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论语九
里仁篇下
子曰参乎章
问「一以贯之」。曰:「且要沈潜理会,此是论语中第一章。若看未透,且看后面去,却时时将此章来提省,不要忘却,久当自明矣。」
问「一贯」。曰:「恁地泛看不济事,须从头子细,章章理会。夫子三千门人,一旦惟呼曾子一人而告以此,必是他人承当未得。今自家却要便去理会这处,是自处于孔门二千九百九十九人头上,如何而可!」
「一以贯之」,犹言以一心应万事。「忠恕」是一贯底注脚,一是忠,贯是恕底事。拱寿。
一是一心,贯是万事。看有甚事来,圣人只是这个心。」
或问「一贯」。曰:「如一条索,曾子都将钱十十数了成百,只是未串耳。若他人则零乱钱一堆,未经数,便把一条索与之,亦无由得串得。」
问「一贯」之说。曰:「须是要本领是。本领若是,事事发出来皆是;本领若不是,事事皆不是也。」
或问「一以贯之」,以万物得一以生为说。曰:「不是如此。『一』只是一二三四之『一』。一只是一个道理。」
一是忠,贯是恕。
一者,忠也;以贯之者,恕也。体一而用殊。
忠恕一贯。忠在一上,恕则贯乎万物之间。只是一个一,分着便各有一个一。「老者安之」,是这个一;「少者怀之」,亦是这个一;「朋友信之」,亦是这个一,莫非忠也。恕则自忠而出,所以贯之者也。
忠是一,恕是贯。忠只是一个真实。自家心下道理,直是真实。事事物物接于吾前,便只把这个真实应副将去。自家若有一毫虚伪,事物之来,要去措置他,便都不实,便都不合道理。若自家真实,事物之来,合小便小,合大便大,合厚便厚,合薄便薄,合轻便轻,合重便重,一一都随他面分应副将去,无一事一物不当这道理。
道夫窃谓:「夫子之道如太极,天下之事如物之有万。物虽有万,而所谓太极者则一,太极虽一,而所谓物之万者未尝亏也。至于曾子以忠恕形容一贯之妙,亦如今人以性命言太极也。不知是否?」曰:「太极便是一,到得生两仪时,这太极便在两仪中;生四象时,这太极便在四象中;生八卦时,这太极便在八卦中。」
「忠恕而已矣」,不是正忠恕,只是借「忠恕」字贴出一贯底道理。人多说人己物我,都是不曾理会。圣人又几曾须以己度人!自然厚薄轻重,无不适当。「忠恕违道不远」,乃是正名、正位。
问「忠恕而已矣」。曰:「此只是借学者之事言之。若论此正底名字,使不得这『忠恕』字。」又云:「『忠』字在圣人是诚,『恕』字在圣人是仁。但说诚与仁,则说开了。惟『忠恕』二字相粘,相连续,少一个不得。」
「尽己为忠,推己为恕。忠恕本是学者事,曾子特借来形容夫子一贯道理。今且粗解之,忠便是一,恕便是贯。有这忠了,便做出许多恕来。圣人极诚无妄,便是忠。」问:「圣人之忠即是诚否?」曰:「是。」「圣人之恕即是仁否?」曰:「是。」问:「在学者言之,则忠近诚,恕近仁。」曰:「如此,则已理会得好了。若中庸所说,便正是学者忠恕,『道不远人』者是也。『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只是取诸己而已。」问:「明道以『天地变化,草木蕃』,为充扩得去底气象,此是借天地之恕以形容圣人之恕否?」曰:「是。『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元之气流行不息处,便是忠。」
主于内为忠,见于外为恕。忠是无一毫自欺处,恕是「称物平施」处。
忠因恕见,恕由忠出。
说忠恕。先生以手向自己是忠,却翻此手向外是恕。
忠只是一个忠,做出百千万个恕来。
忠恕只是一件事,不可作两个看。
忠、恕只是体、用,便是一个物事;犹形影,要除一个除不得。若未晓,且看过去,却时复潜玩。忠与恕不可相离一步。
忠是体,恕是用,只是一个物事。如口是体,说出话便是用。不可将口做一个物事,说话底又做一个物事。
忠是本根,恕是枝叶。非是别有枝叶,乃是本根中发出枝叶,枝叶即是本根。曾子为于此事皆明白,但未知圣人是总处发出,故夫子语之。
在圣人,本不消言忠恕。
圣人是不犯手脚底忠恕,学者是着工夫底忠恕,不可谓圣人非忠恕也。
天地是无心底忠恕,圣人是无为底忠恕,学者是求做底忠恕。
