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利集(3)
珠珠儿命人接取家眷,用心政事,兴利除弊,息讼爱民,各处流贼不敢入境。忽有一支小贼,在乎阳县劫抢乡民。珠珠儿带兵前去,一鼓而擒,所得贼头数人,解府清供。老大人德辉见贼头内有一人似乎面熟,一时记之不起,忽想着上年抬无人头之轿,后面少年像是此人,命子单叫那人审问。珠珠儿坐堂,命将贼首押跪,骂曰:“尔这狗材!今被本府所擒,可将平生恶迹从头实诉!”贼头自知罪大,必无生望,只得说出,免受非刑。遂将平生之事一一招认:
温府官撑耳细听住,待我把功劳表明目。
“分明恶迹,甚么功劳!”
“你说恶迹,我偏要说是功劳!”
“往下讲!”
我名叫雨亭本姓顾,在南昌城外比乡居。
出世来家中原甚富,幼年间做事太糊涂。
不赌钱即去嫖妇女,结交些狗党与群狐。
把银钱全然不当数,未二十家内就紧促。
少钱用卖尽田和土,无生计妻子骂得哭。
无奈了才去杀墙土,偷东西摸进又摸出。
黄连垭曾把生意做,赵德辉做事很不苏。
他把我暗中来捉捕,打得我死去又转苏。
气不过要把仇来复,越偷他防守越严乎。
放下仇权且回家去,遇妻子与人睡一铺。
急得我口中龟火吐,恨不得切他两头颅!
杀妻子方才把头锯,那奸夫逃得形影无。
忽想起赵家甚可恶,不害他我心不舒服。
装轿内只把金莲露,叫伙计抬去把他诬。
见德辉与人在挖土,那轿儿放落在路途。
命轿夫恶言讨钱去,要请他出钱二百余。
叫抬在文和店等住,托登厕抽身转回屋。
谅想他定要遭冤苦,不充军便是坐囹圄。
他家中只有儿和母,偷得他衣食两俱无。
报了仇喜得手足舞,同伙类驾舟在江湖。
劫客商把尸沉江渚,数年间财货得万余。
见盗贱蜂起如蚁聚,夺州县杀官把城屠。
银子钱得来如粪土,若像他不枉人世立。
众弟兄就硚我为主,为大王好把富贵图。
领人马扬威又耀武,他一心要夺帝王都。
那知道遇你来剿捕,我带的原是乌合徒。
上场伙各把性命顾,闻鼓声回首奔程途。
因此上被你来捉住,这也是天心不顺孤。
此是我一生勤劳簿,并无有一言半语虚。
任随你砍杀不辞柱,说多了老子不悦服!
珠珠儿命将各贼斩首,悬头示众,老大人方知上年遭冤之故。这珠珠儿为官清廉,禺民安堵,数年并无贼扰。因见朝事不明,奸党擅柄,流贼猖狂,又见我大清兵破了松山,洪承畴已降,知朝廷天运将终,遂辞官回家,乐于樵渔。后送父归山,出门访道,不知所终。其子孙多为我朝显宦,至今赵氏尤称望族。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孝可以格天地,感鬼神,求功名,取富贵;惟善足以挽人心,免灾难,增福寿,避刀兵。你看赵德辉,不是改心为善,久已冤于卡中,安能加寿而享后日之福?珠珠儿孝祖顺亲,不违父训,故能感鬼神而赐帽;得财不私,施舍不吝,故能平贼而取富贵。即如丰城知县,爱怜孝子,荐引出头,后亦沾其余光,升授府职。若顾雨亭者,行为不正,丧败家财,是为不孝;贼心狗胆,抢劫搂掠,是为不善。二者兼之,其不免于枭首者,亦自作之孽耳。
心中人
全贞富贵难夺志,守义视死如生。心中自有意中人,美名扬万里,来世缔良姻。
胡德新居无锡县之东乡滚水滩,家不甚丰,教学瞐口,以孝悌为先,文艺为后。其第三子,名长春,貌美才高,人咸以大器目之,幼聘张锦川女流莺为妻。张素习医,妻孙氏,女极秀丽,读书能文。锦川心想:“我有如此之女,又配如彼之婿,真是天生一对佳偶。但须好心教训,从来红颜多薄命,若失了教训,难免出丑,岂不把父母都羞辱了?”于是教以《内则》及《烈女》诸书,流莺亦甚体贴尽孝,举止端庄,不似小家模样。但是锦川医好运乖,只能瞐口,不能兴家。
