珍重先生亲笔写在贺卡上的话。话都不长,有的短到仅四个字:“铁凝,想你!”在我年年月月的生活中,几个字随时都在心中闪现。谁能言尽这话里有多少文学前辈对后来人的爱心呢?
我将我的羊卡寄上,很快就收到了冰心先生给我的贺卡。我要说,这是一份令我意外且又欣喜之极的礼物:一张冰心先生的彩色近照。先生在照片的背面写道:
铁凝:你真行!会写文章还会画画。这是我外孙陈钢照的相,他让我把它作为贺片。我还好,什么时候再到北京来呢。匆祝新年好!
冰心的照片右下角还有“陈钢摄影”的印记,这是赵朴初先生的手迹。
这是一张拍摄得非常精美的头像,作者运用的微距和自然光,将冰心先生的面孔表现得真实而切近:一头细柔的银发梳向脑后,嘴唇却是少女般新鲜的淡红,皮肤呈现出历练人生风雨之后的润泽。她微笑着,视线稍稍向上,仍是她那常有的宁静而又充满希望的目光,叫人觉得前面的生活总有无限的美好。
我长久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冰心先生,她给予了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明澄,向我展示了一种至美的境界。这境界早已战胜了岁月的销蚀,超越了年龄的限制,在近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身上,焕发着无可比拟的生命魅力。
我再一次想到年关是什么日子呢?年关是所有成年人都惧怕的日子。因为我们又要添加一岁,不知何时白发和皱纹将武装我们的头和脸。而我们的种种惧怕却又无时不在加速着我们的衰老,使我们不安。
我再一次注视照片上的冰心先生,这照片使我获得了即使在少男少女面前也未曾感染上的青春激情。照片上的您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您是说:为什么总为自己的年龄而不安?您是说:为什么不去坦然迎接每个年关之后那些新的美好呢?
假如我曾经不安过,假如我的心境曾经比您的年龄还要苍老过,是您的微笑照耀了我的日子,您的微笑使我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