论恕,云:「若圣人,只是流出来,不待推。」
圣人之恕与学者异者,只争自然与勉强。圣人却是自然扩充得去,不费力。学者须要勉强扩充,其至则一也。
「夫子之道忠恕」,此忠自心而言之;「为人谋而不忠」,此忠主事而言也。自心言者,言一心之统体;主事言者,主于事而已。
问:「曾子何必待孔子提醒?」曰:「他只见得一事一理,不知只是一理。」曰:「使孔子不提之,久还自知否?」曰:「知。」总论。
曾子已前是一物格,一知到忠恕时,是无一物不格,无一知不圣人分上着「忠恕」字不得。曾子借此为说。
曾子一贯,是他逐事一做得到。及闻夫子之言,乃知只是这一片实心所为。如一库散钱,得一条索穿了。
问:「曾子于孔子一贯之道,言下便悟,先来是未晓也。」曰:「曾子先于孔子之教者,日用之常,礼文之细,莫不学来,惟未知其本出于一贯耳,故闻一语而悟。其它人于用处未曾用许多工夫,岂可遽与语此乎!」大雅云:「观曾子问一篇,许多变礼皆理会过,直如此细密,想见用工多。」
问:「『一以贯之』,只是其用不同,其体则一。一个本贯许多末。」先生问:「如何是末?」曰:「孝弟忠信,居处有礼,此是末。」曰:「今人只得许多名字,其实不晓。如孝弟忠信,只知得这壳子,其实不晓,也只是一个空底物事。须是逐件零碎理会。如一个桶,须是先将木来做成片子,却将一个箍来箍敛。若无片子,便把一个箍去箍敛,全然盛水不得。曾子零碎处尽晓得了,夫子便告之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他便应之曰:『唯!』贯,如散钱;一,是索子。曾子尽晓得许多散钱,只是无这索子,夫子便把这索子与他。今人钱也不识是甚么钱,有几个孔。」良久,曰:「公没一文钱,只有一条索子。」又曰:「不愁不理会得『一』,只愁不理会得『贯』。理会『贯』不得便言『一』时,天资高者流为佛老,低者只成一团鹘突物事在这里。」又曰:「孔门许多人,夫子独告曾子。是如何?惟曾子尽晓得许多道理,但未知其体之一。」节复问:「已前闻先生言,借学者之事以明之,甚疑『忠恕』对『一以贯之』不今日忽然看得来对得极『一以贯之』,即『忠恕』;『忠恕』即『一以贯之』。如忠是尽己,推出去为恕,也只是一个物事。推出去做许多,即『一以贯之』。节于此中又见得学者亦有『一以贯之』。夫子固是『一以贯之』,学者能尽己而又推此以及物,亦是『一以贯之』。所以不同者,非是事体不同。夫子以天,学者用力。」曰:「学者无『一以贯之』。夫子之道似此处疑有阙误。学者只是这个忠推出来。『干道变化』,如一株树,开一树花,生一树子,里面便自然有一个生意。」又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天道是体,人道是用。『动以天』之『天』,只是自然。」
周公谨问:「在内为忠,在外为恕。忠即体,恕即用。」曰:「忠恕是如此。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何故曾子曰:『忠恕而已矣?』」曰:「是曾子晓得一贯之道,故以忠恕名之。」先生曰:「且去一贯上看忠恕,公是以忠恕解一贯。」曰:「一贯只是一理,其体在心,事父即为孝,事君即为敬,交朋友即为信,此只是一贯。」曰:「大概亦是。公更去子细玩味,治国、平天下有许多条目,夫子何故只说『吾道一以贯之』?」公谨次日复问:「『吾道一以贯之。』圣人之道,见于日用之间,精粗小大,千条万目,未始能同,然其通贯则一。如一气之周乎天地之间,万物散殊虽或不同,而未始离乎气之一。」曰:「别又看得甚意思出?」曰:「夫子之告曾子,直是见他晓得,所以告他。」曰:「是也。所以告曾子时,无他,只缘他晓得千条万目。他人连个千条万目尚自晓不得,如何识得一贯。如穿钱,一条索穿得,方可谓之『一贯』。如君之于仁,臣之于忠,父之于慈,子之于孝,朋友之于信,皆不离于此。」问:「门人,是夫子之门人否?」曰:「是也。夫子说一贯时,未有忠恕,及曾子说忠恕时,未有体、用,是后人推出来。忠恕是大本,所以为一贯。」公谨复问:「莫是曾子守约,故能如此?」曰:「不然。却是曾子件件曾做来,所以知。若不曾躬行践履,如何识得。」公谨复问:「是他用心于内,所以如此?」曰:「只是朴实头去做了。夫子告人,不是见他不曾识,所以告他。曾子只是曾经历得多,所以告他;子贡是识得多,所以告他。忠如瓶中之水,恕如瓶中泻在盏中之水。忠是洞然明白,无有不尽。恕是知得为君,推其仁以待下;为臣,推其敬以事君。」