其居处离无锡县只六七里。一日,有人来请,说城内有个过路官的姨太太不好,请去看病。锦川即时进城,走到公馆内堂诊脉。看毕,出外对官曰:“看尊夫人的脉,火旺蒸胎,以致不安,不过一剂就莫事了。”官曰:“已有三月胎孕,今忽肚痛流红,老师说来不错。”锦川呈方,官看尽是清凉之药,即备程仪送客。将药煨好吃下,腹即不痛,官心喜悦。随吃二次,腹痛非常,脸青而黑,在床乱抓乱滚,不久便死。官大哭曰:“我好好一人。为甚与我医死!”叫人把医生拿来,交他父母官,要他抵偿。
原来此官姓王,以军功授保庆府正堂,上任从此路过。他正夫人貌丑性妒,见夫爱小,冷落了他,心中含恨,每欲害妾,未得机会,暗制毒药收存。时逢腹痛,正在吃药,见之便把毒药放下。谁知锦川背时,遇着这个圈套。差人商量,假说病好,喊锦川前去受谢,锦川随到城中,锁起交官。官坐堂问曰:“张锦川,你这狗材!为甚将王府尊的如夫人治死?”锦川曰:“大老爷的明见,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有单可凭。或者是他把药抓错,或者另有别情,望大老爷原谅!”官曰:“有啥别情?他不吃药,人又未死。”即命收卡。此时不由锦川分辩,拉进卡去。老犯一见,将他衣服脱了,坐在便桶边。锦川百般哀告,总是不依,受了无限私刑。
锦川求禁子请人带信回去,喊妻子来看。禁子即叫人前去说信。孙氏听得此言,与女啼哭不止,心想家中并无分文,只有线子三斤,即去抱出。流莺曰:“我去年缝得两件新衣,不如拿去也当得些钱。”把门锁了。母女进城,又将耳环取下,才当钱一串。走到卡门,对禁子说明进卡去,见锦川坐在地下,项带大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心中犹如刀绞。母女上前,放声大哭道:
女:见爹爹咽喉哽,妻:不由为妻泪淋淋。
女:前日有人把父请,妻:请夫看病把脉诊。
女:只说前去受谢敬,妻:谁知进城遇灾星。
女:爹爹呀,为着何事坐监禁?妻:未必行医犯凶惊?
“王大人的姨太太死了,他说是我医死的,要我填命,故丢卡中。”
女:爹爹呀!他是何病怎废命?
“他是火症,我以凉药,怎么得拐?不知他为着何事死了,也要怪我何来?冤枉了!”
女:爹爹呀!未必然点儿低,疾病临时变了症?妻:夫呀!莫不是背时,吃了好药死人?
女:倘若是医死病人会填命,妻:是这样世间那还有医生?
女:你若大铁绳锁住颈,妻:你镣足肘手怎动身?
女:你形容憔悴如得病,妻:你骨瘦如柴只见筋。
女:你面目焦黑发成饼,妻:你牙齿暴露眼落坑。
女:爹爹呀!周身许多疳疮印,妻:夫呀!衣服然何莫一层?
“衣服被他们脱了,臭虫虱子多得很,浑身都咬得稀烂。”
女:臭虱多了如何寝?妻:无衣不怕寒病浸?
“还说那些?整夜何曾闭眼!看你母女来把仓团了,或者好得些么。”
女:爹爹呀!当衣得钱一千整,妻:带来线子有三斤。
女:拿与爹爹做礼信,妻:和监免得受苦刑。
女:还望众公施恻隐,妻:念在母女家寒贫。
女:松了刑法免受困,妻:子子孙孙都感情!
哭毕,把钱和线子奉与老犯。老犯曰:“百串不多,八十不少。这点不够众人买水吃,拿来做啥?”孙氏曰:“我家极穷,日无鸡啄之米,夜无鼠耗之粮,靠夫挣个吃个,那得多钱和监?”老犯骂曰:“不知事的,不消开腔!众鸡子与我催刑!”流莺无奈,哭哭啼啼跪在老犯面前,总要求他开恩。此时流莺已有十二三岁,初进卡来,老犯见他生得美丽,虽然啼哭,却似梨花带雨,芍药含烟,心就软了;今又叩头乞恩,忽然天良发现,说道:“姑娘请起,这一串钱拿与众弟兄吃酒,这三斤线子,你依然拿回去缝衣穿,我们少吃一杯就是了。今念你有孝心,不要你的银钱和监;你母女回家,不消送饭,凡事有我看照。”当即松刑,拿衣服与他穿好,向众人一揖,说声:“恭喜发财!”从此母女回家,时常来看,果然待得好,并未亏负一点。母女总想打个主意救出监来,每夜告诉天地灶君,恳祈护佑消灾免难不题。
再说王府尊一时痛恨,要害张锦川,过后细想,他方原合病症,何致毙命?心疑妻子做了过场,又不好问得,想道:“我的人不死已死了,何必错怪好人,以欠命债?”于是把妾葬了,即起程而去。县官来送,问:“张锦川如何发落?”王府尊曰:“想来此事也怪不得他,但凭贵县发落便了。”到了保庆府上任已毕,次年其妻身孕,临盆之时,见妾现形索命,因此亡身。
