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心姥姥您好
第一辑:流年履痕
那天太阳很好,墓园十分安静。我随着立在路边的指示牌的引导,寻找汪老的墓碑。我终于在一面指示牌上看见了汪老的名字,那上面标明他的位置在“沟北二组”。
——《相信生活,相信爱》
在中国北方,孩子们称自己母亲的母亲为姥姥。此外,当领着孩子的母亲遇见自己所尊敬的老年女性,也常常会很自然地对孩子说:“叫姥姥。”孩子清脆地叫着,姥姥无比怜爱地答应着,于是“姥姥”的含义便不单是血缘关系的一种确认,她还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象征。她每每使人想到原野肥厚、沉实的泥土和冬天的乡村燃烧着柴草的火炕的温暖气息,她充满着一种人间古老的然而永不衰竭的魅力。
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冰心先生为姥姥,是先生的外孙陈钢。这个英俊、聪慧的青年业余爱好摄影,他曾经为我拍过一些非常好的照片。当他得知我喜欢他的这些作品时,告诉我说:“我把照片拿给我姥姥看了。”我问他姥姥说了些什么,他说:“姥姥亲了我一下。”冰心先生对外孙这种独特的无言的赞赏,真能引起人善意的嫉妒!后来我还得知冰心先生从不随便夸奖她的外孙,但她却是外孙事业的默默的支持者,他们之间的那一份亲情无可替代。面对这位几代人共同敬爱的文坛前辈,陈钢甚至觉得,对他本人来说,姥姥是他的姥姥,比姥姥是一位著名作家更为重要。
此后不久,我给冰心先生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在保定西部山区的一些生活。先生回信先是由衷地称赞了陈钢的作品,她说:“陈钢给你照的相,美极了!”然后又嘱咐我说:“铁凝,你要好好地珍惜你的青春、你的才华!你有机会和农民接触,太好了!我从小和山东的农民在一起,他们真朴实,真可爱!你能好好写他(她)们吗?我想你会的,我对你抱有无限的希望……”
读着这样的信,你会发现在冰心先生那平和、宁静的外表之下,那从容、温和的目光之中,还有一份对于中国最广大的农民的深深的爱意。这爱意不仅表现在她为灾民慷慨捐款一万元,还渗透在她对青年作家描写最普通的民众之美的热烈希冀里。也许她的年龄和身体不容她再去更多的地方,但她宽厚的心怀却无处不在。
今年春天,我将自己新近出版的几本书给冰心先生寄上,很快又收到她的回信。她说:“亲爱的铁凝,大作两本(《女人的白夜》等)已收到,十分感谢!尚未细读,但我居然进入了你的作品中,我感到意外!你何时再到北京来呢?我有许多事情和话要对你说,要回的信太多,只写这几个字,祝你万福,令尊两大人前请安!”
读毕先生的信,我想起在先生给我的几封信中,都曾问过:“你何时再到北京来呢?”
我何时再到北京去呢?
一九九一年五月我在北京,有一天下着小雨,散文家周明陪我去看冰心先生。途中我在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玫瑰,红的黄的白的,十分娇艳。
冰心先生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等我们,短发整整齐齐,面容很有精神。看见我,她说:“铁凝你好吗?我看你很好。”我把鲜花送上,周明要拍照,冰心先生说:“来让我拿着花。”
然后她请我喝茶、吃糖,吃她最爱吃的“利口乐”。然后她说:“搬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吧,这样离我近些。”我坐在了她的身边。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感到无话可说。
我无话可说不是因为拘谨——有人在拘谨时往往更废话连篇。我无话可说是因为受着一种气氛的感染,是因为身边这位安静的老人正安静地看着我。她一定深明了我的心意,此外的一切客套都将是我的多嘴多舌。她一定也同意我无话可说,因为当我告诉她我不知说些什么时,她说:“那就让我们静静地坐一会儿。”
我很看重与冰心先生静静地坐一会儿,或许这并不比我问长问短得到的要少。在那安安静静的一小会儿里,我从这位几乎与世纪同龄的老人身上所获得的,竟是一种可以触摸的生命激情。或者可以说,没有这一刻安然的纯净,便无从获得照耀生命的激情。
是先生家那位著名的咪咪打破了这种安静,它急不可待地跳上桌子,稳坐在正中间与我打逗,调皮而又温驯,冰心先生说:“它喜欢你。”
咪咪的憨态又引出了我们一些轻松的话题,关于活跃在文坛的青年作家,关于先生几次谢绝杂志请先生写写自己的提议——她不愿意过多地写自己。还谈到她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说起这些,她的态度坦率而又鲜明。
是告辞的时候了,我对冰心先生说:“我不想打扰您,又想看见您,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您。”我握住冰心先生柔软、微凉的双手,她对我说:“只要我活着,你就来看我吧。”
春节时又收到了冰心先生的近照:她身穿黑白条纹的罩衣坐在紫红色的沙发上,怀中抱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的咪咪。她的双手微微奓开搭在咪咪身上,似是保护,又似是抚慰。由于镜头的缘故,手显得有些大,仿佛是摄影者有意突出先生这双姿态虔诚以至显得稚拙的手。她坐在我的面前,目光是如此清明,面容是如此和善,那双纯粹的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质朴地微微奓着,令我不能不想起最具民间情意和通俗色彩的一个称谓——姥姥。
能够令人敬佩的作家是幸运的,能够令人敬佩而又令人可以亲近的作家则足以拥有双倍的自豪。冰心先生不仅以她的智慧、才情,她对人类的爱心和她不曾迟钝、不曾倦怠的笔,赢得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母性的光辉和人格力量,更给许多年轻人以他人无法替代的感染。在九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称谓愈发地讲究、愈发地花哨的时候,我特别想把冰心先生称为冰心姥姥。
十月五日是冰心先生九十二岁生日,秋天的好时光,到处有成熟的发香的果实。什么时候我再到北京去呢?也许我不能在您的生日那天去看您,也许看见您我仍然不会说太多的话,但只要我再次见到您,肯定会说一声:“冰心姥姥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