或问:「一贯如何却是忠恕?」曰:「忠者,诚实不欺之名。圣人将此放顿在万物上,故名之曰恕。一犹言忠,贯犹言恕。若子思忠恕,则又降此一等。子思之忠恕,必待『施诸己而不愿』,而后『勿施诸人』,此所谓『违道不远』。若圣人则不待『施诸己而不愿』,而后『勿施诸人』也。」或问:「曾子能守约,故孔子以一贯语之。」曰:「非也。曾子又何曾守约来!且莫看他别事,只如礼记曾子问一篇,他甚底事不曾理会来!却道他守约,则不可。只缘孟子论二子养勇,将曾子比北宫黝与孟施舍,则曾子为守约者尔。后世不悟,却道曾子之学专一守约,别不理会他事。如此,则成甚学也!曾子学力到圣人地位,故孔子以一贯语之。不可道为他只能守约,故与语此也。」
问忠恕一贯。曰:「不要先将忠恕说,且看一贯底意思。如尧之『克明俊德,黎民于变时雍』,夫子『立之斯立,动之斯和』,这须从里面发出来,方会如此。曾子工夫已到,如事亲从兄,如忠信讲习,千条万绪,一身亲历之。圣人一点他便醒,元来只从一个心中流出来。如夜来守约之说,只是曾子笃实,每事必反诸身,所谓孝,所谓礼,必穷到底。若只守个约,却没贯处。忠恕本未是说一贯,缘圣人告以一贯之说,故曾子借此二字以明之。忠恕是学者事,如欲子之孝于我,必当先孝于亲;欲弟之弟于我,必当先敬其兄;如欲人不慢于我,须先不慢于人;欲人不欺我,须先不欺于人。圣人一贯,是无作为底;忠恕,是有作为底。将个有作为底,明个无作为底。」又曰:「曾子是事实上做出,子贡是就识上见得。看来曾子从实处做,一直透上去;子贡虽是知得,较似滞在知识上。」
敬之问「一贯」。曰:「一贯未好便将忠恕压在上说。」因及器之夜来所问,云:「曾子正不是守约。这处只见曾子许多实行,一一做工夫得到,圣人度得如此,遂告以吾只是从这心上流出,只此一心之理,尽贯众理。」
「曾子答门人说忠恕,只是解『一以贯之』,看本文可见。忠便贯恕,恕便是那忠里面流出来底。圣人之心浑然一理。盖他心里尽包这万理,所以散出于万物万事,无不各当其理。」履之问:「『忠者天道,恕者人道。』盖忠是未感而存诸中者,所以谓之『天道』;恕是已感而见诸事物,所以谓之『人道』。」曰:「然。」或曰:「恐不可以忠为未感。」曰:「恁地说也不妨。忠是不分破底,恕是分破出来底,仍旧只是这一个。如一碗水,分作十盏,这十盏水依旧只是这一碗水。」又曰:「这事难。如今学者只是想象笼罩得是如此,也想象得个万殊之所以一本,一本之所以万殊。如一源之水,流出为万派;一根之木,生为许多枝叶。然只是想象得个意思如此,其实不曾见得。如『曾点浴沂』一段,他却是真个见得这道理。而今学者只是想象得这一般意思,知底又不实去做。及至事上做得细微紧密,盛水不漏底,又不曾见得那大本。圣人教人,都是教人实做,将实事教人。如格物、致知以至洒扫应对,无非就实地上拈出教人。」
义刚说「忠恕」一章毕,先生良久曰:「圣人之应事接物,不是各自有个道理。曾子见得似是各有个道理,故夫子告之如此。但一贯道理难言,故将忠恕来推明。大要是说在己在物皆如此,便见得圣人之道只是一。」胡叔器因问:「圣人是就理之体发来,学者是就用上做工夫否?」曰:「不要恁地说,只是一般。圣人是天理上做,学者也是就天理上做。圣人也只是这一理,学者也只是这一理,不成是有两个天理!但圣人底是个浑沦底物事,发出来便皆好。学者是要逐一件去推,然也是要全得这天理。如一碗水,圣人是全得水之用,学者是取一盏吃了,又取一盏吃,其实都只是水。忠便是就心上做底,恕便是推出来底,如那尽底,也只一般。但是圣人不待于推,而学者尚要推耳。」义刚因问:「若把作体、用说,恐成两截。」曰:「说体、用,便只是一物。不成说香匙是火箸之体,火箸是香匙之用!如人浑身便是体,口里说话便是用。不成说话底是个物事,浑身又是一个物事!万殊便是这一本,一本便是那万殊。」淳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