再说无锡县官是捐纳出身,极其贪污,张锦川之事王府尊都不追究,他总想得点银子才放,命人示意锦川,要银二百。锦川请人去说,至少都要百两,锦川那里去办?只好守法而已。孙氏母女闻知四处拨借。各位,你想如今世事,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分文俱无。流莺心想:“父母之恩,杀身难报,古有黄香十岁打虎救亲,曹娥五岁临江哭父,我比他年纪更长,就不能把父救回吗?古人都能舍身救父,难道我就不能吗?”次日对母曰:“妈呀,儿想爹爹在监受苦,若不救回,性命难保。儿愿卖身救父。”孙氏曰:“那都使得?为娘千辛万苦将儿养育成人,原望后来夫妻配合,送老归山,怎舍得把儿卖了?”流莺曰:“爹爹犯法,儿心犹如刀绞,想古人杀身成仁,舍身赴义,你儿卖身救亲,分所当然。孩儿心志已定,母亲不必阻挡。”孙氏曰:“儿已许人,日后夫家问娘要人,如何对答?”流莺曰:“爹妈若能发达,拿银赎取固好,不然丈夫有力赎取更好;如其不能,叫他另娶,孩儿情愿终身服役,一世守贞,以报结发之情。母亲明日陪儿进城罢了。”孙氏虽舍不得女儿,想起丈夫那样受苦,倘若拖死,一家怎得下台?只得从女之言,把夫救出,日后积钱赎取。
次日进城,头插草标,媒婆都来说合,买去做妾的甚多。流莺不肯,说:“我已许人,情愿为奴作婢,只要百两银子,日后要准赎取,我才应允。”时有高进士出银买去服侍女儿,当即立券交银,候父释放把女送来。孙氏母女将银托人送官,次日把锦川释放,听说把女儿卖了,放声大哭,想道遭此冤枉,弄得骨肉分离,好不伤心。过了两日,即办酒莱与女饯行,拜别祖宗爹妈,三人哭得天昏地暗,出门边走边哭。见此情景,闻者伤心听者掉泪!
父:为父送儿出门庭,母:不觉两眼泪长倾。
女:只因爹爹在监禁,官要百金才放人。
父:家贫借银无人肯,母:连累我儿去卖身。
女:父母恩德如山岭,粉身难报半毫分。
父:皆因为父走霉运,母:致使儿去服侍人。
女:儿报亲恩是本等,赴汤蹈火也甘心。
父:舍不得我儿举止甚端正,母:唇红面白赛倾城。
女:舍不得爹妈辛苦将儿引,爱惜犹如掌上珍。
父:舍不得我儿心性多聪敏,母:会读诗书会做文。
女:舍不得爹妈殷勤来教训,金石良言诲谆谆。
父:舍不得我儿温柔好情性,母:于今成了下贱身。
女:舍不得爹妈家贫常受困,儿去无人奉晨昏。
父:舍不得我儿年轻骨又嫩,母:受人使唤效走奔。
女:舍不得爹妈年老多疾病,须当保养怕跌倾。
父:父念儿怕的主家心残忍,母:装模做样待下人。
女:儿挂牵小弟如今无人引,家中事务又劳心。
父:儿呀,到了人家须谨慎,母:莫想爹妈分了心。
女:爹妈莫把儿怜悯,女儿终是外家人。
父:爹妈送儿一里程,母:一群乌鸦闹沉沉。
女:乌鸦反哺知孝敬,不报亲恩枉为人。
父:爹妈送儿二里程,母:一对羊儿把奶吞。
女:羊儿跪乳不忘本,难道人不如畜生?
父:爹妈送儿三里程,母:一对鸳鸯水面行。
女:鸳鸯雄雌能交颈,痛杀儿夫两离分。
父:爹妈送儿四里程,母:一株竹子叶青青。
女:竹本青白坚贞性,儿当守节报夫君。
父:爹妈送儿五里程,母:耳听断桥流水声。
女:断桥行人难还往,水流东海不回程。
父:为父送儿好伤心,母:为娘送儿更伤情。
女:但愿神天暗护荫,早早翻梢赎儿身。
三人边走边讲,不觉已到高家,将流莺交妥。下午回去,又到胡家将女儿之言告知德新父子。胡家亦感伤不已,便曰:“你女既有那番心志,为父卖身,为夫守节,说甚么另娶?以后二家商量,赎取回来就是。”
再说高进士之女,名娇姑,心性慈良,待流莺极其恩爱,流莺亦侍奉殷勤,因此主仆得宜,倒还安乐。这娇姑幼许杨翰林之孙杨雨亭为妻,流莺服役三年,娇姑出阁,进士喊流莺陪嫁,流莺恐日后不准赎取,意欲不去。娇姑再三要他过去,说:“千万有我,准你赎取。”流莺即从娇姑去到杨家。